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新解》所以取名新解,非謂能自創(chuàng)新義,掩蓋前儒。實亦備采眾說,折衷求是,而特以時代之語言觀念加以申述而已。然眾說勢難備列。程式《集釋》篇幅逾兩百萬字,而猶多遺漏。本書所采,亦多越出程書之外者。然若專舉一說,存以為是,又使讀者不知有古今眾說之異,亦無以開其聰明,廣其思路,而見義理之無窮。且一說之是,初不限于一人之說;蚰车闷涫欢,某得其十之八九;蚰车闷淙亩车闷淞。亦有當兼采三家四家之說斟酌和會而始得一是者。今既集眾說,幾所采摭,理當記其姓名,詳其出處,一則語見本原,一則示不掠美。然就讀者言之,則貴能直就注文而上通《論語》之本義。大義既得,乃加沉潛反復之功。若注文一一稱姓名,列篇題,又勢必照錄原文。原文義旨未盡,復須重加闡發(fā)。遇折衷諸家,則必條列諸家之說于前,續(xù)加融貫之文于后。此可以顯作者之勤搜而博辨,而實無益于讀者之精契與密悟!缎陆狻分既⊥ㄋ祝笃錇橐徊咳巳丝勺x之注,體求簡要,辭取明凈,乃不得不擺脫舊注格套,務以直明《論語》本義為主。雖違前軌,亦具微衷。抑如未注,義詁事?lián)啾緷h儒,亦不逐一標明。惟引宋儒之說,始必著其姓氏,以見其為一家之解。余書非欲成一家言,僅求通俗易誦覽,自不必一一征引出處。倘讀者必欲追尋本原,則上舉三書與程氏之《集釋》具在,循此蹤跡,宜可十得七八?v欲掠美,實亦無從爾。抑余之為新解,亦非無一二獨得之愚,越出于先儒眾說之外者。然茍非通觀群言,亦無以啟發(fā)新知。眾說己見,既如水乳之交融,何煩徑渭之再辨。且作注加筌蹄,意在得魚兔。魚兔既獲,筌蹄可棄,故亦不一一標出也。本書*先屬稿在1952年春,當時力求通俗,專用白話。成稿未及四分一,乃復悔之。意謂解《論語》,難在義蘊,不在文字。欲以通俗之白話,闡釋宏深之義理,費辭雖多,而情味不洽。又務為淺顯,驟若易明,譬如嚼飯哺人,滋味既失,營養(yǎng)亦減。意不如改用文言,惟求平易,較可確切。雖讀者或多費玩索之功,然亦可以凝其神智,而浚其深慧。惟苦冗雜少閑,乃遂擱置。
嗣于1960年赴美講學耶魯。課務不迫,乃決意改撰,獲成初稿。自美歸后,又絡續(xù)修訂,前后三年,粗沒于定。惟體例則一仍*先之舊。先原文,次逐字逐句之解釋,又次綜述一章大旨,*后為《論語》之白話試譯。全書篇幅,當不出三十萬字。其果可以為一部人人可讀之注矣乎?其果能折衷群言而歸于一是矣乎?作者才力所限,謹以待讀者之審正。
本書取名新解,非謂能自創(chuàng)新義,掩蓋前儒。實亦備采眾說,折衷求是,而特以時代之語言觀念加以申述而已。然眾說勢準備列。程式《集釋》篇幅逾兩百萬字,而猶多遺漏。本書所采,亦多越出程書之外者。然若專舉一說,存以為是,又使讀者不知有古今眾說之異,亦無以開其聰明,廣其思路,而見義理之無窮。且一說之是,初不限于一人之說。或某得其十之一二,某得其十之八九。或某得其三四而某得其六七。亦有當兼采三家四家之說斟酌和會而始得一是者。今既集眾說,凡所采摭,理當記其姓名,詳其出處,一則語見本原,一則示不掠美。然就讀者言之,則貴能直就注文而上通《論語》之本義。大義既得,乃加沉潛反復之功。若注文一一稱姓名,列篇題,又勢必照錄原文。原文義旨未盡,復須重加闡發(fā)。遇折衷諸家,則必條列諸家之說于前,續(xù)加融貫之文于后。此可以顯作者之勤搜而博辨,而實無益于讀者之精契與密悟。
《論語》自西漢以來,為中國識字人一部人人必讀書。讀《論語》必兼讀注。歷代諸 儒注釋不絕,*著有三書。一、何晏《集解》,網(wǎng)羅漢懦舊義。又有皇侃《義疏》,廣輯自魏迄梁諸家。兩書相配,可謂《論語》古往之淵藪。二、朱熹《集注》,宋儒理學家言,大體具是。三、劉寶楠《論語正義》,為清代考據(jù)家言一結(jié)集。
何氏《集解》收入《十三經(jīng)注疏》中,宋以前人讀《論語》,大率必讀此書。明清兩代以朱注取土,于是讀《論語》必兼讀朱注,已八百年于茲。朱注不能無誤,清儒考據(jù)訓詁之學度越前人,朱注誤處均經(jīng)發(fā)正。而清儒持漢宋門戶之見過嚴,有朱注是而清儒刻意立異,轉(zhuǎn)復失之者。其所駁正,亦復眾說多歧,未歸一是。又考據(jù)家言,辭煩不殺,讀者視為畏途。故今社會流行,仍以朱注為主。
民國以來,閩縣程樹德為《論語集釋》,征引書目,凡十類四百八十種,異說紛陳,使讀者如入大海,汗漫不知所歸趨。搜羅廣而別擇來精,轉(zhuǎn)為其失。故《論語》雖為一部中國人人必讀書,注《論語》者雖代不乏人,而就今言之,則仍缺一部人人可讀之注。此余之《新解》所由作也。
為《論語》作新解,事有兩難。異說既多,貴能折衷,一也。《論語》距今兩千載以上,何晏《集解》距今一千七百年,朱注距今八百年,劉氏《正義》距今亦一百六十年。時代變,人之觀念言語亦多隨而變。如何用今代之語言觀念闡釋二千五百年前孔子之遺訓而能得其近是,使古今人相悅而解,二也。
猶記風吹水上鱗
——敬悼錢賓四師
余英時
海濱回首隔前塵,猶記風吹水上鱗。
避地難求三戶楚,占天曾說十年秦。
河間格義心如故,伏壁藏經(jīng)世已新。
愧負當時傳法意,唯余短發(fā)報長春。
