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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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船長37 英尺、寬11英尺，載著9名船員和20名旅客，在波濤洶涌的大西洋上搖搖晃晃地行駛了11個星期，頭頂上的船帆日夜咯吱作響，儼然惡鳥展翼盤旋，等候死亡降臨。
　　糞桶放在甲板上，只用一小塊棉布簾子遮著，簾子老是被風(fēng)吹得動來動去，很少乖乖停在原處。對莎莉來說，那些糞桶是旅途中的惡夢。
　　莎莉今年23歲，個子嬌小，有深色的頭發(fā)、明亮的棕色眼睛和一張窄窄尖尖的瘦臉，住過肯特郡谷倉里鼠輩橫行的角落，也住過鹿特丹的貧民窟。航行中她拉個不停，每天得用糞桶七八次，那片薄薄的布簾老是飛起來。每一次簾子飛起，她看見那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船員投來饑渴的眼神，看見他們等著她掀裙子，就覺得從肯特到這里的一切奮斗都是徒勞。
　　她的哥哥受著另一種苦，他暈船。盧卡斯?特納身材高大，兄妹倆全身上下相像之處就只有深色的頭發(fā)和聰慧的眼睛。以前人家都說他帥，但這趟航行折磨得他只剩骨架，他打第一天起就夜以繼日靠在船邊吐，連內(nèi)臟都快吐出來了。
　　這趟航行超乎想象，令人難以忍受，但他們沒別的選擇，只能忍受。唯有一事值得小小慶幸：“公主”號離開鹿特丹的那個四月異常溫暖，西行途中夏天早早降臨，食物大半在最初三個星期就壞了，他們身體不適，就不容易餓。
　　這趟旅程比預(yù)期要長，也比預(yù)期更辛苦、更危險，聽說目的地冬天嚴寒、夏天酷熱�！岸�且還有野人�！鄙�莉?特納說這話時是六月的第一天，他們已經(jīng)航行九周，兄妹二人站在船頭，緊緊抓著欄桿。這位置浪特別大，但盧卡斯相信自己的狀況糟到不能再糟，浪再大也無所謂了。站在這里至少能有一點點隱私�！懊乐抻屑t人，盧卡斯，他們把顏料涂在臉上，插羽毛、帶斧頭。天啊，我們怎么會決定去那種地方？”
　　盧卡斯沉默以對，因為他們在荷蘭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冒這個險，而且他沒法回答，他得靠在欄邊再吐一下。胃里的東西早已吐完，就連膽汁都不剩，但干嘔仍不肯放過他。
　　莎莉自有記憶以來，盧卡斯就一直在身邊扮演保護者的角色，讓她很有安全感，她實在沒法看他受罪，那跟自己受罪一樣難受。她蹲下身去，靠艙壁維持平衡，在籃子里翻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找出一個小藥瓶�！氨R卡斯，我?guī)湍阍谏囝^上撒點甘菊粉�！�
　　“不要，你就剩這么一點了，我不能用�！�
　　“我還有，跟別的東西一起放在下頭。”
　　“你說謊，莎莉，我看得……”他話還沒說完，又干嘔起來。
　　莎莉靠過來，手里拿著保證能舒緩他癥狀的解藥，盧卡斯望著那個小瓶子，眼底盡是渴望�！澳愦_定還有？”
　　“有，在行李箱里，我發(fā)誓。”
　　盧卡斯張開嘴，莎莉把最后一點點甘菊粉倒在他舌頭上，讓他15 分鐘之內(nèi)免于暈船之苦。甲板下的堅固行李箱被仔細地包著防水布，里面確實還有些甘菊，但并不是粉末，而是種子，等著在新阿姆斯特丹落地生根，在曼哈頓島的處女地上茁壯成長。盧卡斯和莎莉也在等，懷抱著同樣的希望。
