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天最后一抹余暉的照耀之下，宮城下方的湖面閃閃發(fā)亮，看起來仿佛是融化了的黃金形成的海洋。日落時(shí)分，一位旅人從湖畔大道走來——走在這條路上的旅人可能會認(rèn)為，自己走到了一位富甲天下的君王的寶座跟前，這位君王實(shí)在是太富有了，竟然容許他的一部分黃金傾倒在地上一個無比巨大的深坑之內(nèi)，使客人目瞪口呆、萬分敬畏。盡管這個金色的湖泊并不算小，但與君王那數(shù)不清的金銀財(cái)寶相比，也只能算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罷了——旅人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象君王的金庫到底有多大！黃金湖濱沒有警衛(wèi)守護(hù)，難道這位君王如此大方，根本不在乎他的臣民，甚至像旅人這樣的陌生人和來客任意從湖中汲取賞金嗎？這確實(shí)是一位曠世未有的君主，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祭司王約翰，他那早已消失的充滿歌聲與傳奇的王國充滿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奇妙事物。也許（旅人推測），這個城市里有永葆青春的泉水——是不是傳說中那個通往人間天堂的大門近在咫尺了呢？但隨著太陽沒入地平線，那一湖黃金也沉入水中不見了。人魚和海蛇會在白晝來臨之前守衛(wèi)這筆財(cái)富。在天亮前，湖水是唯一的寶藏，這位口渴難忍的旅人滿心感激地接受了這份禮物。

陌生人搭乘的是一輛牛車，他并沒有坐在車上粗糙的墊子上，而是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抓住牛車上的木欄桿，像個天神似的高高地站著。坐牛車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兩輪牛車隨著牛的腳步和道路高低不平而顛簸不斷。人站在牛車上是很容易摔下車來跌斷脖子的。盡管如此，這位旅人還是站著，顯得毫不在意，心滿意足。車夫早就不對他大聲嚷嚷了，一開始，他把這個外國人看成是個傻瓜——假如他想要摔死在路上，那就由他去死吧，反正這個國家里沒有人會為此而傷心！但不久之后，車夫的嘲笑讓位給了佩服。這個人或許確實(shí)有點(diǎn)兒傻，甚至可以說他那張十分英俊的臉孔活像傻瓜，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合時(shí)宜，活脫是個傻瓜模樣——天氣這么熱，他還穿著一件由五顏六色的菱形皮革縫制的大衣——但他的平衡能力卻是無懈可擊、令人嘆服的。公牛埋頭拉車，車輪時(shí)時(shí)碾過小坑和石頭，然而這個男子紋絲不動，還顯得十分瀟灑自如。車夫想，這是個瀟灑的傻瓜，也許根本就不傻，也許是個不容等閑視之的家伙。要說他有什么毛病的話，那就是太喜歡顯擺，這里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這個毛病，所以，這個人也許根本就沒什么怪異的。旅人說自己口渴時(shí)，車夫不由自主走到水邊，用一個髹了漆的瓢舀了一瓢水，端給陌生人喝，仿佛他是個貴族，配得上讓人服侍似的。

