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神游華北聯(lián)大

徐光耀

殷杰先生給我送來一部書稿，說我一定會有興趣看的。

我一看書名《流動的大學：華北聯(lián)大 19391948》，這華北聯(lián)大幾個字確實讓我興奮不已。七十六年前，我曾在華北聯(lián)大上學，那時我才二十多歲，那段經(jīng)歷讓人難忘。

抗戰(zhàn)勝利后，我一直住在辛集（那時叫束鹿）。冀中十一分區(qū)的司政兩部，就駐扎在胡合營的道北大院里。那時，我們正忙于反內(nèi)戰(zhàn)的文藝宣傳活動。

一天，分區(qū)大院忽地喜氣洋洋，操場上在搭戲臺了。我們前線劇社從不敢在分區(qū)大院逞威風，什么人敢來這里演戲呢？于是，很快傳來消息：要來的是聯(lián)大文工團。他們剛從張家口撤來，為保密起見，聯(lián)大不叫聯(lián)大，對外叫作平原宣教團。

這不啻在院里放了一顆炸彈。聯(lián)大文工團，在我們小小劇社的眼里，就是一座輝煌的藝術宮殿��！

演出進行了兩個晚上。第一晚凈是歌舞小戲，《夫妻識字》《小姑賢》便在此時相識。記得突出的觀感有兩點：一是臺上的人年紀都挺大，女同志穿一身毛藍布棉襖褲，棉布帽子掩著兩只耳朵，捂得一張臉只剩碗口大，留著鼻子、眼睛、嘴巴勉強能活動就算了。二是他們的歌聲整齊洪亮，仿佛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指揮的手勢一點，聲音呼嗵一下就像從炮筒子里打出來似的，然而聽起來卻又土又愣，怪味十足。后來，人們就把這股怪味叫作山杠子味兒。然而，說來也怪，第二日白天，整個分區(qū)大院便到處充滿了這種山杠子味兒的歌聲，年輕的、年老的，男的、女的，一張嘴就是手榴彈呀么吼 嗨或者山藥蛋呀么哪呀哈……專意模仿那土愣腔調(diào)，一時竟成了時髦……

第二晚演的是全本《白毛女》。這一晚的《白毛女》確實把人鎮(zhèn)了。歌唱家孟于扮演喜兒，她的唱腔優(yōu)美高昂，激情迸發(fā)，一句我不死，我要活！ 真如長虹噴空，全場震悚，至今還覺蕩氣回腸。飾楊白勞的是牧虹，這角色大約一開始就歸他演，全是駕輕就熟，尤其是喝了鹵水以后

的大段舞蹈，把悲痛凄絕的情感發(fā)揮到了極致。陳強演的黃世仁不必

說了，他把兩個冷眼珠子一擰，立刻使你脊梁溝子發(fā)涼，如果不在最后槍斃他，人們怎能饒得過呢？飾穆仁智的那位，我把他名字忘記了，真可惜。他在《小姑賢》中也演了個角色，秧歌扭得極有風致。此人演戲講究含蓄，動作表情幅度不大，卻把穆仁智的奸險卑劣盡含在輕言巧笑之中，韻味深沉耐久。最風光的成功要屬演王大嬸的邸力（人都叫她阿�。�，她出場一笑，便贏來滿堂熱烈的掌聲。不知什么緣故，這一次，郭蘭英和王昆都沒有亮相。

但是，我們小小的前線劇社還是瘋魔了。此后十多天，分區(qū)政治部做出決定： 把劇社全體拉到聯(lián)大去，去受幾個月訓，以便在素質(zhì)上有個顯著提高。這個決定立即受到普遍一致的歡迎，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命運。

前線劇社拉進了聯(lián)大文藝學院，與文工團駐一個村，就由他們具體輔導我們。每日一早，便有陳強、桑夫、吳堅幾個人，帶我們扭陜北秧歌。他們從察北來，早晨習慣穿厚棉襖、皮背心，兩三圈扭過，就不免口噴白霧、汗流浹背了，于是就扒掉棉襖背心，頂著一頭汗在排頭位置上更扭個生龍活虎。他們被傅作義窮追千八百里，現(xiàn)在喘息甫定，居然還有這么大精氣神兒，我們都覺得奇怪。

