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恰似水于巧克力》作者——“文學(xué)爆炸”后,墨西哥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領(lǐng)路人勞拉·埃斯基韋爾:《愛情法則》是一部有關(guān)時間旅行、真愛、輪回的科幻懸疑小說。隨書附送CD含普契尼歌劇及丹松舞曲:文字、音樂、彩畫起伏交纏,你正進(jìn)入一次未曾體驗過的閱讀冒險!
1
我醉了,因哀傷而哭泣,
思索,言談,
心里有了發(fā)現(xiàn):
但愿永遠(yuǎn)不死,
但愿永不消逝。
彼端,沒有死亡,
彼端,征服了死亡,
讓我去到那里。
但愿永遠(yuǎn)不死,
但愿永不消逝。
“墨西哥謠歌集”,17v
內(nèi)薩瓦爾科約特爾
《阿茲特克世界的十三位詩人》
米格爾·萊昂—波蒂略
死去的人什么時候才真正死去?被人遺忘的時候。一座城市什么時候才真正消逝?當(dāng)它不再存在市民記憶里的時候。那么愛情又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當(dāng)一個人開始新戀情的時候。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埃爾南·科爾特斯決定在古特諾奇提特蘭城的遺址上重建一座城市,就是這個原因。他判斷當(dāng)下情勢所花的時間,和握緊利劍刺穿胸膛直達(dá)心臟中央的時間相同:只有一秒鐘。在戰(zhàn)役當(dāng)中,短短一秒鐘可以決定是閃過一劍或是中劍身亡。
在征服墨西哥的戰(zhàn)爭中,只有能瞬間反應(yīng)的人才能活命。這些人因為太貪生怕死,所以會把全部的本能、反射和感官能量發(fā)揮出來,聽?wèi){恐懼的使喚!翱謶帧背蔀樗麄円磺行袆拥闹笓]中心。這個指揮中心就位于肚臍后方,它能夠比腦子更早接收到氣味、影像、觸感、聲音及味道所發(fā)出的感官信號。這些感官信號被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處理完畢,再傳送到大腦,隨之產(chǎn)生一串明確的動作。完成這一切動作的時間還不到求生所必要的那一秒鐘。
在“征服者”們的身體迅速獲得反應(yīng)能力的同時,新的知覺也在迅速發(fā)展。它們學(xué)會去預(yù)料敵人自后方的攻擊、學(xué)會在鮮血噴灑出以前就嗅到腥味、學(xué)會在對方開口說出第一個字之前就察覺背叛的企圖,更重要的是,學(xué)會如同最敏銳的神諭般預(yù)見未來。因此,在科爾特斯看到一個印地安人在一座古金字塔遺跡前吹起海螺號角的同一天,他就知道他不能任由這座城市變成廢墟。遲早會有一天,懷舊之情會促使印地安人重新集結(jié),以奪回他們的城市,F(xiàn)在一點時間都耽誤不得。他必須把偉大的特諾奇提特蘭所有痕跡從阿茲特克人的記憶中消滅。他必須趁還來得及的時候趕緊建一座新城。
科爾特斯沒有考慮到的是,石頭中蘊藏一種真相,眼睛看不出來。它們本身擁有一股力量,你看不見,但卻感覺得到,這股力量任憑房屋或教會都限制不了。在科爾特斯新獲得的知覺能力中,沒有一種可以細(xì)致精確地感受到這股力量。它太隱晦了。由于不可見,使它有絕對的流動性,使它可以悄悄地在金字塔高處打轉(zhuǎn),不被注意。有些人感覺到它的影響,卻不知道該怎么辨別分明。最嚴(yán)重的例子是羅德里戈·迪亞斯,這人是科爾特斯的勇將之一。他和同僚破壞金字塔之時,也絕對想象不到他命中注定和這些石頭的接觸,會帶給他什么樣的后果。