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性格、關(guān)系、系統(tǒng)、生理、遺傳等因素的探究

戴維的父親在被單位開除后，在南方某城市做了一年多的出租車司機，然后就長期呆在家里。到戴維來尋求心理咨詢的時候，他父親已經(jīng)在家里呆了快二十年。雖然父親抱有這種生活態(tài)度，但在戴維咨詢的兩年時程里，戴維從未抱怨父親未能承擔養(yǎng)家的責(zé)任。他在咨詢室里所表達的對父親的不滿僅限于父親在他學(xué)習(xí)的時候從背后盯著他這件事上。戴維這樣形容父親在家庭中的地位：“家里好像沒有他這個人。”但是戴維的表情和語氣顯現(xiàn)出的是一種無所謂的心態(tài)，看不出憤怒的情緒。整個的咨詢過程中，戴維對父親的態(tài)度基本上如此。在戴維眼里，母親是強勢的，父親軟弱，占下風(fēng)，戴維對他似乎是同情的。筆者并不想推測戴維一定有一種壓抑到無意識中去的對父親的憤怒。假如來訪者如經(jīng)典精神分析所認為的必然存在“閹割焦慮”，筆者的感覺是，來訪者的這種焦慮及其引發(fā)的憤怒主要地是指向母親的。

戴維的父母經(jīng)常吵架，每個星期都要吵幾次。即使是現(xiàn)在，他們都已五十多歲了，仍在吵，仍然是每星期好幾次。吵架的緣由都是日�，嵤�。戴維的母親總覺得丈夫做事達不到她的要求：倒完開水，水瓶不放回原位；水果沒有洗干凈就端出來；從外面坐公共汽車回來，沒有換衣服就坐到沙發(fā)上去。她會對丈夫的這些不講究的行為一遍又一遍地抱怨，“你怎么又這樣了”，“怎么又那樣了”，“怎么老不聽”，“你就是個做事稀里糊涂的人”……戴維的父親有時就聽她嘮叨而不反駁，有時忍不住反駁她，說她窮講究，此時戴維的母親就更加生氣，說她怎么窮講究了，說她辛辛苦苦為這個家，你又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

小時候每當父母這么爭吵，戴維就感到害怕。隨著年齡增長，害怕的程度降低了一些，但是憂傷、厭惡的情緒有增無減。戴維現(xiàn)在最看不得別人吵架。如果同宿舍的同學(xué)吵架，或者在街上看到有人吵架，他就會心跳加快，心情煩惱，想趕快逃開。

母親對于秩序和清潔的要求比大多數(shù)人要高。在戴維的記憶里，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對秩序的要求比得上他母親。家里每樣?xùn)|西都要放在固定的位置，如果一件東西找不到，她會不惜花幾個小時“瘋狂地找”——即便它并不是特別重要，甚至還有其他的東西可以替代。在清潔方面，母親的要求算不上最高的，家里的物品有時候蒙上厚厚的灰塵她也無所謂。以前戴維認為母親有潔癖，但在接受心理咨詢期間，戴維發(fā)現(xiàn)母親在意的并不是清潔，而是“污染”。母親對手、食物、衣物的清潔非常在意，擔心它們會染上細菌，導(dǎo)致生病。家里的筷子和碗每天都要用開水煮過，即使家里并沒有請客，而且家庭成員里也沒有誰患有傳染病。

三年級寒假回來，戴維告訴了筆者他在家觀察到的情況。有天晚上他和母親睡在一起（從小到大，他都是和母親睡在一起的。戴維說他一個人睡不著，失眠。），睡夢中醒過來，發(fā)現(xiàn)母親把一個手指放在鼻孔邊。他母親告訴他，他睡得太沉了，讓她擔心——他媽媽用手指試試他還“在不在呼吸”。

