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脫胎于古希臘人的動機與認同理論為基礎,提出了政治秩序與國際關系的建構主義理論。該理論強調(diào)人類對自尊的需求,論證了其對各個層次社會集合體政治行為的不同影響,并通過一系列案例加以拓展和驗證。該書獲得了美國政治學會以杰維斯和施羅德命名的**歷史與國際關系圖書獎、英國國際研究學會蘇珊斯特蘭奇年度**圖書獎。
理查德 內(nèi)德 勒博,現(xiàn)任英國倫敦國王學院戰(zhàn)爭研究系國際政治理論教授,劍橋大學彭布羅克學院研究員,美國達特茅斯學院政府系詹姆斯O. 弗里德曼首席教授(榮譽退休)。2014年,出版有《弗朗茨斐迪南未死: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世界》、《國際關系中的動因建構》,并與西蒙賴克合著《告別霸權:全球體系中的權力與影響》。2015-2016年,他將要出版三本書:與皮爾斯考滕和菅波英美合作編著《理論家的回歸:與故去思想家的對話》,獨著《國家認同與國際關系》、《馬克斯韋伯與國際關系》。
陳鍇,經(jīng)濟學博士,F(xiàn)任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暨東南亞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主要研究國際安全與國際關系,出版專著Comparative Study of Child Soldiering on Myanmar-China Border: Evolutions, Challenges and Countermeasures (Singapore and New York: Springer, 2014)。
第4章古代世界
古希臘(前480—前325)是我在本書論述的首個歷史案例,旨在說明精神的力量及其在政治、對外政策和國際關系中的核心作用。古希臘算是“簡單”案例,因為希臘人與當代學者將古希臘視為一個精英以榮譽為重要價值觀(甚至是最重要的價值觀)的社會。對于上述引自亞里士多德的詞句所表達的信念,公元前5世紀—前4世紀的希臘貴族并無多少異議,而其他希臘城邦的公民也會表示贊同。雖然古希臘是一個“簡單”案例,但它是一種理論產(chǎn)物,因為它與荷馬式的理想榮譽社會之間存在許多區(qū)別。這些區(qū)別及其引發(fā)的復雜性,有助于深入洞悉榮譽社會、緊張態(tài)勢以及精神與其他動機之間互動的本質。
城邦形成于希臘的古風時代(前750—前480),當時希臘人已經(jīng)具有共同的認同感。至公元前5世紀,民主已發(fā)展成一種強有力的政治運動。公元前490年與公元前480—前479年兩次擊敗波斯入侵,預示著古希臘在政治、藝術、文學、歷史和哲學方面的創(chuàng)新和成就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希臘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城邦及其獨立性,當希臘城邦從屬于馬其頓,而后又臣服于羅馬時,古希臘時代亦隨之告終。假如我們需要界定一個決定性的時刻,那么這一時刻應該是公元前338年秋,當時馬其頓腓力二世率領軍隊在克羅尼亞戰(zhàn)役決定性地擊敗了希臘聯(lián)軍。
城邦鼓勵公民彼此視為一個大家庭的成員,旨在突出他們?yōu)榱顺前畹膫ゴ笫聵I(yè)以及榮譽之爭而付出的努力。公民在某種程度與城邦相融合,而這種發(fā)展表現(xiàn)為古希臘的重裝步兵作戰(zhàn)。作為較大作戰(zhàn)單位的一部分,士兵以密集隊形作戰(zhàn),而戰(zhàn)場上的卓越表現(xiàn)則屬于作戰(zhàn)單位和城邦。大約在公元前670年,古希臘的步兵方陣最先出現(xiàn)于阿戈斯,并在公元前5世紀初在作戰(zhàn)時居于中心地位。據(jù)當時繪畫的描述,古希臘已不再將弓箭手部署于重甲步兵的側翼,而重甲步兵也不再配備標槍。大約同一時期,許多希臘城邦的墓志變得更為相同,這也是個人融入社會的另一個標志。但在公元前5世紀20年代,隨著雅典失去獨立,希臘城邦的墓志再度呈現(xiàn)出差異。古希臘代表了公民結社的最高潮,直到羅馬共和國才得以重現(xiàn)。
