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木心遺稿》叢書(第二輯),共三冊,發(fā)現(xiàn)木心默默留言——
“像哈代一樣,非常厭惡別人為我寫傳記,嘿,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東西!
木心說——
“李叔同先生還是一個謎,留言‘悲欣交集’是個鑰匙孔,但沒有鑰匙……”
今天,如何理解木心“最后的時刻還是要安排在烏鎮(zhèn)”?
也“沒有鑰匙”嗎?
“我還看不到我的結局哩!
幸好,我們還有木心遺稿——在木心辭世十年后,開始披露世間。
在木心手稿里“重逢木心”,有一些文字你也只能在他的原始孤本里讀到!
陳丹青(木心美術館館長)——在木心書中,第一人稱并不就是他,言及身世,他總諱莫如深,送去出版的文字更是抵死不訴苦衷,F(xiàn)在,他和我聊過的私房話,無遮無掩,進入遺稿。當年我要他寫下來,他就咄道:“喔喲!這種話講過拉倒,寫它干嘛!”如今遺稿在眼,他到底還是寫了,而且很不少。
★ 此岸的木心,彼岸的木心——
“我愉快地散步回來,已經看過我的墓地了!蹦拘恼f,沒有永久的東西,一切都要毀滅。人生朝露,藝術亦然。如果“牢房里”能夠散步,那就很不錯了。
首次披露,木心對自己說:“我已走到人生的盡頭——可以說,我來美國之后,全靠你的佑護,度過了一而再三的難關。我想,我們今世的情誼,必要前世是根源,故下世還會在一起。別了,丹青!
★ 《上海賦》之后,再寫上!
“到底上海人”……王安憶認為木心以“賦”體來寫上海,是一個極妙的主意。她期望木心寫完后三章(黑,全,論海派),認為三章的題名都很好。
木心說——烏鎮(zhèn):第一故鄉(xiāng)。上海:第二故鄉(xiāng)。紐約:第三故鄉(xiāng)!澳愕降子卸嗌賯故鄉(xiāng)?”所愛的人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故鄉(xiāng)。
★ 木心手稿,就是木心一間“自己的屋子”——
“任何豪華的旅舍,總不比一間自己的屋子!蹦拘氖指逭f,文學寫作,“我有許多秘訣”,不告訴他人,因為靠秘訣是成不了事的。木心手稿又說,把他人,當作自己寫,把自己,當作他人寫——“我寫詩的秘訣”。
木心說,藝術品,是藝術家的遺囑。古典漢文佳作,差不多都是字字妥當無懈可擊的。一字欠妥不是詩。
★ 木心自己早就預測到,他的讀者百分之九十是汗滋滋的年輕人——
編輯出版上,如同修補古木器、古建筑一般,一仍其舊,尊重當年的譯名用法,精選影印手稿原圖,保留月久年深的味道。
軟皮精裝,開本清雅小巧,內文紙張是橙色古版書紙,可順紋翻閱,封面燙字壓凹,鎖線裝訂,真正體現(xiàn)時間之味。宛如長途跋涉之后的歸真返璞,讀者拿在手上,有如旅行者躺倒在干草堆上捧讀的那種感覺。
木心(1927—2011),本名孫璞,原籍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yè),1982年遷居紐約,晚年歸根故里烏鎮(zhèn),被海內外華人視為深解東西方藝術傳統(tǒng)的傳奇人物。
生前定稿出版有文集13種著作,即散文小說系列6種《哥倫比亞的倒影》《瓊美卡隨想錄》《溫莎墓園日記》《即興判斷》《素履之往》《愛默生家的惡客》,詩歌系列6種《西班牙三棵樹》《我紛紛的情欲》《詩經演》《巴瓏》《偽所羅門書》《云雀叫了一整天》(引發(fā)刷屏的小詩《從前慢》即來自《云雀》),包括答問錄1種《魚麗之宴》。逝世后,另有“世界文學史講座”整理成書《文學回憶錄》(即聽課學生陳丹青筆記),及作為《文學回憶錄》補遺的《木心談木心》。陳丹青說,《文學回憶錄》布滿木心始終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數(shù)家珍的文學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樣持久地影響了這個人。
不止文學。英國BBC制作大型文獻紀錄片《世界文明》(20世紀以來的公眾藝術教育電視片經典),中國部分擬拍攝宋元以降的山水畫。這部影片將探討逾千年的中國山水畫之路,攝制組為此來到烏鎮(zhèn)的木心美術館,將畫家木心作為BBC千年歷程紀錄片的“一個開場的故事”,以詮釋藝術的力量。