“你就像個大人物那樣站著，讓我跑前跑后供你差遣，”車夫皺著眉頭說道，“我真不明白自己干嗎對你這樣好。誰給你權(quán)力支使我？你是干什么的？不是貴族，肯定不是，哪有貴族坐牛車的？可是你又架子十足。這么說來，你很可能是個騙子�！蹦吧�人就著瓢痛快地飲著水。水順著他嘴角流了下來，水珠掛在他刮得干干凈凈的下巴上。最后他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把空空的水瓢還給車夫。“我是干什么的？”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似的，不過用的是車夫的語言�！拔沂莻�懷揣秘密的人，是這樣——這個秘密，只能說給皇帝聽。”車夫心中的疑慮消失了：說到底，這家伙還真是個傻瓜。根本沒有必要恭恭敬敬地對待他。“把你的秘密藏在心里吧，”他說，“只有小孩子和間諜才會藏著什么秘密呢�！甭萌嗽诳偷晖庀铝塑嚕�牛車的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都在那兒。他個子高得出奇，隨身帶著一只氈制旅行袋�！斑�有耍巫術(shù)的，”他同牛車上的車夫說，“此外還有情人，還有國王�！笨偷昀雉[哄哄的。有人在照應(yīng)牲口，有馬啦、駱駝啦、公牛啦、驢子啦、山羊啦；而那些野性十足的動物，例如吱吱叫的猴子和沒人收養(yǎng)的狗呢，則是到處亂竄。尖叫的鸚鵡，就像是在空中噼啪亂炸的綠色煙花。鐵匠和木匠都在干活，寬敞的院子四周都是雜貨倉庫，倉庫前有人在把蠟燭、油、肥皂和繩子等雜貨一一裝車，身著紅褂、包著頭巾的搬運(yùn)工，頭上頂著巨大沉重的包裹不停地跑來跑去。通常，貨物的裝卸都很繁忙。這里過夜的床位費(fèi)用倒是不貴，床呢就是木架子的繩床，上面鋪著凹凸不平的馬鬃墊子，一律像軍營那樣排放在客店大院子四周的平房頂上，客人可以躺在床上仰望天空，把自己想象成為天神。往西邊去是皇家軍團(tuán)的營房，那里傳來陣陣的說話聲，那些士兵不久之前才從戰(zhàn)場上回來。軍隊(duì)是不準(zhǔn)進(jìn)入皇城區(qū)的，他們只能駐扎在這皇家山腳下。一支方才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無所事事的軍隊(duì)是要小心對待的。陌生人想起了古羅馬時(shí)代�；实鄢�了自己的禁衛(wèi)軍之外，對其他士兵都不信任。旅人知道，在這個信任的問題上他不能讓人有絲毫的懷疑。要是他稍有疏忽，那么他立刻就會送命。

在離客店不遠(yuǎn)的地方，一座鑲嵌著許多象牙的寶塔矗立在通往皇宮大門的大道旁。所有的大象都屬于皇帝所有，在寶塔上嵌滿象牙顯示了皇帝的權(quán)力。寶塔在警告，注意！你正進(jìn)入到大象之王的領(lǐng)地，這位君主擁有如此之多的大象，因此他可以用上千頭大象的象牙來裝飾我。這位旅人從寶塔這一顯示權(quán)力的裝飾上看到了炫耀的本性，或者說魔鬼的標(biāo)記，這種品格也存在于他自己身上，目下正如同火焰一樣將他的額頭燒得滾燙；在他身上，這種品格常常被視作是一種缺點(diǎn)，但寶塔的建造者卻將它轉(zhuǎn)化成為力量。難道只有權(quán)力在握的人才配具有外向的性格嗎？旅人尋思，卻找不到答案，他不由自主地希望外貌也有同樣的作用，因?yàn)樗�十分英俊，也明白自己的外貌本身就具有一種魅力。

從象牙之塔再往前是一口大井，井口上方有一套極其復(fù)雜的輸水機(jī)械裝置，用來將水輸送到山上穹頂高聳的宮殿里去。 沒有水我們什么都不是， 旅人想。 沒有水，就連皇帝也會化為塵土。水是真正的君王，我們都是它的奴隸。 在老家佛羅倫薩，有一回他見到一個人能夠把水變沒了。魔術(shù)師把一個水罐裝得滿滿的，低聲念了幾句咒語，然后把水罐口朝下，水罐里倒出的并不是水，而是一連串五顏六色的絲巾。當(dāng)然這只是騙人的把戲，魔術(shù)師這天的表演還沒有結(jié)束，他，也就是這位旅人就把那個家伙的秘密給騙了出來，并且將它收入到自己的收藏之中。他這個人藏有不少秘密，但給皇帝準(zhǔn)備的只有一個。