八月三十一日深夜一時,入睡以后突得臺北長途電話,驚悉錢賓四師逝世。悲痛之余,心潮洶涌,我立刻打電話到錢府,但錢師母不在家中,電話沒有人接、所以我至今還不十分清楚錢先生(我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現(xiàn)在仍然只有用這三個字才能表達我對他的真實情感)逝世的詳情,不過我先后得到臺北記者的電話已不下四五起,都說他是在很安詳?shù)臓顟B(tài)下突然去的,這正是中國人一向所說的“無疾而終”。這一點至少給了我很大的安慰。今年七月,我回到臺北參加“中央研究院”的會議,會后曾第一次到錢先生的新居去向他老人家問安。想不到這竟是最后一次見到他了,走筆至此禁不住眼淚落在紙上。
最近十幾年,我大概每年都有機會去臺北一兩次,多數(shù)是專程,但有時是路過。而每次到臺北,無論行程怎么匆促,錢先生是我一定要去拜謁的。這并不是出于世俗的禮貌,而是為一種特殊的情感所驅(qū)使。我們師生之間的情感是特別的,因為它是在患難中建立起來的;四十年來,這種情感已很難再用“師生”兩個字說明它的內(nèi)容了。但最近兩三年來,我確實感到錢先生的精神一次比一次差。今年七月初的一次,我已經(jīng)不敢說他是否還認識我了。但是他的身體狀態(tài)至少表面上還沒大變化。所以他的突然逝世對我還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我對于錢先生的懷念,絕不是短短一兩篇,甚至三五篇“逝世紀念”那種形式化的文字所能表達得出來的,而且我也絕不能寫那樣的文字來褻瀆我對他老人家的敬愛之情。所以我現(xiàn)在姑且回想我最初認識他的幾個片斷,為我們之間四十年的師生情誼留下一點最真實的見證,同時也稍稍發(fā)抒一下我此時的哀痛。以后我希望有機會寫一系列文字來介紹他的思想和生平,但那必須在我的情緒完全平復以后才能下筆。
我在前面所引的詩是我五年以前祝賀錢先生九十歲生日的四首律詩的最后一首,說的正是我們在香港的那一段歲月。我第一次見到錢先生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我剛剛從北京到香港,那時我正在北京的燕京大學歷史系讀書。我最初從北京到香港,自以為只是短期探親,很快就會回去的。但是到了香港以后,父親告訴我錢先生剛剛在這里創(chuàng)辦了新亞書院,要我去跟錢先生念書。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帶我去新亞的情形。錢先生雖然在中國是望重一時的學者,而且我早就讀過他的《國史大綱》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也曾在燕大圖書館中參考過《先秦諸子系年》,但是他在香港卻沒有很大的號召力。當時新亞書院初創(chuàng),學生一共不超過二十人,而且絕大多數(shù)是從大陸來的難民子弟,九龍桂林街時代的新亞更談不上是“大學”的規(guī)模,校舍簡陋得不成樣子,圖書館則根本不存在:整個學校的辦公室只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張長桌已占滿了全部空間。我們在長桌的一邊坐定不久,錢先生便出來了。我父親和他已見過面。他們開始寒暄了幾句。錢先生知道我愿意從燕京轉(zhuǎn)來新亞,便問問我以前的讀書情況。他說新亞初創(chuàng),只有一年級。我轉(zhuǎn)學便算從二年級的下學期開始,但必須經(jīng)過一次考試,要我第二天來考。我去考試時,錢先生親自出來主持,但并沒有給我考題,只叫我用中英文各寫一篇讀書的經(jīng)歷和志愿之類的文字:交卷以后,錢先生不但當場看了我的中文試卷,而且接著又看我的英文試卷。這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知道錢先生是完全靠自修成功的,并沒有受到完整的現(xiàn)代教育、他怎么也會看英文呢?我心中不免在問。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寫完《國史大綱》以后,曾自修過一年多的英文,但當時我是不知道的。閱卷之后,錢先生面帶微笑,這樣我便被錄取了,成為新亞書院文史系二年級第二學期的學生了。這是我成為他的學生的全部過程。現(xiàn)在回想起,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引以自傲的事。因為錢先生的弟子盡管遍天下,但是從口試、出題、筆試、閱卷到錄取,都由他一手包辦的學生,也許我是唯一的一個。
錢先生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個子雖小,但神定氣足,尤其是雙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同時還有一個感覺,就是他是一個十分嚴肅、不茍言笑的人。但是這個感覺是完全錯誤的,不過等到我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那已是一兩年以后的事了。