古希臘時代之后是希臘化時代(前323—前30),這一時期始于亞歷山大一世的征服(前338—前323)以及希臘文化與政治影響在地中海流域和舊時波斯帝國疆域的傳播。亞歷山大一世去世后,在希臘和中東存在著三個王國。第四個王國以帕加馬為根據(jù)地,形成于公元前3世紀。在第一次與第二次馬其頓戰(zhàn)爭(前215—前213、前200—前197)中,羅馬逐漸成為馬其頓與希臘的有力競爭者。在公元前31年的亞克興戰(zhàn)役之后的400年中,希臘與希臘以東地區(qū)被并入了羅馬帝國的版圖。
本章的大部分篇幅集中于希臘歷史中有限且關鍵的一部分。這么做在一定程度上是受限于可以獲得的原始資料。原始資料在公元前5世紀變得豐富起來,167其中既有歷史記錄,又有同時代的文本。此外,公元前5世紀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文化、政治活力,其中涵蓋了民主的形成、雅典帝國的成長、迅速的經(jīng)濟發(fā)展與貿(mào)易傳播、希臘與波斯乃至希臘社會內(nèi)部的毀滅性戰(zhàn)爭、“原始的啟蒙運動”,以及這些發(fā)展在西方公認的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劇作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著作中的反映。希臘文化經(jīng)歷了一種明顯的演變,欲望日益成為一種強有力的動機。畏懼也趨于凸顯,尤其是在波斯入侵與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前431—前404)期間。古希臘時代讓我們有機會研究一種基于榮譽的社會,其中榮譽的首要地位還受到過挑戰(zhàn)。
我將分析拓展至希臘化時代與羅馬時代。這兩個社會為榮譽文化提供了值得關注的變化,我描述了其中部分明顯特征,并將其與古希臘進行比較。此外,我還將羅馬共和國的初期和中期、羅馬共和國晚期與羅馬帝國之間進行了有趣的比較。
古希臘
希臘人自認為延續(xù)了荷馬與其他劇作家描繪的青銅時代英雄的文化,或者自認為是英雄的后裔。有教養(yǎng)者的標志是能夠背誦《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段落,還有人已將這兩部史詩熟記于心。據(jù)蘇格拉底的看法,希臘人吸收了荷馬的價值觀,認為自己的生活也應該模仿荷馬史詩中的人物與價值觀。這在希臘的軍務中表現(xiàn)得尤為確切,假如一位史詩吟誦者能夠精湛地吟誦荷馬史詩,便可以憑借其吟游詩人的學識獲得將軍之職。荷馬與古希臘之間的關系是相輔相成的!兑晾麃喬亍吩诠畔ED教育和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因為《伊利亞特》展示了令希臘人欽佩的價值觀和行為。公元前5世紀,希臘人的城邦由黑海沿岸延伸至西西里島的殖民地,這些疆域是今日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領土的一部分。
榮譽之爭
荷馬的觀念如同母乳一般滋養(yǎng)希臘人,不過斯巴達人卻未曾享受過如此豐富的滋養(yǎng),他們對于往昔及其價值觀的尊敬受到城邦的積極鼓勵。正如修昔底德借科林斯人之口急切指出的那樣,斯巴達的風俗無疑是遵循古風且一成不變的。斯巴達公民拒絕貨幣經(jīng)濟與物質財富,斯巴達的公民禁止參與商業(yè)或成為工匠。斯巴達人都是職業(yè)軍人,而他們對人作出評價的標準是英勇、勇氣、榮譽及其他個人屬性(例如智慧和自制)。當斯巴達人奔赴戰(zhàn)場時,他們的母親會對自己的兒子叮囑:“帶著你的盾回來,或者安眠其上!彼拱瓦_對內(nèi)部競爭的鼓勵達到了罕有的極致。斯巴達公民在孩提時期所受的教育就是彼此競爭,這是為了能有資格在戰(zhàn)斗中護衛(wèi)國王并抵御周遭的混亂與騎兵襲擊。當他們年事已高,則會爭取成為斯巴達元老院(即長老會議)的成員。