即使有人警告羅德里戈,說那些石頭具有強大的力量,會改變他的命運,他也不會相信,因為他只相信自己的雙手能攫住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有人告訴他說有一座金字塔是昔日印地安人用來舉行儀式、紀(jì)念某位愛情女神的,他卻只是一笑。他絕不肯承認(rèn)這位女神的存在,更不用說相信金字塔還具有神圣的力量了。人人都同意他的看法,于是決定那里甚至都用不著再建一座教堂。科爾特斯不假深思就把金宇塔所在的土地賜給羅德里戈,好讓他在上面建立自己的房舍。
羅德里戈是個快樂的人,靠著戰(zhàn)場上的成就,憑著砍斷手臂、鼻子、耳朵、腦袋的狠勁贏得使用這片土地的權(quán)利。他親手殺死了約兩百名印地安人,因此他很快就得到了獎賞:緊鄰城里四條運河中一條的大片土地,這條河日后會成為通往塔庫巴的路。羅德里戈本想選在更氣派的地點上建屋,甚至是在大廟的遺址上,但因已有計劃要在大廟舊址建大教堂,所以他也就強迫自己將就這塊比較不那么神氣的地點了。不過,為了補償他因土地不在市區(qū)中心上好的區(qū)域中—正如其他將領(lǐng)那樣—不能親眼見證“新西班牙”誕生的遺憾,他獲得了隨同土地而來的五十名印地安人,齊萊麗就是其中之一。
齊萊麗出身于特諾奇提特蘭的一個高貴家族,自小接受和一般人不同的教育,因此態(tài)度中不見屈從,反而是近乎不馴的驕傲。她臀部優(yōu)雅的擺蕩使空氣中承載著情欲意味,空氣像水波般一圈圈向外擴(kuò)散。這種能量的移動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平靜的湖面后水波的推動。
羅德里戈在一百碼外就感覺到齊萊麗在靠近。他能在征戰(zhàn)中存活,不是沒有理由的!他有種敏銳的能力,可以偵測到不尋常的動作。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事,想要找出危險的源頭。從他所在的金字塔高處,他可以看到附近所有事物。他立刻就把目光集中在走向他土地的那一排印地安人身上。最前頭的一個就是齊萊麗。羅德里戈當(dāng)下就明白那令他困擾的動作來自齊萊麗的臀部。他完全解下了武裝。這是一項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挑戰(zhàn),所以他索性成為她臀部施展出魔咒的俘虜。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兩手正要搬開“愛情金字塔”塔尖冠石之時。但就在他要搬動之前,金字塔所產(chǎn)生的強大能量在瞬間穿流過他的血脈。那是一陣電光火石,令人目眩,也使他眼中所見的齊萊麗不再只是個單純的印地安女仆,而是愛情女神本身。
羅德里戈從未如此渴望過任何人,更不用說印地安女人了。他無法解釋是什么迷了他的心竅。于是他急匆匆地搬完了石頭,等待她的到來。一待她走近,他再也無法壓抑自己。他下令其他印地安人全部挪到這塊地方的后面,之后他當(dāng)場強暴了她,那里正是昔日神廟的正中央。
齊萊麗表情木然,雙眼大睜,注視著反映在羅德里戈綠色眼睛中自己的身影。綠呀綠,是她從前還是個孩子時所見到的海水顏色。那海至今仍然讓她恐懼。好久以前她就感覺到隱伏在每一道波浪中那股龐大的毀滅力量。從她得知白皮膚人會從那無邊無際的海洋彼方來到之后,她就生活在恐懼之中。如果他們擁有統(tǒng)治海洋的力量,那么他們當(dāng)然也具有相同的毀滅力量。她果然沒有看錯。大海終于來到,要摧毀她世界的一切。她感覺得到在她體內(nèi)那憤怒的撞擊拍打。就算是羅德里戈肩頭后方那片天空的重量,都不能使大海瘋狂的動作暫停。海水咸濕的浪花在她體內(nèi)像火一般焚燒,而海浪的拍擊使她暈眩欲嘔。羅德里戈進(jìn)入她體內(nèi),就像他在生命中的前進(jìn)一樣,充滿了暴力。
