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飲一江水
　　龍敏
　　南巴，這條古老的江水，像一條碧綠柔軟的綢帶，從尖峰嶺上源源流下來，哺育著兩岸那美麗富饒的黎村、苗寨。黎、苗人民，世世代代同飲著它甜美的江水。
　　在它的中游處，有兩個不同民族的村寨。南岸，是黎村，是我生長的地方。這里，每到金秋時節(jié)，在芭蕉和椰樹林的陪襯下，環(huán)村的稻田好似在瀉金流銀�！岸６＿诉恕钡那脫袈曉谶呥h的梯田上回蕩，那是驅(qū)趕鳥獸的木叮咚敲得正歡。村前，和苗寨相望的江岸上，覆蓋著大片大片的橡膠林。
　　北岸是苗寨。大叢大叢的毛竹把寨子里的苗家竹屋掩藏起來，顯得格外幽靜和清新。而環(huán)山的梯田里，成熟的晚稻金浪連綿。遠山上，已經(jīng)揀收的山蘭地里傳來“呤呤咯咯”的牛木鈴聲，正與黎村的木叮咚遙相呼應(yīng)。村前的江岸上，也種上了大片碧綠青翠的橡膠林。
　　站在我們膠園臨江的一角望去，能把對岸膠林里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兩個膠園的距離很近，只不過是相隔一條南巴江罷了。
　　每天清晨，當(dāng)我收完最后一缽膠乳的時候，總愛站在臨江的向陽高坡上，凝望著對岸的膠林里是否出現(xiàn)那熟悉的倩影。這時，也許她正全神貫注地用膠刀在樹身上輕快地割切著，也許她正一缽一缽地往膠桶里倒進乳白色的膠液。她的工作總是那么認真、細致，即使是最愛挑剔的人也不會挑出她的缺點。
　　她的美麗也是引人注目的。在黎家后生的眼里，她真像仙女那么美妙。她不像別的苗家少女那樣，把眉毛剃得僅留下兩條又細長又秀美的細眉，而是既像一位豐姿嫵媚的黎家少女，又像一位健秀活潑的漢族姑娘。
　　當(dāng)她向我傾吐出內(nèi)心的愛情后，同伴們一個勁地向我祝福和贊嘆，都說我藏有迷人的情藥。當(dāng)然，也有人存有嫉妒之心，尤其是對岸的苗族后生，更是極不高興。其原因是，我們沖破了自古以來苗女不愛黎漢的老例，我愛上了他們寨子里優(yōu)秀而美麗的橡膠芽接工——阿迷姑娘。
　　然而，苗族后生們的不滿，我全不放在心上。因為正像阿迷姑娘所說的那樣，愛情是不分民族的。每當(dāng)我看到對岸的膠林時，心里總會激起一陣陣愛情的浪花，那甜蜜的思路總會把我?guī)Щ匦�時候我們那一段不和氣的回憶之中。
　　說起來話長。聽老一輩人講，我們這兩個不同民族的村寨，雖然世代同飲一江水，但是，解放前卻結(jié)下了勢不兩立的民族仇。這都是反動統(tǒng)治階級制造的民族隔閡。自古以來，雖然黎、苗人民語言上是相通的，但是卻沒有什么姻緣關(guān)系。苗家姑娘誓死不嫁黎族后生，而黎族后生也決不輕易娶苗家姑娘。在新中國民族團結(jié)的陽光照耀下，開始有黎家后生和苗家姑娘對情歌了，但他們的姻緣卻常常在謾罵和嘲笑中破滅。歷史的烙印多么深��！
　　江中心有一塊大圓石。據(jù)說，這是我們兩寨的分界線。小時候，我們在江邊玩耍時，大人總會告誡我們：不要闖過大圓石，苗人“禁”死你們。我們很小就認為苗人是一群可怕的惡魔。
　　記得有一次，我和一群小伙伴到江邊打水仗，對岸也來了一群苗家女孩子，領(lǐng)頭的是一個細高身材的小苗女，她們都叫她“阿迷姐”。她們吱吱喳喳地玩著沙筑墻。
　　這吵鬧聲，把我們吵煩了。我心里頓時怒火猛燃，向?qū)Π洞罅R一聲：“小貓（苗）咪！”大家也學(xué)著我一個勁地高叫：“小貓咪！小貓咪！”
　　我把小伙伴們叫到一塊，小聲地教了他們一遍。然后，大家用苗族話整整齊齊地唱了起來：
　　小貓咪，小貓咪，
　　咪來咪去找東西。
　　找個蟑螂吞下去，
　　捉只麻雀來剝皮。
　　來——剝——皮！
　　唱畢，一齊放開喉嚨“哈哈哈……”笑個大開心。
　　對岸，小苗女也把頭碰到一塊，領(lǐng)頭的點了點頭，她們也仰著小脖子用黎族話高聲唱道：
　　小犁（黎）頭，小犁壁，
　　犁來犁去犁自己。
　　犁到東，犁到西，