我在劇社創(chuàng)作組任副組長，其實是瞎混，除了能寫兩刷子，戲、音、美等一概不行。在人手不夠的時候，我雖也跑跑龍?zhí)�，但興趣未曾在舞臺上。

有一天閑遛，我碰到了文學系的學生 活躍人物陳淼。我問他，文學系是學什么的？他十分夸耀地把情況一介紹，立即就把我抓住了 。

那時，我已有本自己作品的剪貼簿 貼著我發(fā)表在各小報上的戰(zhàn)斗通訊、故事軼聞之類，篇幅多在三四千字之間。我就是憑著這本簿子，通過文學系主任陳企霞的考試，做了文學系的插班生。

1947 年 2 月的某一天，我背著小背包，穿著劇社發(fā)的帶馬褲插兜的軍裝，惴惴地走進了一家農(nóng)戶的大門 到文學系第一學習小組報到。雅靜大方的老大姐組長周延接待了我，小組成員還有白石、黃山、葉星、肖雷等人。那時候，我已享受營級干部待遇，卻興致勃勃地跑到這兒當起兵來了。

在聯(lián)大，印象最深刻的仿佛并非讀書上課，而是課外活動，是校園（如果存在校園的話）內(nèi)外的大天地。我進文學系剛及一個月，便趕上全系分散，深入生活：大部分同學到各村采風去了，另有十多人因石家莊的國民黨軍不斷向我區(qū)騷擾，藁城、正定、獲鹿一帶戰(zhàn)斗頻繁，便由教員蔡其矯（詩人）帶領深入西部前線，分在各部隊采訪、體驗、學習、鍛煉。因我來自部隊，理所當然地分在了這個組。

半月過去，同學們都嘗了嘗戰(zhàn)爭的滋味，有參與支援前線的，有和民兵一起埋地雷、割電線的，有訪問戰(zhàn)斗英雄的，也有直接參加戰(zhàn)斗的。大家重聚在一起的時候，個個激情滿懷，興奮異常。蔡其矯那時也是個青年，聽了各路人馬的匯報，不禁眉飛色舞，激發(fā)了詩人氣質(zhì)，大放豪言說：好！我們回去把事跡集中起來，寫它一部《新水滸》吧�？墒�，寫《新水滸》，談何容易��！

下部隊參戰(zhàn)的事，以后還有多次，值得捎帶一提的是賀敬之，他此后不久即參加了青滄戰(zhàn)役，并與突擊部隊一起登上了城頭。作戰(zhàn)部隊覺得，一位寫過《白毛女》的作家，能與戰(zhàn)士一起冒死爬城，精神可嘉，便寫信來校替他請功。年底，全校搞立功運動總結(jié)，他果然因此立了一功。我那年曾發(fā)表短篇小說《周玉章》，因編輯蕭殷加按語表揚了幾句，也立了一功。但我這一功若與賀敬之的火線登城相比，實在是太便宜了。

至于下鄉(xiāng)、勞動、土改、搞群眾工作都是日常功課，聯(lián)系群眾的觀念是極其明確的。平時與房東、與民眾的交往，不只為搞好關系，也與業(yè)務血肉相連，向群眾學民歌，錄曲譜，聽故事，收集語匯、剪紙、繡花樣子……不論文、美、戲、音，各系皆成風氣。文學系的墻報《文學新兵》（創(chuàng)刊時名《草葉》，第五期時更名）上發(fā)了李興華的短篇《紅線緣》，從形式、語言到內(nèi)容都是地道民間風味，立即受到文學系師生的交口稱贊。我曾把一段民間故事《縣官和他的仆人們》拿到文學系的晚會上去說，不料大受歡迎，又被推薦到文藝學院晚會上去講。當我再次講完時，掌聲還在其次，詩人艾青（文藝學院副院長）特別找到我說： 聽了你的故事很感動，能不能把稿子抄給我一份？可見，當時對民間藝術的追求，從上到下，充滿了何等熱情，絕不像而今的某些人一提民族的、民間的，則是嘴角一撇 滿臉不屑的樣子。

我做了八個月插班生，便在文學系畢業(yè)了。論起收獲來，也許正是這些耳濡目染的方方面面，給了我更為深刻的熏陶和影響。當然，課堂上（其實是農(nóng)民的院子里）的教育，也是絕不能輕視的。戰(zhàn)爭年代，根據(jù)地環(huán)境，雖然限制了聯(lián)大的設備條件和教學手段，但也正由于此更顯示了學校教學水平和作風的非同凡響。