筆者在多年的咨詢工作中，碰到好幾個類似的描述：母親擔心熟睡的兒子是不是“還活著”，用手指試試孩子是不是“還有氣”。這幾個個案有的是大學(xué)生，有的是研究生，他們的共同點是：特別容易焦慮，性格依賴，他們的母親對他們身體的照顧無微不至，事無巨細。

戴維的母親對戴維的關(guān)心，確切地說，其實是擔心。她內(nèi)心里的戴維正在遭受來自世界的威脅，她要保護他不被摧毀。在她眼里戴維是脆弱易碎的。

這位母親秉持著這樣的想象來對待戴維，戴維對自己的感知也就有可能是脆弱的。在一次咨詢中，筆者請戴維畫了一個以“我的世界”為主題的繪畫。在他的畫中，一圈高墻圍住了自己和父母的家，高墻外是種種猛獸與野人。在高墻后頭，是好幾座朝向外頭的大炮。在他內(nèi)心里，家庭以外的世界是充滿敵意的，他們需要很強的力量才能保護自己。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因為他的出生，周圍的世界對他的家庭的敵意——父親馬上失去了工作，母親的工作也受到了影響。不過，這件事并不是戴維經(jīng)常提到的“來自外部的威脅”，他更多地談到的是他從上幼兒園到初中這段時間，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是其他同學(xué)欺負和取笑的對象，一個原因是戴維的鼻子明顯地有點“鷹鉤鼻”——盡管他長著直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

在家庭內(nèi)部，戴維覺得也得不到應(yīng)有的和平。在他的“我的世界”的繪畫中，高墻內(nèi)的他的家庭成員之外，還放了一尊彌勒佛像。他希望這個大肚子寬容的神能給家庭帶來平安。

事實上，母親對戴維呵斥不斷。相對與她對他父親的嘮叨，呵斥的原因不盡相同。如果戴維擾亂了她精心回護的秩序和清潔，她多少能夠容忍一些（在這方面，她對丈夫比對兒子更嚴厲一些）。但如果他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她就會大聲呵斥起來——這種呵斥讓他害怕。

“什么事都得按照她的意思辦。比如到了吃飯的時候，她一喊，你就得立刻去吃飯，不然就罵你。到了睡覺的時候，你如果不立即去睡覺，她也會罵你。你不洗手，她罵你。你看一會兒電視，她罵你。她恨不得就把你像木偶一樣抓在手里，她要你怎樣你就怎樣。”不過她的呵斥更多涉及的是他的學(xué)習(xí)。戴維還記得，上小學(xué)、中學(xué)的時候，如果他做一些看上去不利于學(xué)習(xí)的事情，她就會大聲呵斥他。一個比較清晰的記憶是：他在做作業(yè)，母親做在她身后織毛衣，他偷偷拿出一本漫畫書來看，被母親看到了，她就大聲嚷嚷。這種例子很多，但是要會議具體的時間地點事件卻又很難，所有的印象匯聚到一起，是一個“叉著腰高聲斥責(zé)的女人”形象。他用這些詞來形容他十幾年來在內(nèi)心里構(gòu)建出來的母親的典型形象。

雖然戴維在咨詢中所抱怨的家人只有這個母親，而他最依賴的也是母親。

在他看來，他的姐姐在考學(xué)方面比他順利，但是在工作上并非如此。她是個非常仔細的人，做事也很認真，但總是感到壓力大。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姐姐一度不想找工作，覺得到社會上工作會很難。姐姐在畢業(yè)半年后她回到家鄉(xiāng)找到了一個事業(yè)單位的工作。

戴維的外祖父與外祖母的關(guān)系特別像戴維父母的關(guān)系。外祖母強勢，固執(zhí)，要求家里的事情按照她的意思辦，外祖父則比較溫和，比較沒有主見。