　　犁了自家祖墳地。
　　唱完，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這一著，把我們氣得七竅生煙。我們不高興別人罵我們是犁頭，更忌諱犁自家的祖墳地。這簡直是對我們最大的侮辱。我向大家一揮手：“走！給她們點辣的吃！”
　　“把他們按下南巴江去！”小伙伴們捏緊小拳頭一齊吼叫起來。我們像一窩黃蜂飛也似的蹚過江去。她們卻像自己祖宗那么倔，毫無畏懼地怒視著我們。我們踢倒她們的沙墻。她們大罵我們是惡鬼精。
　　這時，高坡上有一個大人的聲音：“你們頑（搗蛋）什么？”我們一聽到大苗人的聲音，一個個嚇得渾身發(fā)抖，慌忙連滾帶爬地溜回寨里。
　　那幫小苗女卻神氣起來，拾起小石頭使勁擲打我們。那個名叫“阿迷”的小苗女，對準(zhǔn)我擲了一石頭，不偏不倚正擊中我的腦殼，痛得我兩眼直冒金星，頭皮上馬上凸起芒果般大小的紅腫塊。這一石之仇我牢牢地記在心中，總想找個機會出這口氣。
　　七歲那一年，我和小伙伴一同進入“團結(jié)小學(xué)”讀書。很巧，那幫小苗女也和我們同在一個班級里。漢族的陳蘋老師像姐姐一樣關(guān)心我們。她讓每個黎族同學(xué)都和一個苗族同學(xué)坐在一起。她還給我們講了很多民族團結(jié)的道理。哎喲，我的天地公公！與我同桌的竟是打我一石的小苗女阿迷。嘿！該是我出氣的時候了。我百般地嘲弄她，叫她小貓咪。千方百計惹她生氣，以解我心頭之恨。
　　可是，她不吃這一套。她的功課特別好，當(dāng)了班長。當(dāng)然，我也不落后嘍！當(dāng)了副班長。但是，兩個班長并不和睦呀！一開始，我在書桌面上畫了兩等份的“三八線”，不準(zhǔn)“入侵”。后來，自己倒忘掉了，把肘子伸過“線”去，想不到她卻重重地“砍”了我一下。我趕緊縮過肘子冷眼相對，她也怒目而視。從此，我們的小鼻子（矛盾）更辣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在我們升上二年級時，她卻轉(zhuǎn)學(xué)了。苗胞有個愛搬家的習(xí)慣，她可能是隨家人遷到外地去了。沒料到她這一去就杳無音信。自然，我的“仇”也就沒有得報。在十年浩劫中，嚴(yán)重的政治動亂使兩族人民的鴻溝又加深了，甚至經(jīng)常打起架來。
　　十年動亂終于過去了。南巴江兩岸人民的手又重新握起來。我們的汗水一起滴在為發(fā)展生產(chǎn)的并肩勞動中。兩族人民越來越親密無間，你支援我橡膠苗，我贈送你胡椒秧……
　　在家鄉(xiāng)面貌不斷發(fā)生的變化中，我也成長為一個熟練的專業(yè)割膠工。
　　去年七月，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
　　燦爛的陽光照耀著茂密的膠林，一株株橡膠樹滴淌著乳白色的膠液。看著盛滿膠乳的膠缽，人們心里好像吃了半瓢椰汁那么清甜。
　　每割完最后一株膠樹后，我便站在江岸邊呼吸新鮮空氣，欣賞著南巴江畔早晨的風(fēng)光。江水滔滔，晨風(fēng)吹拂，真令人心曠神怡。
　　驀地，對岸的膠林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那是苗寨女膠工割完膠后，在膠林里嬉鬧。
　　不一會兒，膠林中走出一位提著空膠桶的漢族姑娘。她披著晨光，精神抖擻地走到江水中，一邊坐在露出水面的石頭上洗刷膠桶，一邊輕聲地哼著一支流暢的抒情歌曲。那姑娘穿著一身黑藍色的非常合身的膠工工作服，從而更顯出她的俊秀和健美。我想，這陌生姑娘是新從哪兒來的呢？
　　“阿迷，洗完了嗎？”膠林里一個苗家姑娘高聲問道。
　　“哎！快了！”那位漢族姑娘竟用苗話來回答。隨即，她仰起頭來微笑著。說真話，我真被她這臉兒迷住了，連她那洗桶的每個動作都裝進我的心坎里去了。
　　阿迷！這個名字太熟悉了。是那個打過我一石頭的小貓咪嗎？我真不敢相信，她竟能有這么美？就算“女大十八變”吧，那么一個小貓咪也不能變得這么逗人愛呀？可能不會是她！而如果真是她呢？一剎那，我的心兒竟亂成了一團亂麻！……