　　木造碼頭邊已經(jīng)靠了兩艘船，“公主”號停在50 碼〔1〕外，用木筏送人上岸。木筏一次載不了所有人，得分批運送，盧卡斯和莎莉是第三批下船的。
　　為了防止掉入水中，他們緊緊抓住木筏。船員說這個港口水深浪靜：“這條海岸線上，能像這樣用木筏運人上岸的港口可不多呢，這海灣平靜得像個湖，真不容易�！�
　　這話盧卡斯和莎莉?qū)嵲跊]法相信，因為浪來的時候他們在木筏上連滾帶爬，之前挨了11周的地獄生活，現(xiàn)在雖想抬頭看看究竟到了什么樣的地方，卻忙著穩(wěn)住身體，顧不得看。
　　終于，雙腳踏上了實地。初上岸，站都站不穩(wěn)。三年前那段航行較短，只從英國到荷蘭，但三年來他們始終沒立穩(wěn)腳跟。盧卡斯說：“等一下，小莎，再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莎莉放眼望去，阿姆斯特丹堡壘的一角垮了，殘垣斷壁堆在地上；岸邊有座風(fēng)車，但一點風(fēng)也沒有，所以扇葉靜止不動；絞刑臺上吊著一具尸體，尸體上澆了瀝青，蒼蠅嗡嗡繞著飛。烈日無情，曬在身上會痛。她低聲說：“盧卡斯，天啊，盧卡斯。”
　　哥哥輕拍她手臂要她別慌。有人高聲叫道：“喂！特納先生，你要是腿能動了，就到這邊來�！北R卡斯輕聲對妹妹說：“那邊有樹蔭，去樹蔭下等我，我來處理�！睅讐K粗糙的厚木板放在小樹做成的支架上，就成了張臨時臺子。喊他的那人坐
　　在臺子后頭，名單放在臺子上。盧卡斯搖搖晃晃走過去。那人頭也不抬，說：“特納？”“對，盧卡斯?特納和莎莉?特納�！� “英國人？”
　　英國腔老是害他泄底。“是的，但我們得到授權(quán)……”
　　“你們由倫斯拉爾領(lǐng)主授權(quán)，我知道。你分配到的地是第二十九號，在北邊。順著堡壘后面的百老匯大道往華爾街走，沿著鎮(zhèn)外墻邊走十分鐘，從城墻的二號出口出去。那里只有一條小路，一直走下去就對了。你那塊地很好認，有三棵松樹排排站，每棵樹上都有白粉做的記號，等你走到就知道了�！�
　　盧卡斯彎下腰，想看清楚那荷蘭人面前的文件�！斑@是我那塊地的地圖？”“這是倫斯拉爾領(lǐng)主所有領(lǐng)地的地圖，你的那塊也在里面�！北R卡斯伸手想拿圖來看，那人搶先把圖抽走，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他�！澳阕R字嗎？英國人�！�
　　“是的，而且我想看看這張地圖，看一下就好�！� 那人有點疑心�！盀槭裁�？你能看出什么來？”盧卡斯這才意識到自己看起來有多邋遢，衣服松垮垮地掛在骨瘦如柴的身上，
　　胡子也有好幾個星期沒刮了。“我至少能從圖上看出待會兒要走多久的路，看出那三棵樹離這里有多遠�！�
　　“用不著。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如果你下船到現(xiàn)在兩條腿已經(jīng)能正常走路，那大概半天時間就能走到�！彼�望了莎莉一眼，又說：“女人家走起來或許就沒那么快，有些坡還挺陡的�！�
　　盧卡斯又靠過去看圖，這回那人沒把圖抽走。盧卡斯看見圖上有條線將城鎮(zhèn)和郊區(qū)劃分開來，正是他所謂的“城墻”，緊鄰城墻處有一小塊聚落�！拔覀兊牡亍�…”盧卡斯指著那緊鄰城墻的小聚落說，“是在這一區(qū)嗎？”
　　“不，那是外城，有倉庫和農(nóng)場供應(yīng)城內(nèi)所需�！彼麑�這新來的人這么好奇感到挺有趣，用肥短的手指頭指著離外城有段距離的不規(guī)則小圓圈說，“那個是積水塘，是干凈的水源，可以釀啤酒。你還想知道什么？英國人，要不要我?guī)湍惆才艑?dǎo)游？”
