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孔門弟子的工夫論

孔子的工夫論博大精深，但因為他對自身的成學過程沒有太多記述，所以使得我們現(xiàn)在的分析無法太過明確和深入。但是，文獻中對孔子對其弟子的教育以及孔門弟子的成學過程記錄極多，這對我們進一步理解孔子的工夫論大有幫助。同時，孔門弟子作為對孔子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揚者，他們自身的成德、成學過程既離不開孔子的悉心教育，同時又因著每個人才性的不同而有所差異。因此，他們每個人的工夫入手處和得力處也各自不同，因而他們最終達到的人格層次也不盡相同。不過也正因著這種差異性和豐富性，將儒家工夫論的諸多面向為我們展示出來，這非常有助于我們擺脫以往被宋明理學家所限制住的工夫論范疇。所以，本章將對孔門的四科十哲以及其他多位記錄較多并影響較大的弟子進行分析，希望能通過對他們的成德、成學過程之解析，探索出他們各自工夫論的獨特之處，以還原儒家思想的豐富性和工夫論的多樣性。

第一節(jié)?顏回之仁?閔子騫、冉雍、冉伯牛之德行

孔門四科十哲的第一科就是孔子最重視的德行，而德行科的四位弟子都是孔子十分喜歡和器重的。他們雖然有入門先后和成就大小之區(qū)別，但都將孔子的仁道以真實的工夫?qū)嵺`于現(xiàn)實當中，從而成就了他們的君子甚至是仁者人格。他們的工夫論是孔子工夫論的正脈，也是儒學工夫論中最核心的部分。

一、顏子之好學與愚

顏回是孔門四科十哲中的第一位，也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孟子稱他是孔子的“具體而微”（《孟子?公孫丑上》），后世尊他為“復圣”。足見他是能全面學習孔子之道，并將之貫注于自己的生命之中，而最終成就了自身德行學問的圣賢。顏回在孔門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因為他是以師門中大弟子的形象出現(xiàn)的，所以其他弟子對他都非常尊重和推崇。他的思想對后世儒者影響極大。

顏回在孔門中之所以能列到第一位，是與他的好學分不開的�？鬃釉�多次贊美顏回的好學，認為他是門人中唯一真正好學的。“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論語?雍也》）應當說，孔門弟子大都是好學善問的，但孔子卻僅僅將好學之名許以顏回，這與他對好學的定義有關(guān)。在孔子看來，好學并不只是對大小六藝的認真學習和經(jīng)常向老師提問，而在于能在日常生活中把所學、所得實實在在地踐履下去，從而真正地讓所學對生活產(chǎn)生意義。這才是學的最終目的，這樣的學也才稱得上好學。

不過有趣的是，顏回雖然在孔門中好學第一，但卻以一種愚的狀態(tài)示人�？鬃釉�形容他：“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保ā墩撜Z?為政》）這種不言不語的狀態(tài)令人很難想象他竟是一個最好學、最善學的人，但是孔子“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論語?為政》）。即孔子私下來考察顏回的行為言語，發(fā)現(xiàn)他真是對老師的教誨領(lǐng)悟得十分透徹、并且能在現(xiàn)實中給予貫徹。這說明，顏回在愚的表象背后有著極深的工夫。作為同學的子貢顯然對此有深刻認識，他曾說“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論語?公冶長》）。可見顏回在表面上顯示愚的同時，內(nèi)心中已經(jīng)把所學的知識、所領(lǐng)悟的道理進行了觸類旁通和廣泛推擴。所以他的學問能夠不斷地進步，孔子就贊嘆他：“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可以說，顏回正是由表面的“木訥”而日漸趨近仁道。

也正因為顏回對孔子之道學習得最好，所以他最能闡發(fā)孔子的學問、人格和教育方法�！邦仠Y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論語?子罕》）顏回一方面認識到孔子學問的博大精深和孔子之道的卓然超拔，另一方面又點明了孔子工夫論的要點在于——“博文約禮”，同時還指出孔子善于教育人、啟發(fā)人。在這里，可以看出顏回對孔子學說的全盤認可和對孔子人格的高度推崇。所以，孔子曾說：“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保ā墩撜Z?先進》）這里的“助我”，當是質(zhì)疑問難之意。不過孔子在這里實際上是寓贊于貶，即認可顏回能全盤認可和繼承自己的學問與仁道。