　　“哎呀！看你那個迷樣，嘻嘻……”同伴們湊近我，嘲笑地說，“想娶個苗女啦，阿良？”
　　“是不是以前的那個小貓咪？”他們似乎也忘了童年的“仇恨”，茫然地發(fā)問。
　　“對呀，是她，是那個小貓咪！”一個伙伴瞪大眼兒看了一陣，大聲地對我說。
　　“是，是，就是打了你一石頭的那個小貓咪！”
　　“呵，真美呀！”
　　“真變得讓人不敢認了！”伙伴們也被她的美貌迷住了。
　　“喂，阿良，這時她要是再打你一石頭，痛不？”有人挑逗我了。
　　“別自作多情�！庇腥擞洲陕湮艺f，“苗女配黎漢，要等到雞生牙，牛下蛋呢！”
　　“說真的，要是我娶了她，真該叫你家的母雞長出一個大金牙來！”為了增加歡樂氣氛，我故意添上一句。
　　“好哇！我能叫隊里的公牛都下大銀蛋！”
　　“哈哈哈……”這句話惹得大家一個個放聲大笑。
　　歡樂的笑聲驚動了對岸的苗家女膠工。她們一個個走出膠林，好奇地看著我們。在朝暉中，她們真像一朵朵姹紫嫣紅的木棉花一樣。
　　同伴中不知誰慫恿地對我說：“阿良，掏出你的寶招來，讓她們也迷上你呀！”說實在的，我是同伴中的美男子，平時與姑娘們打歡鬧時，伙伴們總是推我打頭陣。這次也不例外。我便學(xué)著苗族男女青年之間打招呼的方式“呼—唬！呼—唬！”地向?qū)Π逗艚衅饋怼?br />　　可是，對方竟毫無反應(yīng)，一個個把嘴唇翹得高高的，臉上現(xiàn)出鄙夷不屑的表情。于是，大家只好掃興地轉(zhuǎn)回來。
　　在我們背后，便傳來一陣開心的銀鈴般的笑聲。
　　��！人生真會有這樣意料之外的巧事么？
　　今年八月，在南巴江下游的公社農(nóng)場舉辦一期膠工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的主要項目有：橡膠栽培、芽接、割膠、制膠等方面的專業(yè)技術(shù)。
　　我是社里培養(yǎng)出來的第一代割膠工，在創(chuàng)膠、制膠技術(shù)上可以驕傲地自稱“首席師傅”。因此，被聘請為該期培訓(xùn)班割膠組的教員。剛巧，苗寨那美麗的阿迷姑娘也被聘請為芽接組的教員。哼！鬼才知道她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偷來的芽接技術(shù)呢！她的到來，自然給我的精神生活帶來莫大的快慰。不過，也很害怕會泄露以往那“一石”的秘密，因而心里總感到有些不安。
　　我們誠誠懇懇地互教互學(xué)。她的工作態(tài)度確實令人敬佩。在芽接技術(shù)上，她的確比我強多了，質(zhì)量好，速度快，就連帶班的總教員老張同志也贊不絕口。
　　割膠訓(xùn)練的時候，我對她要求很嚴(yán)格。從磨刀開始，到下刀、收刀以及割線順度、深度等一整套工序我都從嚴(yán)要求，認真把關(guān)，好顯出自己是第一流膠工。而她也很樂意接受這種嚴(yán)格的訓(xùn)練，有時，還使我不得不加班加點地教她。好幾次，我偷偷地用眼睛打量她，碰巧遇上她那甜美的一瞥，使得我趕忙紅著臉把頭低下來�？墒牵�她卻大方地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甜蜜。能和這樣美好的苗家姑娘在一塊學(xué)習(xí)技術(shù)，真是太美了！
　　可是，事情并沒有像我所想的那么順當(dāng)。一天下午，上芽接實習(xí)課時，我看了看手表，知道下班的時間快到了，便匆匆地處理完最后十幾株膠苗，就拍拍屁股溜出芽接苗圃。學(xué)員們也相繼下班回去了。
　　阿迷還在實習(xí)苗圃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端著飯碗看著她那副傻樣真覺得好笑。不一會兒，她走到我的面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阿良同志，你后面接的那幾株不合格�！�
　　“是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扒著飯吃，用逗笑的口吻和她說：“不會吧！”
　　“不會？”她嚴(yán)肅地說，“好幾株的位置很不理想，再去檢查一遍吧！”她向我發(fā)布了命令。
　　“亂說，你比張總教員還能？哼！”我生氣了。
　　“走，看看去！”顯然，剛才我說的那句話使她反感了。不過，她卻能克制自己，心平氣和地要我跟她到芽接苗圃去。我心想：好哇！身上無心病，不怕鬼叫門。你想在我身上放蛆，我也不是那號天生的矮子笨蛋。我氣得連飯碗都來不及放下，便跟著她走了。那些平時愛湊熱鬧的人也一哄而起地跟著來了。
　　來到苗圃，她在我實習(xí)的那一行的后面一棵苗株前蹲下來，小心地解開封帶說：“看！芽片倒貼了，要叫真芽往樹根長呀！又貼得那么歪�！彼�的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接著，她又指著周圍的幾株說：“這幾株的位置太高，今后真長出來是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的。不合格！”
　　這一下真的捅到我的心肝里去了，她竟在眾人面前一點情面也不留地開我的“小展覽”。我惱火了，真想狠狠地奚落她幾句。不過，在眾人面前，我到底是個教員，只好咽下這口氣，低聲說：“這項技術(shù)我是首次學(xué)習(xí)的……再說，這幾株在幾萬株的苗圃里算得了什么？”
　　“哼！不講質(zhì)量，你來學(xué)什么？回去后就這樣來教你們的膠工呀？……”一連串的“重型炮彈”把我“炸”得低下頭來。我知道，她的批評是對的，只好像只斗敗的公雞，低著頭走出芽接實習(xí)場。
　　從那天起，我一碰到她，就很不自然地低下頭來。我心里想，最好訓(xùn)練班馬上結(jié)束，永遠不要再見到她。不過，又想到，芽接方面給她鉆了空子，今后要謹(jǐn)慎些，一定要苦鉆硬功夫。當(dāng)然，我心里是不服氣的，因此，在割膠訓(xùn)練上，我對她就特別嚴(yán)格要求，找到她的毛病時，也就狠狠地批評。
　　可是，這個小貓咪竟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仍然像往常一樣愛笑愛鬧。有時，竟把我逗得跟她一樣樂。而她那雙美麗聰明的大眼睛，卻已經(jīng)把我的技術(shù)示范全部裝進腦子里去了，連每個細小的動作也不輕易放過。這，真使我心悅誠服。每當(dāng)碰到一些小小的難點時，她便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來請教，迫使我步步退讓。哎！真拿她沒辦法。
　　中秋月夜，一輪銀月當(dāng)空，南巴江畔是一片月色溶溶的世界。農(nóng)場團支部組織本場青年和訓(xùn)練班的黎、苗青年一同歡度中秋佳節(jié)。
　　在柔和皎潔的月光下，苗族青年吹著苗笙，跳著長腰鼓舞。黎族青年男女跳的是跳柴舞。那激烈歡快的擊木聲和人們的喧笑聲把我的心抓得怪癢癢。老實說，無論在哪一處的跳柴場，我都是個出色的“演員”。今晚，我跳得更加高興，來了幾個絕招使大家一起拍掌喝彩。有些擺柴的姑娘故意把柴杠抬得高高的，想夾住我的腳。但是，她們始終沒有做到。其實，我心里也明白這場舞是想要跳給誰看。
　　苗族青年在這方面不行。這也難怪。跳柴并不是他們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嘛！可是，阿迷卻學(xué)得那么熱心。好幾次，她剛剛跳進去，雙腳就被柴杠夾住了，痛得她啊啊直叫地跑了出來。
　　誰會想到，她竟突然走到我的面前，誠懇地對我說：“阿良，教教我吧！”在皎潔的月光下，她的樣子是那么動人�？墒�，我故意不應(yīng)一聲。
　　“你生氣了？”她的聲音很輕柔。
　　“誰生氣？”我簡單地反問她一句。