通往城墻的道路沿著山坡往上漸行漸陡，在一路向上時(shí)，他看到了這個城市的規(guī)模。這顯然是世界上的大都市之一，在他看來要比佛羅倫薩、威尼斯或者羅馬都要大，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城市。他曾經(jīng)去過倫敦，但它也比不上眼前的這個都市。暮色降臨，城市顯得更加宏偉壯觀了。城墻外是人口密集的居住區(qū)，宣禮官從清真寺塔頂上呼喚人們做禮拜，他能看到遠(yuǎn)處大府邸的燈光。在暮色中燈火亮了起來，就像是警報(bào)一樣。暗黑的天穹中閃爍著與燈火呼應(yīng)的星光。天空和地面就像是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軍隊(duì)一樣， 他想。它們的大營在夜里寂靜無聲，正在準(zhǔn)備迎接明天的戰(zhàn)斗。 在這些密集的街道中，在遠(yuǎn)處平原上那些大人物的府邸里，沒有哪個人聽說過他的名字，也沒有哪個人會輕易相信他將要講述的故事。但是他非講不可。他從世界的另一頭過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要講。

他邁著大步前行，由于他一頭金發(fā)，個子又那么高，吸引了許多人好奇的目光。無可否認(rèn)，他長長的黃頭發(fā)很有些臟，披散在就像是金色湖水的面孔上。小路蜿蜒而上，經(jīng)過了象牙之塔，再往前便是一扇石門，門上有兩頭大象的浮雕相對而立。門大開著，從里面?zhèn)鱽砣藗冄顼嬜鳂返逆音[聲。哈提亞浦爾門前有士兵站崗，但他們看上去很渙散。真正的關(guān)卡還在前面。這是一個公用場所，供人們開會、談生意和取樂之用。又饑又渴的人從這名旅人的身邊匆匆經(jīng)過。外城門和內(nèi)城門之間的石板路兩旁是客棧、酒館、吃食攤和各種各樣的小販。這里生意興隆。布匹、器皿、花哨的小玩意兒、武器和糖蜜酒等等，一應(yīng)俱全。大市場是在城的小南門外。城里的居民都去那兒買東西，不到這個地方來，光顧這地方的都是些對物價(jià)懵然不知的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這個市場里多的是騙子和小偷，他們吵吵嚷嚷，漫天要價(jià)，卑劣不堪。但又累又乏的外地客人對城市的布局渾然不知，他們也不愿意繞城去那個正規(guī)的大市場了，別無他法，只好去光顧大象門附近的攤點(diǎn)。這些生意人的需求既急迫又簡單�；铍u雙腿綁著，頭朝下倒掛著撲扇著翅膀，隨時(shí)可以宰殺下鍋。要是吃素的話，也有專門的攤位，那里安靜得多，因?yàn)槭卟瞬粫�叫喊。旅人是不是聽到女人的聲音隨風(fēng)飄來了？這些聲音在吼叫、在挑逗、在誘騙、在嘲笑某些看不見的男人。是不是他從傍晚的微風(fēng)中嗅到了女人的氣息了呢？反正，時(shí)間太晚了，今夜來不及去找皇帝了。旅人口袋里有錢，他繞圈子走了很長的路了。他是這樣走的：不是直接朝向目的地，而是東拐西拐地繞了好些地方。打從在蘇拉特登岸以來，他經(jīng)過了布爾漢布爾、漢迪亞、錫龍杰、納爾瓦爾、瓜廖爾和道爾浦爾到阿格拉，再從阿格拉到這個新都城來。這會兒他要找一張最舒服的床，還有個女人，最好是嘴上沒有胡子的，還要把一切都忘記掉，解脫自我，這是女人的懷抱無法提供的，只有痛飲一通好酒才能做到。

然后，他的愿望得到了滿足，他在一間臭烘烘的窯子里響亮地打著呼嚕睡著了，身旁是一個無法入睡的婊子。他做起夢來。他在夢中能夠操七種語言，那就是意大利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波斯語、俄語、英語和葡萄牙語。他學(xué)習(xí)語言就像大多數(shù)水手染上傳染病一樣；語言就是他的淋病、他的梅毒、他的壞血病、他的瘧疾、他的鼠疫。他一睡著，半個世界就在他的腦子里嘮叨起來，講述旅行的奇聞逸事。在這個人們一知半解的世界上，每一天都會傳來一些令人著迷的新聞。每天的那些帶有啟示性的富于詩意的幻夢還沒有被干巴巴的具有蒙蔽性的事實(shí)所粉碎。他善于講故事，他就是受到一些離奇的故事的吸引而離家出走的，尤其是一個特定的故事，這個故事很可能使他飛黃騰達(dá)，也可能會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