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殺》是兩屆布克獎作家希拉里曼特爾的全新短篇小說集,其中*飽受守爭議的一篇《刺殺撒切爾》入選了BBC短篇小說獎短名單對真實歷史人物實施虛構(gòu)暗殺,在英國引發(fā)了空前的熱議。其他幾則短篇故事也同樣筆鋒犀利,曼特爾對于英國的階層鴻溝、社會矛盾、家庭黑洞等種種問題的剖析,都在《暗殺》中體現(xiàn)。
看不見的門(代譯后記)
黃昱寧
哪怕單看標題,《刺殺撒切爾》也注定成為新聞焦點,更何
況開篇第一句就是:先想象一下她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條街。執(zhí)筆為槍,瞄準離世不久、生前毀譽參半的政治風云人物,在虛構(gòu)中讓其償還血債,這不是一般的小說家會干的事他們會覺得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夠含蓄不夠微妙。然而,兩屆布克獎得主希拉里
曼特爾不屬于一般的作家。對于這個極具挑釁性的題材,她毫不含糊地表示,這決不是什么一時沖動的游戲之作,雖然只是個短篇(譯成中文不過一萬三千余字),卻已經(jīng)在我心里醞釀了三十年。
曼特爾說的是一九八三年。與小說中描述的場景類似,時任
英國首相的撒切爾夫人在溫莎的醫(yī)院里剛做完眼科手術。僅就小說緣起的角度而言,故事中那個從臥室窗口能看到醫(yī)院花園的女主人公,就是曼特爾本人她在溫莎有一套小房子。仿佛是出于本能,當撒切爾夫人蹣跚著步入她的視野時,曼特爾立刻就目測了距離,她的拇指和食指比劃成手槍,當時我就想,如果這里站的不是我,如果是別的什么人,那么她就死定了。
仇恨何以如此強烈?用曼特爾的說法,這是在為人民說話:
現(xiàn)在想到她時,我還能感覺到一種沸騰著的憎惡,她對英國造成了久遠的傷害……我從來沒有投票支持過她。但我可以退后一步,把她作為一種現(xiàn)象來關注。作為一名公民,我因她而受罪,但作為一位作家,我因她而得益。至于撒切爾夫人團隊刻意替她打造的勵志故事和個人形象,曼特爾冷笑一聲,毫無顧忌地展開人身攻擊,本質(zhì)上,她是反女權主義者,是心理層面上的異裝癖。
曼特爾向來持堅定的左翼立場,她對以撒切爾夫人為領袖的
英國保守黨在八〇年代對內(nèi)對外的鐵血政策深惡痛絕,也算意料之中事實上,對這個問題,大多數(shù)英國文化界人士都持類似看法,程度或多或少而已。不過,時隔三十年,這股怒火仍然在字里行間熊熊燃燒,這一點顯然超過了某些人的承受范圍。撒切爾的前公關顧問甚至呼吁警方對她開展調(diào)查,因為她公開承認了謀殺的動機和意愿。對此,曼特爾的回應簡直一劍封喉:讓警方來調(diào)查,哪怕讓我自己做主,我也難以設計、不敢期盼這樣的好事兒,因為真要來這一出,那大伙兒立馬就能看出,他們有多么荒唐。
話說回來,這篇小說之所以鬧出一段風波,除了因為英國
報章素來喜歡煽風點火,也確實與曼特爾本人的這種潑辣風格在英國文壇獨樹一幟有關。不繞著圈子說話,不低調(diào)行文,不屑在厚厚的泡沫塑料里藏軟刀子就這點而言,曼特爾其實很不英國。
然而,與態(tài)度同樣鮮明的,是技術,這是曼特爾之所以是曼
特爾的另一個要素而這一點,又恰恰很英國。在窗口目測距離之后,曼特爾遲至三十年后才動筆,不是為了等撒切爾夫人去世,而是要解決技術問題畢竟,虛構(gòu)藝術不是靠一腔怒火就可以成立的。