　　“這幾天你好像生我的氣�！彼�的眼睛直直望著我�！罢l有那么多氣來生呀？”我被她那動人的眼睛征服了。
　　“不生氣？哈哈！好，教我跳柴吧！”她不等我同意，一把拉住我的手，跳進熱烈的柴舞場里。無法，我只好教她跳。她跟著我學(xué)得不錯，不一會兒，已經(jīng)能夠自己跳了。
　　場內(nèi)，只有我們這對黎、苗男女。人們好奇地圍在一邊觀看，贊嘆聲、拍掌聲、擊木聲、嬉笑聲……沖天而起，舞會簡直是達到最高潮了。“阿良，多少好事都是在柴舞場上撈到的，你放聰明點！”有的青年竟頑皮地高聲叫道。
　　“啼什么？你黎，我苗，沒有那么回事。”顯然，這是一位苗族青年的口氣。
　　聽了這些論調(diào)，我連忙撇下她的手，沖出舞場。她也緊隨著我沖了出來。誰知道，她的前額重重地撞到我的脊背上，人們又發(fā)出一陣歡樂的笑聲。
　　從那一夜起，我們的關(guān)系逐漸緩和下來。在技術(shù)訓(xùn)練上碰到本應(yīng)爭執(zhí)的問題，都是她那逗人喜愛的大眼睛把我的火氣壓下去。漸漸地，我感覺到，在學(xué)習(xí)技術(shù)或在生活上，她，對我來說，簡直像不可缺少的水和空氣一樣了。
　　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們一起攻克技術(shù)難題，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科學(xué)種膠，我們一起憧憬美好的未來……在海闊天空的話題中我才得知，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她離開“團結(jié)小學(xué)”后，轉(zhuǎn)學(xué)到國營國豐農(nóng)場去了。她阿爸是農(nóng)場的副場長。中學(xué)畢業(yè)后，她在“再教育”中苦鉆膠工技術(shù)。后來，家鄉(xiāng)發(fā)展橡膠事業(yè)的壯麗前景吸引了她。去年，她這個膠工尖子，便毅然拋開國營農(nóng)場那優(yōu)越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回到了南巴江畔。她阿爸很支持她的行動，鼓勵她為發(fā)展家鄉(xiāng)的橡膠事業(yè)貢獻青春和力量。
　　��！叫我怎么說呢？人家是國營農(nóng)場的膠工尖子，要是自己不虛心向人家學(xué)習(xí)，那可比山溝里的癩蛤蟆還笨千倍。光憑自己手中的半點本領(lǐng)而自稱“首席師傅”，那可比古代神話中的琶羅黎族古代神話中專愛吹牛的人。還假精百倍。哎！在膠工技術(shù)上我太需要她了�？墒牵�怎么需要法，我也說不上。
　　那是中秋節(jié)后的一個黃昏。
　　晚霞，像天仙有意撒布漫天彩綢似的絢麗多姿。秋風(fēng)，又是那么涼爽。而月亮，卻遲遲未露出她那羞紅的圓臉。我和阿迷坐在訓(xùn)練場邊的大榕樹下，正在興致勃勃地談天說地。
　　今天，她特別換上一套鮮艷的苗裝，那瑰麗的圖案更顯出苗家少女那修長仁健的體態(tài)。但是，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每句話總是帶著羞怯，而且聲調(diào)是那么急促。她的眼睛，像湖水那樣閃閃發(fā)光。更加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今天的話題中，每談完一件生活瑣事之后，我們總是沉默一大陣子。
　　突然，她出其不意地問我：“阿良，還記得我打了你一石頭嗎？”
　　我被她的突然襲擊怔呆了。這，叫人多難為情呀！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哎，你還記得那件事？我早忘掉了�！逼鋵�，這回事時時都在我腦子中浮現(xiàn)。