當時新亞學生很少,而程度則參差不齊。在國學修養(yǎng)方面更是沒有根基,比我還差的也大有人在。因此錢先生教起課來是很吃力的,因為他必須盡量遷就學生的程度。我相信他在新亞教課絕不能與當年在北大、清華、西南聯(lián)大時相提并論。我個人受到他的教益主要是在課堂之外。他給我的嚴肅印象,最初使我有點敬而遠之。后來由于新亞師生人數(shù)很少,常常有同樂集會,像個大家庭一樣,慢慢地師生之間便熟起來了。熟了以后,我偶爾也到他的房間里面去請教他一些問題,這樣我才發(fā)現(xiàn)他真是“即之也溫”的典型。而后來我父親也在新亞兼任一門西洋史,他常常和我們一家人或去太平山頂或去石澳海邊坐茶館,而且往往一坐便是一整天,這便是上面所引詩中的“猶記風吹水上鱗”了。錢先生那時偶爾還有下圍棋的興趣,陳伯莊先生是他的老對手,因為兩人棋力相等。我偶爾也被他讓幾個子指導一盤,好像我從來沒有贏過。
這樣打成一片以后,我對錢先生的認識便完全不同了。他原本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而又深厚的人。但是他畢竟有儒學的素養(yǎng),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能夠以理馭情,恰到好處。我只記得有一次他的情感沒有完全控制好,那是我們一家人請他同去看一場電影,是關于親子之情的片子。散場以后,我們都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濕潤的。不用說,他不但受了劇情的感染,而且又和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他在懷念著留在大陸的子女。但這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敬愛。有一年的暑假,香港奇熱,他又犯了嚴重的胃潰瘍,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一間空教室的地上養(yǎng)病。我去看他,心里真感到為他難受。我問他:有什么事要我?guī)湍阕鰡幔克f:他想讀王陽明的文集。我便去商務印書館給他買了一部來。我回來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亞書院全是空的。
我跟錢先生熟了以后,真可以說是不拘形跡,無話不談,甚至彼此偶爾幽默一下也是有的。但是他的尊嚴永遠是在那里的,使你不可能有一分鐘忘記。但這絕不是老師的架子,絕不是知識學問的傲慢,更不是世俗的矜持。他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但這是經(jīng)過人文教養(yǎng)浸潤以后的那種自然。我想這也許便是中國傳統(tǒng)語言所謂的“道尊”,或現(xiàn)代西方人所說的“人格尊嚴”。
錢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 ),江蘇無錫人,吳越國太祖武肅王錢镠之后。 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云,晚號素書老人、七房橋人,齋號素書堂、素書樓。 中國現(xiàn)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 ,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 中國學術界尊之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 ,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并稱為\"史學四大家\"。
1930年因發(fā)表《劉向歆父子年譜》成名,被顧頡剛推薦,聘為燕京大學國文講師,后歷任北京大學、北平師范大學、西南聯(lián)大、齊魯大學、華西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江南大學教授。 1949年南赴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香港中文大學前身)。 1967年遷居臺北,任中國文化學院(今中國文化大學 )史學教授。 1990年在臺北逝世,1992年歸葬蘇州太湖之濱。
錢穆著述頗豐,專著多達80種以上 。他畢生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高舉現(xiàn)代新儒家的旗幟,在大陸、香港、臺灣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代表作有《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中國文化史導論》、《文化學大義》、《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精神》、《中國思想史》、《宋明理學概述》、《中國學術通義》等。 此外還有結(jié)集出版論文集多種,如《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中國文化叢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