雅典是希臘最為商業(yè)化和民主的城邦,榮譽也是其核心價值。修昔底德筆下的雅典人將榮譽視為實現(xiàn)并維護雅典帝國的動機之一。依據(jù)色諾芬的觀點,“雅典人不僅在唱歌、身高或力量方面勝過他人,其對于榮譽的熱愛也勝人一籌,這正是榮譽和名望之舉最為強烈的動機”。與荷馬描寫的青銅時代相比,榮譽已被哲學家(例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劇作家廣泛地理論化!抖砣鹚惯埂、《菲羅克忒忒斯》、《伊萊克特拉》和《安提戈涅》探究了對榮譽的不同理解,以及對榮譽的堅定信念所引發(fā)的沖突!栋0⑺埂、《七雄攻底比斯》、《俄狄浦斯王》探究了無限制競爭帶來的破壞性后果。榮譽無疑是古希臘社會的主導價值觀。亞里士多德將榮譽描述為“最好的身外之物”。色諾芬認為,榮譽是人類的一種決定性特征,榮譽令人愿意“承擔能夠想見的風險并面對所有可以想象的危險”。
欲望
依據(jù)我們對一個以榮譽為導向的社會的預期,欲望在古希臘并未被認同。品達(約前518—前438)曾告誡說,貨幣交換可能會把繆斯女神變成妓女,因為貨幣交換會將繆斯置于個人關系之外。貴族對于商業(yè)乃至從中牟利的出身寒微者的輕蔑,預示著貴族日益增長的不安全感。到公元前5世紀中期,古希臘的集市(每天店主和商人都在集市做生意)已經(jīng)成為一個帶有蔑視含義的一般術語。色諾芬、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公元前4世紀的著述均從哲學角度反對貨幣經(jīng)濟。財富使人有閑暇參與政治,獲取榮譽,尋求智慧,過一種有道德的生活。假如獲取財富的欲望變得沒有限度和自我強化,那么上述這些愿景便不會實現(xiàn)。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一書中,他以蘇格拉底之口提倡一種基于面包、食鹽、橄欖、乳酪、洋蔥和酒的主要為素食的簡單飲食,其依據(jù)是,過于精致的膳食必然慫恿人的征服欲。關于紅胸鸻,據(jù)蘇格拉底的比喻,這種鳥必須不停地進食。柏拉圖的《法律篇》象征著保守派對原始的現(xiàn)代性作出回應的知識高潮。它將克里特島的一個農(nóng)村共同體設想成最具希臘傳統(tǒng)的一部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古斯巴達為榜樣,即私有財產(chǎn)受到調(diào)控和限制,金錢、產(chǎn)業(yè)、商業(yè)或對外聯(lián)系均被禁止。
無風不起浪,公元前5世紀末至公元前4世紀,希臘對于欲望的斷然批判預示著欲望已經(jīng)變得相當重要。在荷馬時代的希臘,即使加以高度的規(guī)范,人們對性欲并不避諱。未婚女子需要保持純潔,一旦結婚就要遵循一夫一妻制。希臘人可以與自己的妻子及妓女、男妓發(fā)生關系。當時,與年輕的男寵性交并未被官方禁止,似乎已成為一種慣例。為了與希臘人在總體上對榮譽和男子氣概強調(diào)的一致,他們將這種性關系劃入角色的范疇,而不是性別偏好。其中,“愛者”指居于主導且主動施與的性伙伴。那些服從、被動且接受施與的男性(或女性)則被描述為“被愛者”。對于希臘人而言,要獲得并捍衛(wèi)陽剛之氣需要將主動、積極和自制的行為結合起來。
其他希臘人的欲望在于食物和酒。雅典人對海鮮十分青睞,特別是鰻魚。海鮮價格不菲,鰻魚和金槍魚更是奢侈。酒混合著水,偶爾加入其他成分,是希臘人最為尋常的飲料,到公元前5世紀,希臘已通過海運進行大規(guī)模的酒類貿(mào)易。特定地區(qū)的酒為人所稱贊,其價格也相應地提高。富裕的希臘公民會參加交際酒會,他們在酒會上飲酒、交談并接受藝伎的款待。在希臘公民獲取金錢的諸多動機中,對于美酒和佳肴的渴望是其中之一。
競爭
古希臘是一個極富競爭的社會。個人與城邦都在爭奪名望和榮譽。盡管像《伊利亞特》描述的那樣,希臘人最初將體育競技的勝利視為獲取榮譽的一種備選方式,但他們依然將戰(zhàn)場上的英勇和勝利作為獲取榮譽的主要手段。創(chuàng)立于公元前776年的奧運會,雖然競爭者不限于貴族后裔,但是競爭者實際上需要足夠的空閑時間和財力用以往返比賽,除非他們擁有贊助者。在公元前5世紀中葉之后,出身下層社會的運動員開始大量參加奧運會。憑借對勝利紀念物的控制,貴族階級試圖使體育競賽的詮釋有利于貴族的價值觀及其捍衛(wèi)權力的舉措。貴族階級排斥任何與訓練或參與競賽有關的下層人士,例如出身社會底層的賽馬騎士。