　　“為什么不叫我小貓咪？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她紅著臉說。
　　“呔！那時是孩子，不懂事。我太，太不好了……”回答她的話時，我那顆心好像小鹿在蹦。
　　幾句話過后，又是一陣使人難受的沉默。我心中慌透了，想談個什么卻想不起來。
　　她的眼睛里裝滿深情，那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半晌，她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阿良哥，我，我想問你一句話�！�
　　“什么話？說吧！”
　　“這……就是……”她還是說不出來。但那話她又不想咽下去，終于，她又說：“你說，黎家后生為……為什么不敢娶……娶苗家姑娘……”沒有說完，她就把羞紅的臉埋在自己的雙手里。
　　啊，這，這，這難道真是她的問話？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說：“那，那可能是……我們不同民族，不同風(fēng)俗吧！”她把羞紅的圓臉抬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說：“我們是同飲一條江水的人呢！我想，愛情，是不分民族的吧！”
　　“你們不想接近我們呀�！蔽乙呀�(jīng)猜出她的用意，便進一步試探說。
　　“阿良哥，怎么說這種話呢？”她鼓起勇氣拉住我的手說，“在你身邊是誰？不是苗家姑娘嗎？”呵！這話來得太及時了。我的愛情真的來了嗎？我膽怯地把右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
　　“阿良哥……”她情不自禁地倒在我的懷里。我不由戰(zhàn)栗起來。在這個美好的時刻，我得到了一位美麗的苗家姑娘的愛情。難道這真是“雞生牙，牛下蛋”嗎？想起這句話，我慌忙說：“呵呵……苗女愛黎漢，自古沒有這……這規(guī)矩。”
　　“哎呀！你，你……咳！還是那么封建呢……”她捶了我一下，埋怨地說。
　　“你阿爸會同意嗎？”我說。
　　“呵！你鉆進我阿爸的心啦？他，可好啦！”接著，她像朗誦詩歌一般地說，“我愛你，愛你苦鉆技術(shù)，更愛你們的民族。阿良哥，你也熱愛我們的民族吧！……”她把心里的話全掏了出來，我再也抵抗不了這迅猛的愛情潮流的沖擊了。于是，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用眼睛親切地告訴她：讓我們共同享受幸福吧！讓我們兩個民族的兒女和睦地享受幸福吧！
　　在這令人心醉的時候，我又故意說：“阿迷，我做不成苗家女婿……”
　　“為什么？”她驚奇地問。
　　“按照你們的風(fēng)俗，我非先嫁到你家三年不可，這，太笑話了！”我笑著擺擺手說。
　　“當(dāng)然啦！娶了苗女就要按苗家風(fēng)俗辦嘛！”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過，到我家后，阿媽不會叫你砍柴、舂米的。要你幫我們培訓(xùn)割膠工。三年后，你會帶出一批苗家好膠工來�！�
　　“哈哈，你呀！真會說話�！彼�把我逗樂了，我便接著她的話題說，“好嘛！三年后，我?guī)Щ貋硪晃粌?yōu)秀的橡膠芽接工、美麗的苗家姑娘——小貓咪！”
　　“你真壞。”她說著，輕輕地把豐潤的臉頰湊近我的嘴邊。
　　我甜甜地吻了她一下……
　　月亮出來了，那么圓，那么亮。
　　從那時候起，我對南北兩岸的膠林發(fā)生了深厚的感情。因為，那碧綠無邊的膠林是我們的媒人。
　　��！大圓石，你還是我們兩族人民的隔閡石嗎？不，你會永遠是我們兩族人民姻緣的締結(jié)者。母雞不用生金牙，公牛不用下銀蛋，我們的愿望照樣會實現(xiàn)，無論是她嫁給我，還是我娶了她，我們總是同飲一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