鴛鴦蝴蝶派,月份牌,藥物廣告。
茫茫市民人海,你要找一個“標準小市民”倒也難找的。只有張愛玲會找,她不是有愛物色,而因為心有所鐘,舉目是親,在她的散文中出現(xiàn)的人物無不是凡夫俗子。場景亦一派小市民氣,我是麻木的,頂多是過后方知。但看到愛玲大姊寫小市民寫得這樣活脫脫,這樣呼之欲出,我樂,感動而感謝,好文筆,好心腸,但“上海是個小市民的結體”這一發(fā)現(xiàn),這一結論是事過半世紀,才喟然而悟,有一種“解脫”感,幸虧我逸出了小市民的宿命無奈。我是“飛散”者,不是定居終身的上海市民。故無所謂小大,只承認我是很喜歡小市民的。他們身上有“人性”,不好,但很“人”,水汪汪的,活唧唧的,魚的身上不是總有一層發(fā)滑的液膜嗎,上海人的身上(心上)就有這層東西,你突然用力抓,他便一扭脫手而去,啊,到底上海人。
落點在上海的作家浮光掠影,上海的主體是小市民,即使是大學生,還不是小市民的子弟么,店員、伙計、教師、單幫、舞女、家庭婦女、工人、學生、老板、作家、演員、術士(命、相、風水),上海沒有上流社會,也沒有主流社會,上海是野生的,暴起的,五口通商是中國近代歷史的節(jié)外生枝,上海便成了枝大于節(jié)。
前作《上海賦》是不用“我”字的。遵古訓,“賦”體是公共性的大詩,作者應隱在幕后,無發(fā)言權。此番所作的是“談”!拔摇辈挥傻貌宦睹,但此“我”系諸我之一,不足道亦不足為憑也。
上海人是“生活健將”,上海人不要文化,也看不起文化,年老者要“老經驗”,年少者要“新花樣”,不想做藝術家,只想參加文藝界的派對,文藝界的協(xié)會,隨時可以進進出出。
但古典交響樂演出,排隊買票的人還是很多,愚忠,上海文化的脊梁骨,幾百萬上千萬的市民,當然不乏“文藝有心人”。這一批人是大街上的隱士,招之不來,來之不戰(zhàn)。老臉皮又怕難為情,把愛文藝看作隱私,牢騷滿腹,一籌莫展,旱求天雨,又怕屋漏。
以為上海的小市民氣是脫不掉的,一脫掉,上海就沒有味道了,但看目前的趨勢,上海是不自覺地脫掉小市民氣,走向“大腕”氣,不成則不罷休,成,脫掉,干凈,那么上海是另一回事了,叫不叫上海都一樣。豪奢、平庸、頭頭是道而莫名其妙啊,到底不過是上海人——這樣的可能,也有可能是不可能,上海變成一個文化深厚、經濟豐厚、人心忠厚的東方大都會,天降大任于斯城也,必將先讓它糊涂而后清醒,嗚呼,猗歟盛哉,是為禱。
上海觀,猶之人生觀、世界觀,我曾住在上海,見過上海,寫下來,便稱為“上海觀”。
上海人就是靠這層黏液來處理倫理關系的。張愛玲文章就有這種淺淺的深度,短短的遠見,使讀者覺得親、準、貼心而疏離,實惠而不花費。雅典有雅典娜,上海有張愛玲,張愛玲愛上海不分青紅皂白,我沒有這樣大的度量,我是比較全國的各大都市之后,嘆口氣:還是上海好,還是小市民足以入散文,雖然不適合入小說入喜劇——是的,上海人一上來就斷了,說變就變了,沒有故事沒有戲,上海人也沒有大愛大恨,驚心動魄的事上海人是不做的,所以寫上海人,只宜散文,頂多是散文詩,我喜悅過的上海人,只夠一人一俳句,一條條像臘肉風雞一樣的掛在窗口檐下,可不是嗎,現(xiàn)在這種迷你景觀也沒有了,上海的窮人,即使窮到癟三,他還不失為小市民,上海的富人,再有錢,他的內在境界還只到小市民。
上海是小市民的大都會,出洋留學,洋行總裁,公司經理,下班回家,過的還是小市民生活,說的還是趣味低劣的話。
作為一個通都大邑,上海沒有受過教育。
在中國范圍內,比之其他城市,唯上?梢陨,這就是上海的魅力,上海之所以為上海。我出差在別省市工作,一結束,來煞勿及價要回上海,上海有啥好,好在渾身舒服,如魚得水,水很臟哪,勿礙勿礙,自來水蓮蓬頭沖一沖,清爽白蘭地。
每個大城市都有隱語、切口,來源好像是黑社會幫派的軍師所締造。內部人才懂,非懂不可,而部分詞匯會流傳到社會上來。小青年最喜歡學嘴,一旦能與小兄弟交換暗號切口,似乎自己入道了,所以流傳極快。
于今想來,浦東高橋是個極好的隱居樂地,有四條十字交錯的街,一條小運河,各式的石橋木橋,佛廟,教堂,兩所中學,法院,醫(yī)院,電影院,長途汽車站,更有當?shù)氐奶禺a:松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