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姑姑并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她幼年的時候父母雙亡，當(dāng)乞丐流浪的時候，一個風(fēng)雪天餓昏在草叢里，是師傅救活并收留了她，跟著師傅學(xué)唱戲，起了個藝名叫小紅袍。后來白玉被狗縣長玷污了，她繼續(xù)向深淵的底層墜落，被賣到了青樓，從戲子變成了婊子，淪落到了社會最底層。她所處的那個年代，社會亂象叢生，她的社會閱歷和履歷也和當(dāng)時的社會一樣，復(fù)雜紊亂。先后和共產(chǎn)黨、國民黨、土匪、漢奸、日本鬼子有染，而且深陷其中，不是一般的泛泛之交。可是，自己一直沒有數(shù)祖忘典，一直謹(jǐn)記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一直博愛同胞和眾生，善良到了沒有敵人和仇人的地步，像東郭先生一樣，稀里糊涂地救助過豺狼。將心比心，共產(chǎn)黨沒法信任自己，也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自己。只是自己的年事已經(jīng)偏高，經(jīng)不起折騰了。自己也覺得身心俱疲，實在是太累了，非常想美美地睡上一覺，永遠(yuǎn)都在夢中，再也不要醒過來了……

萬姑姑最后的名字叫萬人迷，她也就以“萬”字為姓了。她在蟠龍城認(rèn)下了萬姓族侄，最后親自選定萬柳寨為養(yǎng)老定居之地，也算是有了故鄉(xiāng)。常言道“故土難離”，尤其是不知道能否重返故土的離別，萬姑姑的心情像大山一樣，更舍不得離開了。

一個生在多事之秋的柔弱女人，出身貧寒之家，茍活于亂世，命運多舛，經(jīng)歷復(fù)雜，被人誤解是在所難免的。人們只看到她無數(shù)次被黑色的顏料浸染，誰會相信她是一塊涅而不緇的白布？但是萬姑姑深懷民族大義，自信無愧于國家和民族，無愧于天地良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人能徹底證明，或者說有太多的事例可以證明，信手就能掂來很多為國為民的義舉，幫助共產(chǎn)黨做了很多事。別人同樣可以列舉出很多與之對立的事情，證明她替國民黨反動派、替大馬子土匪、替漢奸特務(wù)和日本鬼子做了很多事情。其中真假混淆，表象和內(nèi)在相互交織，讓人難辨真?zhèn)�。做人但求無愧于心，但求不負(fù)黃天厚土，又何必把自己的善義之舉大肆張揚呢？

覆水難收，濕地有痕。萬姑姑確實做了很多事，該干的和不該干的都干了，她自己也捋不清楚。經(jīng)歷的太多太多，心力十分憔悴，她不想為自己澄清辯解什么了，就想美美地睡一個懶覺，永遠(yuǎn)不受世俗紛爭的干擾。

萬姑姑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到大隊部去找大侄子，像是過大年，更像是迎接重大慶典似的。她老人家一臉凝重，帶著大驢子走出村寨。往西南方向走，一直走到遠(yuǎn)離村莊的一處低洼地塊才停住腳步。這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堿茬子地，野草也稀稀拉拉的不太茂盛。這片薄地也有幾十畝的光景，一直無人耕種，屬于無主荒地，再往遠(yuǎn)處走，就是人跡罕至的大草蕩子了。這是荒原向耕地過渡的緩沖地帶，人的足跡鮮有光顧，野生動物時常出沒其間。這就是沒人肯要的薄地，歸在萬姑姑名下。

這塊土地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其他地方干旱也好潮濕也罷，無論凹凸不平還是砥礪平坦，踩上去都是厚重踏實的，沙壤質(zhì)土地透水性極好，濕地沒有沼澤，水洼子里沒有泥淖。這片土地顫顫巍巍的，好像沙壤層下面埋著一塊大豆腐，一走一顫，叫人提心吊膽的。

“這塊地皮咋樣？”萬姑姑扭頭咨詢大侄子。這個大侄子雖然和她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卻是她現(xiàn)在最親最近的人。如果沒有這個大侄子，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在萬柳寨定居，現(xiàn)在姓氏被最終確定下來，靈魂也有了歸屬的感覺。

“這塊地皮？倒找錢也沒人要的破地兒。”大驢子不解姑姑的意思，吸溜著嘴問道：“當(dāng)初您老人家說沒人要的薄地給您留著，就是這塊風(fēng)水寶地？”

萬姑姑點點頭，在顫巍巍的稀草地上不停地轉(zhuǎn)圈子。大驢子哪兒知道，姑姑這樣瘋轉(zhuǎn)不是腳步在徜徉，而是心靈在流浪。

“大侄子，咱別瞎轉(zhuǎn)悠了，我累了。”在饑饉的年代里，可以填充肚皮的物質(zhì)極度匱乏，谷物薯類成了難得一見的奢侈品，營養(yǎng)品藏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遙遠(yuǎn)到了看一眼都是造化的地步。萬姑姑和其他公民一樣，身體十分虛弱。羸弱的軀體背負(fù)著山一樣的心事在荒原上選擇永久的歸宿，早就累得氣喘吁吁、冷汗直流了。

“這塊地不長糧食，菖蒲和蘆葦也矮小纖細(xì)，確實沒有多大的用處�！比f姑姑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我這百十斤可以改良這片土壤，為咱村的老少爺們作出最后一次貢獻(xiàn)呢。”

“姑姑，您老人家這是……”大驢子倏然一驚，心頭有了極為不祥的預(yù)感。“到莊外去栽幾天蘋果樹又不是去蹲笆籬子，沒啥大不了，您老人家可千萬不能想不開�！�

“比這更大的陣仗姑姑也見過，姑姑不怕這個。姑姑說過，這輩子都會跟隨你小表叔，他到哪兒我到哪兒，不管是啥地方。人總是要死的，我現(xiàn)在這個模樣走了，日后大家想起我來，總覺得我是一個體面的女人。再老就沒人樣了�？资ト苏f過，老而不死是為妖，我不想當(dāng)妖怪……”萬姑姑找一個高一點的沙丘坐下來，呼吸多少有些急促�！叭嘶畎贇q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清凈。我漂泊一生，最終姓萬了，有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有了同姓的宗室本家，死后埋在這兒是合情合理的。我知道舊社會的老理，我這樣的人死后不能入老林，就不要過去惡影他們了。我讓大柳寨改名為萬柳寨，讓客居姥姥家的小姓排在柳家大姓的前頭，也算是對得起萬家列祖列宗了。我差一點成了柳家的媳婦，救了寨子里所有的父老鄉(xiāng)親，柳家受的恩惠大，萬家又是柳家的至親，柳家列祖列宗也不會有啥意見。我覺得我對得起萬柳兩家。萬姑姑情不自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