【文摘】

文摘一：

“中國翻譯史研究”專欄：主持人的話

王宏志

本輯“中國翻譯史研究”專欄刊出的三篇論文，分別涉及概念史、思想史和文學(xué)史，充分顯示出翻譯史研究的跨學(xué)科特質(zhì)。

鄧科的《清前期多語文政治下的語言管治與“翻譯”識解》注意到佛經(jīng)翻譯之外的中國古代翻譯史，而且將目光聚焦于以往關(guān)注較少、實則尤為值得深究的多語言混雜的清代，對康乾時期“翻譯”概念的內(nèi)涵及其背后的翻譯政策等社會文化背景做了梳理，可以說彌補了中國翻譯史研究的一大空白。作者充分利用中外文獻——特別是發(fā)掘了不少翻譯研究相關(guān)的滿文檔案，并借鑒計量史學(xué)和詞源考據(jù)的研究方法，是一篇相當扎實的文章。

從翻譯角度考察近代中國的知識觀念轉(zhuǎn)型無疑是一項重要的翻譯史課題。莊馳原的《以譯代著 融通中西：嚴復(fù)〈法意〉對孟德斯鳩政體學(xué)說的翻譯》，以嚴復(fù)對孟德斯鳩政體學(xué)說的翻譯為個案，考察西方經(jīng)典政治學(xué)思想譯入漢語過程中的改寫現(xiàn)象；并結(jié)合20 世紀初中國的社會歷史語境，探討這些翻譯改寫的思想史意義，不僅拓展了現(xiàn)有嚴復(fù)翻譯研究的關(guān)注視野，也揭示出中國近代學(xué)術(shù)翻譯作為知識創(chuàng)造的特性。

李佳偉的《國劇運動的一次劇本實踐——〈長生訣〉的翻譯》關(guān)注的是中國戲劇理論家余上沅翻譯的劇本《長生訣》。《長生訣》是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Karel ?apek，1890—1938）首個被譯成漢語的劇本，是捷克文學(xué)在中國接受的重要個案，但此前未有專文論及。作者通過細致的文本分析和史料解讀，注意到余上沅將“詩劇”當作對抗易卜生戲劇的一種手段——這是對現(xiàn)有余上沅戲劇思想的重要補充。作者還發(fā)現(xiàn)《長生訣》實踐了國劇運動實為國劇思想在劇本層面的具體化，有助于審視該運動在20 世紀戲劇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歷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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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二：節(jié)選自：

略說魯迅《野草·秋夜》“奇怪而高”“夜半的笑聲”“小青蟲”

郜元寶

《秋夜》可談之處甚多，本文聚焦“外典”，試為詮釋若干歷來難解之詞語�！捌婀侄�高的天空”，這奇崛的遣詞造句在魯迅著作中并無“內(nèi)典”可尋。約略相近的只有魯迅所譯荷蘭作家望·藹覃（Frederik von Eeden）《小約翰》（Der Kleine Johannes）第九章的一句話：

云的中間，很高，奇怪的高，他看見清朗的凝固的蔚藍。

“很高，奇怪的高”， 魯迅所據(jù)Anna Fles 的德譯本Der Kleine Johanness 為viel höher, unendlich hoch，可直譯為“很高的，無止境的高處”。魯迅顯然采取意譯，增加了德語原文所無的“奇怪”一詞。有人據(jù)荷蘭文原本譯作“很高很高，高得遠不可及的那個地方”，接近德文譯本。英譯本為very,very high up，處理得比較簡單。

德文、英文、荷蘭文中譯本略有差異，但均無“奇怪”一詞。Unendlich（“無止境”“無盡頭”）是尋常的德語形容詞，按理不會譯錯，但魯迅為何偏要譯成“奇怪的”？是否有意模仿喜歡探索未知而又容易驚訝的兒童心理與兒童語言？無論如何，這樣的意譯令“云的中間，很高，奇怪的高”和《野草》“奇怪而高的天空”發(fā)生了有趣的互文現(xiàn)象。

《小約翰》魯迅譯本的第九章還有一處類似的譯法，可以佐證《野草》“奇怪而高”與《小約翰》“很高，奇怪的高”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Der Himmel war schwer und schwarz.

魯迅直譯為“天空是重而黑的”，顛倒過來就是“重而黑的天空”，近似于“奇怪而高的天空”�？梢娫谧g作與創(chuàng)作中，魯迅都頗為偏愛“很高，奇怪的高”“天空是重而黑的”“奇怪而高的天空”這一類句式。

魯迅1926 年夏離開北京之前，才正式開始與他同事齊壽山合作翻譯《小約翰》。初稿完成于魯迅離京之前，翌年定稿于廣州。1924 年9 月15 日創(chuàng)作的《秋夜》為何出現(xiàn)了跟1926 年才正式著手翻譯的《小約翰》用語相近的“奇怪而高”這一奇崛修辭？

這并不奇怪。從1906 年開始到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的1924年，為魯迅所深愛的《小約翰》已經(jīng)伴隨他整整18 年。在這18 年里，魯迅不時想到、閱讀甚至打算翻譯《小約翰》。雖然魯迅實際翻譯《小約翰》是在1926 年到1927 年之間，但在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時，《小約翰》的許多內(nèi)容已爛熟于胸，魯迅用中文翻譯這些內(nèi)容的“腹稿”也早已打好了。較合理的推測是：這些翻譯的“腹稿”暗中催生了諸如“奇怪而高的天空”的獨特修辭。