如果把戴維畫的“我的世界”從象征意義上去理解，把高墻內(nèi)的部分看成他的自我，高墻外看成他的世界，這個場景與戴維二十多年人生經(jīng)驗有著自相似性：他面臨的他人，總有不友好的一面，他們向他表達憤怒，為了他們自己的焦慮而控制他或者打擊他，似乎理所應(yīng)當。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因為成績優(yōu)秀被人佩服，被老師保護，被父母接納。

戴維的完美主義和強迫性人格傾向

在咨詢到第五次的時候，咨詢師和戴維談到運動在緩解抑郁情緒方面的作用。咨詢師告訴戴維，心理咨詢有一種技術(shù)叫“運動處方”。適當?shù)倪\動對于緩解壓力、平復(fù)情緒都有好處。戴維對此有興趣。他說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運動了，上了大學(xué)除了上體育課就沒有運動過。到他第六次來咨詢的時候，戴維告訴咨詢師，說他這個星期起初真的去運動了，但后來又放棄了。他本來計劃每天晚上在學(xué)校的健身房舉重三十分鐘。戴維身材較瘦，他想練出一些肌肉來，這樣也算一舉兩得。在學(xué)校健身房的第一天晚上，戴維舉一邊一個鐵片的杠鈴，到第二天，他就一邊加了一片，第三天，又加了一片。這樣一天一天加上去，到第五天，他就舉不起來了。

咨詢師問他為何如此，他說只有這樣才能感到有所進展，“自己戰(zhàn)勝了自己”�！懊刻於加羞M步不是很好嗎？”咨詢師問他在其他方面也有這樣的想法嗎。戴維說，除了早鍛煉，還包括學(xué)習(xí)，在人際關(guān)系方面倒沒有這種要求�！爸灰�是自己決定要好好做的事情，就想越做越好�！薄叭绻�不能做到最好，還不如不做”

咨詢師反饋說，愿意“戰(zhàn)勝自己”，希望能夠有所進展，這種進取心無疑給他帶來了很好的學(xué)業(yè)成績，讓他能夠比較順利地考入大學(xué)。通過練舉重來鍛煉身體，改善情緒，就是戴維現(xiàn)在要好好做的事情，既然要好好做，那就每天給自己更多的要求。似乎他一旦要認真做一件事情，就會拿出這種應(yīng)對方式。

咨詢師覺得，考Q大學(xué)，也屬于戴維追求成功的目標上的一只放滿了鐵餅的杠鈴，要么舉起它，要么干脆就放棄。但是咨詢師并沒有把這個思考說出來，為時尚早。

在筆者的咨詢經(jīng)驗和生活經(jīng)驗中，看到很多的年輕人用這種方式思考問題。“如果我不能做到越來越好，我就退步了�！薄拔抑荒苓M步不能退步�！薄叭绻�我讀書不能成為第一名，將來在事業(yè)上怎么能達到第一？”“我連考試都不能超過別人，我怎么可能成為最優(yōu)秀的？”“我沒有考上最好的學(xué)校，我很難成為最出色的人了�！�

在大學(xué)生里——尤其是那種志向很高的學(xué)生里——這種想法卻是司空見慣。在戴維這個案例中，咨詢的大量時間是在談?wù)摮晒κ窃趺椿厥聝�，談�(wù)撌裁词乾F(xiàn)實生活中真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什么只是一些愿望何理想。當然這些在觀念和價值觀層面上的反思是在咨詢進入到中期以后才比較多地進行的。

戴維的高標準，如果不能做到最好不如不做的傾向，要把事情越做越好的想法，提醒咨詢師戴維可能是個完美主義者。咨詢師讓戴維填寫了消極完美主義問卷[2]，得到問卷總分170分，根據(jù)該問卷的常模表格（感受的分析, pp. 407-412），戴維的問卷總分的累積百分比接近100%，消極完美主義特征極為明顯，在消極完美主義的五個維度，“害怕失敗”、“猶豫遲疑”、“極高目標與標準”、“過度計劃和控制”、“過度謹慎和仔細”上累積百分比都在99%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