二、顏子之仁與樂

孔子之道是仁道，所以顏回所學的也是仁道。而顏回工夫論的核心，自然也就是如何發(fā)現(xiàn)仁、實現(xiàn)仁。就此，他曾向孔子問仁。孔子知道這位德行科的大弟子最關(guān)心的是德行的養(yǎng)成和實踐問題，所以便將為仁的方法告訴了他。這就是“克己復禮”。顏回聽到后很敏銳地向孔子進一步詢問具體的名目，孔子告訴他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回當下領(lǐng)悟，答道：“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保ā墩撜Z?顏淵》）由此，顏回的修養(yǎng)工夫就集中于此：一方面，他內(nèi)在地克制自己的私欲、物欲；另一方面，他努力按照禮樂文明的規(guī)范來進行生活實踐。

正是通過長期“克己復禮”的工夫，顏回能把自己的私欲、私意克制殆盡。因此，當孔子問他的志向時，他回答“愿無伐善，無施勞�！保ā墩撜Z?公冶長》）這雖然與孔子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還有一定差距，但已經(jīng)基本上消除了自我中心的障礙，而能以一顆仁心去對待他人。在“復禮”方面，顏回認真刻苦地下工夫去學習古代的禮樂文明。據(jù)《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載子貢的話說：“夙興夜寐，諷誦崇禮；行不貳過，稱言不茍，是顏淵之行也�！笨梢婎伝貙ΧY的學習是多么認真刻苦。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當孔子以“克己復禮為仁”回答時，實際上不僅是以德行工夫相教授，更是以外王實踐相期許。因為，孔子認為“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孔子對顏回的期許不僅是道德修養(yǎng)和學問傳承的，更是以政治實踐相期待的。所以當他和顏回討論政治時，就不僅是為政的具體事務之道，而是為邦的弘大政治之道�！邦仠Y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在這里給顏回所講的，是立法改制的政治大方針、大政策。顏子既然那么地好學，那么想來在外王學方面也是頗有建樹的。

正是因著長期的“克己復禮”工夫，顏回能“其心三月不違仁”。這遠遠超過了他的同門，因為他們大都只是“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正因為顏回已經(jīng)能深入地領(lǐng)悟仁道，并將仁道與自己的生活相融合，所以他能做到安貧樂道。

顏回的家庭條件是很差的，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氣餒志頹，反而呈現(xiàn)出一派怡然自得的快樂。所以，孔子贊嘆他：“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這與孔子說自己“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里仁》）正相映照。顏回和孔子之樂絕非是自甘貧賤的、無可奈何的樂，而是更高層次的、超越了物質(zhì)得失的樂。他們的樂，一是義理之樂，即因自身能真正實踐道德修養(yǎng)而獲得的樂；二是得道之樂，即他們通過大六藝體悟到古圣先賢之道后的樂。這兩種樂，一偏于內(nèi)圣，一偏于外王，但都是超越了一般世俗的物質(zhì)利益的。所以，他們能不為惡劣的物質(zhì)條件所拘束，自由自在地感受到快樂。

顏回通過仁心的修養(yǎng)和仁道的獲得，可以說在內(nèi)圣外王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成就。所以，孔子對他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若上天能給予機會，就可以推行仁道于天下；若上天不給機會，就甘于自我道德的完善�？鬃诱J為能同時做到這兩點的，只有自己與顏回。

可見，顏回的工夫真是達到了一個相當?shù)母叨取Ｋ�通過“克己復禮”的工夫論，一方面把克伐怨欲、意必固我等自我中心的毛病克除凈盡；一方面將禮樂文明的核心——仁道融入心中。從而內(nèi)在的可以有得道之樂，外在的可以有行道之方。所以，他的成就在孔門弟子中的確是最高的。當顏回不幸早死后，孔子為他哭得十分沉痛：“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當其他人勸孔子不要這樣時，孔子答道：“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可見，孔子把顏回看作自己學問的真正繼承人。而且，正如梁啟超先生指出的：“《論語》稱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為儒家后來講心的起點。仁為儒家舊說，心為后起之說，心仁合一，顏子實開端緒�！� 先秦儒家此后大講心性之學，的確可以溯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