陳企霞是文學系主任，他相貌瘦削，為人嚴肅，平時很難接近。可是，我日后的命運，有很長一段時間與他糾纏在一起，大倒其霉。在當時，文學系同學卻是普遍尊敬并喜歡他的。他雖則嚴肅板正，卻學識淵博，性情耿直，具有詩人氣質(zhì)：愛紅臉，愛發(fā)脾氣，也愛開懷大笑，在我們前線劇社演《抓俘虜》那個晚會上坐在前排，笑聲冒得最高最響的就是他。他的課是作品分析，往往先選出一篇小說，油印后發(fā)下來，大家閱過后便在小組里展開討論，然后課代表把情況向他匯報，他再在課堂上作結(jié)論性分析講解。這么做的好處是：很實際，針對性強，講師與學生間可以短距離交鋒，解決問題直接、便當；而他的結(jié)論，常是服人而精當?shù)摹Ｓ幸淮�，他發(fā)下一篇孔厥的《苦人兒》，小說用第一人稱敘述一個女人的經(jīng)歷，結(jié)構(gòu)順暢而自然�？捎械耐瑢W在討論時說：這算什么小說？一個人的訴苦記錄罷了。陳企霞在課堂上先把小說的長處和特點分析了，然后面孔板得鐵冷地質(zhì)問那位同學，弄得那位同學很不好意思。

就我個人來說，最覺得益的算來是蕭殷的創(chuàng)作方法論。 我是插班生，許多課都趕在半截腰上，聽得沒頭沒腦。何洛的文學概論、歐陽凡海的現(xiàn)代文學史、詩人嚴辰（廠民）的民間文學，都是這樣的。我文化基礎差，讀書也少，常常半天半天地坐著發(fā)蒙。蕭殷不同，他比我來聯(lián)大還要晚一點，是從《冀中導報》副刊崗位上調(diào)來文學系的。此人性情溫和慈愛，天生一副獎掖后進的心腸，他生前的幾部著作及主要功業(yè)都突出地表現(xiàn)著他對初學寫作者的盡心培育和熱情輔導。我從頭聽了他的創(chuàng)作方法論，后來還做了他的課代表，每堂課下來我都趕忙收集同學的各種反映，然后連同自己的筆記一同拿給他看。他總是專注地聽意見，記下要點，再仔細改正我記錄上的舛誤。實在地說，我對文學創(chuàng)作能有個基本的概括的理解，確是從他開始的。日后，他主編《文藝報》的時候，任廣東作協(xié)副主席的時候，這份獎掖后進的熱衷是一直保持始終的。我奉他為文學園地上的杰出園丁，當不是過譽之詞吧。

那時，我們也隔三差五地聽聽大課。所謂大課，就是全院各系學生聚在一塊兒聽。這類課，規(guī)格總是高些，通常以政治課或文化課居多，如張如心的毛澤東思想、俞林的中國革命史、于力（董魯安）的修辭學，等等。俞林是河間人，本來是位作家，寫過很著名的中篇《老趙下鄉(xiāng)》。他還有很不錯的外語修養(yǎng)，在專與國民黨談判的軍事調(diào)處執(zhí)行部（我方）工作過�？墒�，他講起革命史來，也非常綺麗多彩。每當聽他講課，我都不期而然地有八個字升上腦際來形容他 口若懸河 , 滔滔不絕，一連四個小時，你是絕不會走神兒或打盹兒的……

最后，感謝《流動的大學：華北聯(lián)大 19391948》的作者張在軍先生，以翔實的史料、樸素的文字和真摯的情感，再現(xiàn)了華北聯(lián)大九年的辦學歷程，也再次引發(fā)了我對華北聯(lián)大的美好回憶。張先生書稿中的好多史料是我所不知道的，作為一個聯(lián)大人尚且如此，可見這些年來人們對華北聯(lián)大的研究是不夠的。

歷史是不能忘卻的。華北聯(lián)大在黨的關懷下誕生，在抗日烽火中發(fā)展壯大，具有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和鮮明的紅色基因。同時，講好黨辦大學的故事，可以激勵后輩繼承優(yōu)良傳統(tǒng)，賡續(xù)紅色血脈。張在軍先生與華北聯(lián)大本無瓜葛，完全靠個人的自發(fā)行為進行研究寫作，收集資料，辨析疑難，花費很大氣力和時光，終于完成了這一艱巨工程，令人感佩。三十年前，我與朋友一同去辛集訪舊，寫過一篇《神游故�！�。這次，我便把它略加刪改，權(quán)充序言了。

遙想當年的華北聯(lián)大生活，真有物換星移之感！今年我已經(jīng)九十八歲了，最難忘的還是在華北聯(lián)大的美好時光�，F(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想把那段生活再重新過上一遍呢。

2023 年 11 月 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