他前些時候來到這里,那時正是特諾奇提特蘭陷落前多場戰(zhàn)役中的一場。齊萊麗在當(dāng)天生下她的兒子。由于她是貴族出身,所以縱然她的族人和西班牙人戰(zhàn)事正猛,她依然受到嚴(yán)密的照料。她的兒子來到這個世界,迎向他的是兵敗之聲,是一個垂死的特諾奇提特蘭城的呻吟。照料她的接生婆祈求神祇們賜予他幸福,作為這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的補償。眾神必定早已預(yù)見這孩子最好的命運并不在這個世界上,因為當(dāng)接生婆將小娃娃遞給齊萊麗抱住之時,這位做母親的頭一次摟抱他,卻也是最后一次。就在這時,羅德里戈已殺死皇宮警衛(wèi),沖到她面前,一把搶下她懷中的新生兒,重重摔在地上。他又抓住齊萊麗的頭發(fā)將她拖了一小段路,然后拿刀刺向她。最后他把接生婆伸出來擋住他的手臂砍下,再一把火燒了整座宮殿。
但愿我們能夠決定自己死的時刻。如果如此,那么齊萊麗就會選擇那一天為死期,就是她丈夫、兒子、家園、城市全都死亡的那一天。但愿她的雙眼從沒有親見偉大的特諾奇提特蘭城籠罩在荒涼頹敗中。但愿她的耳畔從沒有海螺號角的沉默回響。但愿她所行走的土地上沒有發(fā)出沙石的沉悶回音。但愿空氣中沒有濃烈的橄欖氣味。但愿她的身體從沒有感覺到另一個這么令人憎惡的身體在其中。但愿羅德里戈離開時將那海水的氣味也一并帶走。
此刻,當(dāng)羅德里戈站起來,正整理衣裳時,齊萊麗懇求眾神賜給她力量,讓她活到這個男人痛悔的那一天,他不只是玷污了她,更褻瀆了愛情女神。因為他不可能犯下比在如此神圣之處侵犯她更罪大惡極的暴行了。齊萊麗深信女神必定大為震怒。她感覺到那股力量在她體內(nèi)流動,更因羅德里戈野蠻的欲望而持續(xù)著,但這股力量卻一點也不似愛的力量。這是一種她從不知道的殘暴力量。從前,當(dāng)金字塔仍然屹立的時候,齊萊麗曾參加金字塔高處舉行的一次儀式,當(dāng)時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完全不同的。也許這種差異出自金字塔塔頂已被夷平,不再有塔尖冠石這個事實,使得那股情愛能量四處狂竄,毫無秩序可言?蓱z的愛情女神:她當(dāng)然感到和她忠實信徒齊萊麗同樣的羞辱和玷污,她當(dāng)然不只授權(quán)給她,更急切地等待復(fù)仇時刻的到來。
齊萊麗已經(jīng)決定,要達(dá)到這個目的,最好的方法是將她的怒氣發(fā)泄在羅德里戈所愛的人身上。因此有一天當(dāng)她得知很快會有一位西班牙女郎要來與羅德里戈結(jié)婚時,她可真是高興。齊萊麗推測,如果羅德里戈打算結(jié)婚,那必然是因為他愛上什么人了。但她不知道他之所以要結(jié)婚,只是因為要完成委任狀上的要求,委任狀上載明了為打擊偶像崇拜,必須在接獲皇室許可起六個月內(nèi)開始建立一座教堂,他也必須在十八個月內(nèi)蓋好官邸,將妻子迎娶進(jìn)門,或是在同一時間內(nèi)成親。因此,一等房子蓋得差不多可以住人了,羅德里戈就前往西班牙迎娶堂娜·伊莎貝爾·德·貢戈拉為妻。他們立刻舉行了婚禮,而齊萊麗則被編派為侍女。這兩個女人的第一次接觸既談不上愉快也談不上不愉快,因為她們始終沒有見上面。