　　“我的地講好是要在城里的，”盧卡斯說，“如果要住外城我也能接受，但不能太偏遠。我是個理發(fā)師，住太偏遠的地方?jīng)]法做生意�！薄拔艺f你的地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從現(xiàn)在起你是個農(nóng)夫了，這里需要的是農(nóng)夫�！薄暗纫坏�，”有個傲慢的女人聲音響起，“我有話跟這個人說�！辈贿h處站著幾個人，說話的人是其中一個嬌小女子，這么熱的天氣，還披著荷蘭人的灰色粗呢斗篷。她從斗篷里伸出一條修長的手臂，指著盧卡斯說：“叫他過來�！薄笆牵�夫人，遵命�！彼�作勢要盧卡斯過去，低聲說，“不管她叫你做什么，你都照辦，不要懷疑�！� 盧卡斯走過去，摘下黑色寬邊帽，拿在手里，向那女子點頭行禮，等候發(fā)落。她的頭發(fā)顏色很深，間有灰發(fā)，全部向后梳成一個嚴謹?shù)陌l(fā)髻；五官輪廓鮮明，講話的時候嘴唇不怎么動，仿佛很怕自己一不小心會露出笑容�！拔覄偮犚娔阏f，你認得字，還是個理發(fā)師？”“是的，夫人。”“那么，你在那艘船上當(dāng)船醫(yī)嗎？”她指的是停在港中的“公主”號，“愿神保佑船上的人�！� “不，我不是船醫(yī)。” “那就好。我們殖民地已經(jīng)受夠了船醫(yī)，全是些無知的劊子手。你是英國人，卻會講荷蘭話，那艘船又是從鹿特丹來的，不經(jīng)倫敦，那么……你是英國理發(fā)師公司的成員？”“是的，女士。但我在鹿特丹住過兩年，據(jù)說在這里也可以營業(yè)……”“當(dāng)然，當(dāng)然可以，沒道理不行，只要你有本事……”她咬住下唇，仔細端詳他。
　　盧卡斯只能靜靜任她打量，幾秒鐘后，她指著莎莉問：“我想，那是你太太吧？”“不，夫人，我還沒結(jié)婚。那是我妹妹，莎莉?特納。”盧卡斯打個手勢要莎莉過來，莎莉沒過來，只遠遠行了個禮。那女子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看來這位小姐不怎么聽話，盧卡斯?特納，你妹妹愛不愛你？”“我相信她非常愛我，夫人�！薄昂芎茫�我也有位兄長，我也非常愛他。我是安娜?施托伊弗桑特，我哥哥是新尼德蘭的總督，彼得?施托伊弗桑特。目前……”老天��！盧卡斯心中暗罵，怎么這么倒霉，一來就遇上了施托伊弗桑特總督和他妹妹？他之所以要大老遠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就是為了要躲開權(quán)力當(dāng)局的管束�；蛟S是他的念頭沒表現(xiàn)出來，也或許是她不愿理會，總之她說：“目前我哥哥需要一個技術(shù)高超的人，而我呢，我很認真地在想，盧卡斯，不曉得你會不會就是那個人�！北R卡斯沒別的選擇，有機會就得緊緊抓住�！澳堑每此�需要的是哪一種技術(shù)，夫人，如果您指的是我的工作，那我很在行�！�
　　“要看你在行的是什么。我聽說倫敦的理發(fā)師和瘍醫(yī)雖同屬一個公司，執(zhí)業(yè)項目卻不一樣�！�
　　盧卡斯聽見莎莉倒抽一口氣。他說：“說起來是這樣沒錯，可是這兩種行業(yè)的學(xué)徒都在同一處地方見習(xí)，所以只要有興趣，兩樣本事都學(xué)得到。我動手術(shù)的本事跟理發(fā)一樣好。總督需要的是什么樣的手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