魯迅多次提到《小約翰》及其翻譯《小約翰》的經(jīng)過，足見其喜愛和重視的程度。1906 年3 月魯迅從仙臺醫(yī)學(xué)�？茖W(xué)校退學(xué)回東京，入東京獨逸語學(xué)會的德語學(xué)校，但平時主要還是自修，搜集閱讀外國文學(xué)作品，以“提倡文藝運動”（翻譯和做論文）。回東京之后不久，他就在購于神田區(qū)舊書坊專門報道出版信息的德文刊物《文學(xué)的反響》（Das Literarische Echo）中讀到選譯的《小約翰》第五章，“非常神往”，隨即托丸善書店從德國購買Anna Fles 女士的德文譯本，“大約三個月之后，這書居然在我手里了”。 魯迅后來較早提到《小約翰》，是1921 年11 月10 日翻譯愛羅先珂《魚的悲哀》之后所撰寫《譯者附記》：“這一篇對于一切的同情，和荷蘭人藹覃（F.Van Eaden）的《小約翰》（Der Kleine Johannes）頗相類。”在1925 年3 月未名社出版的《苦悶的象征》封底附錄的魯迅所寫出版廣告《〈未名叢刊〉是什么，要怎樣？》中已經(jīng)預(yù)告了“《小約翰》。荷蘭作家望藹覃作神秘的寫實的童話詩。魯迅譯”，這也就是《小約翰引言》所謂“前年我確曾決心，要利用暑假中的光陰，仗著一本辭典”翻譯《小約翰》。但直到1926 年夏魯迅離開北京之前，才正式與齊壽山合作加緊譯出初稿。1927 年在廣州，終于憑一己之力改定譯稿。

這只是魯迅接觸、談?wù)摵头�譯《小約翰》的若干重要時間節(jié)點，他平時耽讀《小約翰》或在意識和無意識里忖度《小約翰》，并無文字記錄，但1924 年9 月15 日創(chuàng)作《秋夜》之前，魯迅長時間喜愛、閱讀、預(yù)備翻譯《小約翰》，乃是一個不容忽略的背景。

眾所周知，魯迅從不掠人之美，寧可將自己的著譯工作歸在別人名下。既然魯迅反復(fù)強調(diào)齊壽山對《小約翰》中譯本初稿貢獻良多，為何最終選擇獨立署名，而沒有跟齊壽山聯(lián)署？魯迅私底下和齊壽山關(guān)于《小約翰》譯者署名有何約定，尚待研究。這件事本身至少也從一個側(cè)面顯示魯迅對他本人翻譯《小約翰》的高度重視與非同一般的投入。（魯迅翻譯《工人綏惠略夫》也曾得到齊壽山“許多指點和修正”，但并不像翻譯《小約翰》那樣有長時間的合作。）

魯迅1927 年9 月25 日《致臺靜農(nóng)》信說：“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你看我譯的那本《小約翰》，我那里做得出來，然而這作者就沒有得到�！�1936 年2 月19 日《致夏傳經(jīng)》信又說：“我所譯著的書，別紙錄上，及編譯的，惟《引玉集》《小約翰》《死魂靈》三種尚佳，別的皆較舊，失了時效，或不足觀，其實是不必看的�！卑选缎〖s翰》的翻譯提到和《引玉集》《死魂靈》同等高度，足見魯迅對這項翻譯行為格外的重視。我甚至因此懷疑《三十年集》第二份“目錄”中至今仍然眾說紛紜的“起信三書”，或許就是指《引玉集》《小約翰》《死魂靈》的翻譯。

魯迅說《小約翰》乃“無韻的詩，成人的童話。因為作者的博識和敏感，或者竟已超過了一般成人的童話了” �！缎〖s翰》對魯迅個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絕不止于同為“成人的童話”的《朝花夕拾》（尤其《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也應(yīng)該包括一些雜文和散文詩集《野草》。

學(xué)者們早就注意到在創(chuàng)作理念和方法上，《野草》深受魯迅所譯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的影響，所謂“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具體到可能從這方面影響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的域外作品，則通常喜歡拿《野草》寫夢（所謂“夢七篇”）與《屠格涅夫散文詩》、夏目漱石《夢十夜》相比。其實《小約翰》全書寫夢之處極多�！缎〖s翰》從頭至尾就是一部記夢之書，各種不同的夢境接踵而至�！缎〖s翰》跟《野草》在寫夢方面的相似之處，遠遠超過《屠格涅夫散文詩》和夏目漱石《夢十夜》。

落實到具體篇章的立意與遣詞造句，除了上述“奇怪而高的天空”之外，還有“旋兒”給小約翰講述的許多“好的故事”，也采取酷似《野草·好的故事》那種密集排比的景物描寫。小約翰醒來之后，盡管手里拿著從夢中帶來的物件，卻仍然對夢中的美好經(jīng)歷疑信參半：這也很像《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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