盡管靈感來自真實的場景和感受,但曼特爾真正下筆,就必
須盡可能收起主觀判斷:我并不是這兩個人物中的任何一個。殺手來自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冒用水暖工的身份闖進民宅尋找射擊點,他包里的金屬配件組裝起來就是一把槍,槍的綽號叫寡婦制造者;而第一人稱敘述的女房主所處的社會階層、接受的教育程度顯然高于前者,她起初還以為對方是個攝影記者,因為他們關心的都是抓到一個好角度。這一組人物存在怎樣的差異、矛盾和共鳴,如何在短時間內(nèi)在他們之間制造張力,這是作家真正關心的問題。一句雙關語如何理解,一杯茶要不要放糖,一首歌的歷史意味著怎樣的民族認同,這些都是作者安排的關節(jié)藉此,在殺手等待動手之前,人物關系被一步步推向高潮。
整篇小說極大程度上是被對話而不是動作推動的因為最
重要的動作還來不及發(fā)生。對話始終像繃緊的弦,人物之間的對抗與同情隨時轉(zhuǎn)化。哪怕他們最后成了事實上的同謀,也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彼此之間的鴻溝。殺手清醒地對女主人說,你以為是站在我這邊的?你并不知道我是哪一邊的。相信我,你根本不知道。而女主人同樣不放棄以微妙的詞語來羞辱對方的機會:資產(chǎn)階級,這算哪門子工藝?茖W校的詞匯呀?她的幾乎出于本能的還擊充滿著溫莎式的優(yōu)越感,因為工藝專科學校也算是個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專收那些進不了大學的年輕人:他們聰明到會說親緣關系,卻只能穿廉價的尼龍外套。
對真實人物實施的虛構(gòu)暗殺,最終將通往何處?徹底落實或
完全虛化都不是最佳選擇。曼特爾把結(jié)局設置在開槍之前,懸念定格于半空,但同時又在此前突然蕩開一筆,安排女主人領著殺手找到一扇通往隔壁大樓的門,開出一條虛擬的逃生通道。這實在是神奇的一筆,視角驟然從我身上抽離,拉到高處俯視眾生。真實與虛構(gòu)在這道看不見的門里共存,文本也因此跳脫表層情節(jié),被賦予更為深刻的意義:
誰不曾見過墻上的門?那是殘疾兒童的慰藉,是囚徒的最
后一線希望。它是瀕死者最便捷的出口他的死,不會是被死神捏在手中,喘著粗氣發(fā)出尖利的慘叫,而是在一聲嘆息中辭世,如一片墜落的羽毛。它是一扇特殊的門,不會遵守任何支配木材或者鋼鐵的法則。沒有哪個鎖匠能挫敗它,沒有哪個看守能踹開它;巡警會從門前繞過,因為這扇門雖然有形,卻只有信徒才能看見它。一旦穿過了這扇門,你回來時就成了天使與空氣,火花與火焰。刺客宛若一枚火星,這你知道。走出防火門他就熔化了,所以你永遠不會在新聞里看到他。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面孔。所以,正如你所知,撒切爾夫人一直活到終老。然而,記住那扇門,記住那堵墻,記住那扇你從來看不到的墻上的門有多大的力量。記住你打開一條縫時從門里吹來的寒風。歷史永遠會有別的可能。因為有時間,有地點,有黑色的機遇:那一天,那一刻,燈光斜照,遠處,靠近輔路,冰淇淋車叮當作響。
歷史永遠會有別的可能,這是歷史小說家曼特爾的典型口
吻。事實上,短篇小說并不是曼特爾經(jīng)常涉足的領域,只有在創(chuàng)作大部頭歷史小說的間隙,她才會應《衛(wèi)報》或《倫敦書評》等報刊的邀約,寫幾個短篇。不過曼特爾出手往往不同凡響,常常入選各種年度最佳,質(zhì)量確實遠高于數(shù)量。這本主打《刺殺撒切爾》的短篇集,便是曼氏多年來十一篇作品的集合(應版權方要求,中譯本比原版多收錄了一篇《英文學!罚。