兩個人要見面,必須在同一個地方,但是這兩個女人并不住在一起。伊莎貝爾依然住在西班牙,齊萊麗依然住在特諾奇提特蘭。兩人無從見面,溝通就更不可能,因為兩人操的語言并不相同。兩人在對方的眼中都認(rèn)不出自己。兩人周圍環(huán)境也不一樣。兩人都無法明白對方說的是什么。這并不是理解與否的問題,而是關(guān)乎于心的問題,因為字句的真正意義是從心里發(fā)出的。而兩個人的心卻都是緊閉的。
對伊莎貝爾而言,特拉特洛可是個蜂擁著印地安人的骯臟地方,她只為備妥日用品才不得不去那里,想在那里找到番紅花粉或是橄欖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對齊萊麗而言,特拉特洛可是她小時候最愛去的地方,不單是因為她可以在那里品味豐富的氣息、色彩和聲音,更因為她可以親眼看到一個神奇的景象:一個所有孩子都稱呼他為提歐—實際上他的真正名字是提歐庫卡尼,也就是“神圣歌者”—的男人,會讓小小的神祇在他的手心跳舞。他親手塑的這些泥偶神祇會說話、會打仗,還會用海螺號角聲、咔嗒聲、鳥鳴、雨聲、雷聲等唱著歌,這些聲音全都發(fā)自這個人驚人的聲帶。齊萊麗只要聽到“特拉特洛可”這個詞,心中立刻就會浮現(xiàn)這些影像,正如同“西班牙”這個詞聽在耳中就會在她靈魂上覆上一片漠然一般。
對伊莎貝爾而言,情形恰恰相反:西班牙是她所知最美麗的地方,“西班牙”這個詞的意義最為豐富。它是平原上的青草,她有數(shù)不清的時刻是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的;它是海邊吹拂的風(fēng),將片片云朵吹過山頭。它是笑聲、音樂、美酒、野馬、新出爐的面包、太陽下展開晾曬的床單;它是平原的靜寂與沉默。浪濤聲和夏蟬鳴叫使這陣靜寂和沉默更為深沉,而伊莎貝爾就在其中想象她的理想情人不下一千次,西班牙意味著太陽、溫暖和愛情。但對齊萊麗而言,西班牙是羅德里戈學(xué)會殺人的地方。
這種聯(lián)想上的巨大差異出自她倆大相徑庭的成長體驗。伊莎貝爾要住在特諾奇提特蘭很長時間,才會明白你說“阿威威多”這話是什么意思,才會明白在參加完祭祀典禮之后,在這種植物的樹蔭下休息是什么感覺。齊萊麗也必須生在西班牙,才會知道坐在橄欖樹叢中凝視羊群是什么樣的感覺。伊莎貝爾必須吃玉米餅長大,才不會受不了餅的潮濕味。齊萊麗必須長在一個充滿新烤面包香味的地方,才會欣喜于它的味道。而兩個女人都必須不那么驕傲,才能摒除所有將兩人分離的阻礙,并且發(fā)現(xiàn)兩人許多的共通之處。
她們走在相同的小徑上,同一個太陽給予她們溫暖;同樣的鳥群將她們喚醒;她們被同一雙手所愛撫,被同一張唇所親吻。然而她們卻找不出一個接觸點,即使在羅德里戈身上。伊莎貝爾把羅德里戈看成她在西班牙時早就想擁有的男人,在齊萊麗看來,他只是殺害她兒子的兇手。但是兩個女人都沒能看出他真正的模樣,因為羅德里戈不容易看穿。他身體里有兩個人。他只有一條舌頭,但這舌伸進(jìn)齊萊麗和伊莎貝爾的嘴里,卻是以相當(dāng)不同的方式。他只有一個聲音,但是他的語氣對一人而言像是愛撫,對另一人而言卻像是攻擊。他只有一雙綠色眼睛,但這雙眼睛對一人而言像是一片溫暖而平靜的海洋,對另一人卻像是浪濤不斷的翻滾的海洋。不過這片海洋倒是一視同仁地分別在伊莎貝爾和齊萊麗的子宮里孕育出生命。只有伊莎貝爾懷著喜悅等待兒子的降臨,齊萊麗卻是懷著恐懼守候。她會拿掉胎兒,每次羅德里戈讓她懷孕,她都這么做。讓一個一半印地安、一半西班牙血統(tǒng)的小孩來到這個世界,她受不了。她不相信一個生命可以安然容許這兩種如此不同的性質(zhì)存在。那會像是詛咒她的孩子經(jīng)常要和自己交戰(zhàn),永遠(yuǎn)站在十字路口彷徨,那樣的日子根本稱不上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