當時的奧運會尚無團體競賽,依據(jù)古希臘的戰(zhàn)爭理想,競爭通常是一對一的對抗,總是“勝者獲得一切”,至于第二名或第三名則沒有獎品。
傳統(tǒng)的希臘意識形態(tài)依據(jù)公民對防衛(wèi)城邦作出的貢獻,確認其政治權威。參加步兵作戰(zhàn)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錢人的特權,尤其是在重裝步兵方陣出現(xiàn)之后。隨著其他作戰(zhàn)方式的出現(xiàn)——例如騎兵、輕步兵、弓箭手、投石手以及騎兵——除了騎兵之外都需要運用技能,而這是以不太富有的人、非公民與傭兵為主的領域。在戰(zhàn)場上,非重裝步兵的作戰(zhàn)方式時常發(fā)揮重要作用,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但希臘人并不愿承認或者加以記述,因為這種現(xiàn)實與希臘人對戰(zhàn)爭的文化定義(即全副武裝的精英面對面地作戰(zhàn))不一致。重裝步兵作戰(zhàn)的合理性與《伊利亞特》有關,盡管其與荷馬描述的重裝步兵作戰(zhàn)存在鮮明的區(qū)別。有關重裝步兵作戰(zhàn),可以在公元前5世紀花瓶的圖案上看到,這些圖案使人浮想起貌似荷馬史詩中英雄的全身披掛的重裝步兵。荷馬對于青銅時代戰(zhàn)爭的敘述很有可能與所謂黑暗時代的戰(zhàn)爭幾乎沒有關聯(lián)。重要的是后人眼中希臘人是如何戰(zhàn)斗的,后人如何同化荷馬的價值觀并效法荷馬式的英雄,甚至為此擅自對荷馬的文本進行很大的改動。古代英雄受人崇敬并被期許擁有巨大的力量,特別是治愈和庇護的能力。赫拉克勒斯在希臘有許多的神廟。在馬拉松戰(zhàn)役前,雅典的重裝步兵曾駐扎在兩座赫拉克勒斯神廟中。在馬拉松戰(zhàn)役勝利之后的歲月中,紀念赫拉克勒斯的節(jié)慶在馬拉松的地位愈發(fā)凸顯,這無疑是希望借此使赫拉克勒斯協(xié)助保衛(wèi)雅典。
傳統(tǒng)的重裝步兵的全副盔甲包括盾牌、頭盔、護胸甲、脛甲(保護小腿的板甲)、劍、矛和短袖束腰外衣,成本約為75—100德克拉馬,這大約是一名熟練工3個月的工資。重裝步兵的盔甲由經(jīng)過錘擊的精致銅片組成,其防護度略高于更便宜、穿著更為舒適的皮革盔甲。重裝步兵的盔甲主要是一種地位象征,也相當有效地將戰(zhàn)場限定為富有階級專屬的獲取榮譽之地。在雅典,許多貧困的公民(其中部分公民沒有土地)、居民或來自其他城邦的居民,在雅典的艦隊、造船廠或船具業(yè)謀生,這對雅典的安全及其帝國擴張至關重要。在公元前480年的薩拉米斯戰(zhàn)役中,172雅典海軍及其盟友決定性地擊敗了波斯艦隊。在此役之后,無法負擔重裝步兵裝備費用的公民憑借其對海軍艦隊的貢獻,強烈要求參與雅典的國事。
公元前5世紀,特別是在雅典,其他形式的“卓越”得到了認可。憑借演說技巧就能獲得榮譽和地位,在戲劇節(jié)獲得戲劇獎也是如此。當財富的自愿使用有益于城邦時,比如為城邦認購三列槳船,或者資助酒神節(jié)演出的戲劇創(chuàng)作,財富能夠換取榮譽。至公元前5世紀末,卓越的含義經(jīng)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最初是荷馬時代的戰(zhàn)斗技能,而后演變?yōu)槿魏渭寄、最后指美德。修昔底德運用了這三層意思,而伯里克利在陣亡者葬禮上發(fā)表的悼詞中引入了第四層含義,即國家對其盟友的寬宏所帶來的聲譽。貴族的卓越概念在雙重意義上得以擴展:擴展至軍事作戰(zhàn)之外的其他活動,由個人擴展至城邦。公元前5世紀希臘文化(尤其是雅典文化)最引人關注的特點之一,即卓越如何被非貴族階級的成員接納為一種價值觀。在一定程度上,這歸因于卓越已延伸至非貴族階級有望實現(xiàn)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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