翻譯這個短篇集的時間,幾乎與我本人開始學習中短篇小說
寫作的過程同步,這樣的安排里當然藏著私心,希望多少能學到一點東西。交稿之后回想,當然不敢說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曼特爾的風格之獨特,一定會在記憶里留下不易抹去的痕跡?v觀這十一個短篇,題材迥異,長短不同,但都跟《刺殺撒切爾》一樣,屬于態(tài)度和技術異常鮮明的作品;蛟S可以這樣講:如果說從二十世紀下半葉開始,以卡弗、門羅等為代表的簡約、含蓄、沖淡是世界短篇小說的主流,那么曼特爾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潮流的。
說曼特爾態(tài)度鮮明,是因為她始終在不抹殺人性的多面和社
會關系復雜性的基礎上,從不回避自己的立場。對于觸目驚心的階層鴻溝、社會矛盾和家庭黑洞,曼特爾不裝糊涂,不和稀泥;對中產(chǎn)階級的改良愿望的幻滅,對于他們的矛盾、糾結(jié)和虛弱,哪怕以第一人稱敘述(作者本人顯然就屬于這個階層),曼特爾也不會放過任何一道豁口,該撕碎的時候毫不留情;對于底層社會的艱辛和粗鄙,乃至其中仍然蘊含的潛能,曼特爾亦能真正做到貼身敘述她筆下的勞動階層,較少帶著知識分子刻意審視的痕跡。在她筆下,無論是一場失敗的族裔融合(《很抱歉打擾你》),一樁令人不寒而栗、故意殺人的交通事故(《寒假》),一個被社會潮流異化吞噬的家庭(《心跳驟!罚,還是一位處于事業(yè)瓶頸、追問寫作如何干預生活的女作家(《我該怎么認你》),都很難歸入既有的類型,也都逼真地展現(xiàn)了幾十年來社會政治問題如何滲入英國的日常生活。
另一方面,透過這些文本,我們也可以看到曼特爾鮮明的
技術特點。在視角和意象的轉(zhuǎn)換上,曼特爾總是能做到迅疾而奇特,善于在日常生活描寫中突然綻放出超現(xiàn)實的火花。比方說,如果你熟悉曼特爾的歷史小說,可能會在《英文學!返囊欢我暯寝D(zhuǎn)換中看到《提堂》開頭采取老鷹視角的影子:一陣無聊過去,《旗幟晚報》也看完了,此時尿意襲來。她有一個塑料花瓶,裝到半滿時,她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擺穩(wěn),然后打開閣樓窗戶。如果此時有人待在屋頂上,比方說,一只鳥或者一個正在修排水管道的男人,比方說,一只從遙遠海面上飛來的海鷗;它會看見一只黃黃瘦瘦的手冒出來,沿著窗框摸索;它會看見有個瓶子在小心翼翼地傾斜,接著,一股細細的水流沿著石板淌下去。
曼特爾的小說,對話往往異常簡潔卻具有攻擊性,下筆堪稱
兇狠。她擅用詞語雙關來造成階層之間的誤會,抓住詞語在英國人生活中定義各種微妙關系的特點,極具反諷意味,同時也給翻譯造成了很大的困難。此外,曼特爾在鋪陳氣氛和設計細節(jié)
上都是高手,喜歡在優(yōu)美奇詭的描寫中突然撕開傷口,暴露生活中最殘忍的那一面;相應地,她也善于在陰郁、黑色、教人窒息的情節(jié)中悄然打開那扇看不見的門,門里汩汩涌出的優(yōu)美而詩性的描寫與前者形成驚人反差于是,光愈顯明亮,暗愈顯濃黑,作品愈顯其異質(zhì)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