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是周國平的成名之作,是一本影響了20世紀80年代熱血青年的書。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轟動,成為一部歷時三十年而長盛不衰的經(jīng)典之作!赌岵: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是半個多世紀中國第一本正面評價和熱情肯定尼采的專著。周國平從全新的角度,把尼采作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淚有笑的人來分析,從而嘗試著對這位人生哲學家和詩人哲學家作出全新的理解。
生活在19世紀后半期的尼采,以深邃的眼光直視20世紀人類世界面臨的困境。上帝死了,人該何去何從?如何重塑價值?理性真的可靠嗎?尼采的問題,也是今日轉型時期的中國人普遍面臨的人生困惑和精神危機。
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
與人類千百萬年來的生活方式相比,我們現(xiàn)代人生活在一個相當不道德的時代:習俗變得如此驚人的沒有力量,道德感變得如此稀薄和高高在上,以至于我們可以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隨風消逝了。也正因為如此,對于我們這些后來者來說,要想得到對于道德起源的真知灼見是非常困難的,而且就是我們得到了這種真知灼見,我們事實上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它們,因為它們聽起來是如此有傷大雅或有可能葬送道德!例如,下述基本命題就是這種情況:道德完全是(因而也僅僅是)對于作為行為和評價的傳統(tǒng)方式的任何可能習俗的服從。哪里不存在傳統(tǒng),哪里也就不存在道德;傳統(tǒng)決定生活的程度越少,道德世界的范圍也就越小。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因為無論在什么事情上,他都一意孤行地依靠自己而不依靠傳統(tǒng):所有原始狀態(tài)的人類都把“惡”與“自由”、“個人”、“任意”、“異!薄ⅰ靶缕妗焙汀安豢深A料”等當作一回事。以這些初民社會的標準看,如果一種行動之發(fā)生不是傳統(tǒng)使然,而是出于其他動機,例如出于對于個人有用的動機,它就應該被稱做不道德的,而行動者本人也覺得它是不道德的,因為他這樣做并不是為了服從傳統(tǒng)。何為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權威,我們之所以聽命于它,不是因為它命令的內(nèi)容對我們有利有益,而是因為它命令——對于傳統(tǒng)的這種感情與一般的恐懼感的區(qū)別在于,它是對于一種發(fā)號施令的更高的智慧的恐懼,對于一種不可理解的無限的力量的恐懼,對于某種超個人的東西的恐懼——一種迷信的恐懼。在古代社會,舉凡教育、保健、婚姻、醫(yī)療、耕種、戰(zhàn)爭、開口講話和保持沉默,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神之間的溝通等等等等,無一不屬于道德的范圍:它們要求個體服從指令而不考慮作為個體的自己。因此,在這樣的社會中,習俗是無所不在的,誰要想從中脫穎而出,他就只有一條道路可走,那就是去做立法者、醫(yī)士和某種神人:這也就是說,他必須自己動手創(chuàng)造習俗——一件可怕至極和危險至極的工作!誰是最道德的人?首先,是那些最經(jīng)常地服從律令的人,他們像婆羅門一樣,不管走到哪里都念念不忘律令,隨時準備鞠躬盡瘁,一顯身手。其次,是那些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服從律令的人。最道德的人就是為習俗做出犧牲最大的人。但是問題在于,什么是最大的犧牲?對于這個問題的不同回答決定了幾種不同的道德類型。不過,最經(jīng)常服從的道德和最困難服從的道德的分別仍然是最重要的分別。那種以最困難的服從為標志的道德的動機是什么?在這個問題上,讓我們還是不要自欺欺人吧!自我克服之所以必要,不是因為它可以為個體帶來有益的結果,而是因為只有這樣,習俗和傳統(tǒng)的暴政才能夠在個體愿望和個體利益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犧牲個人——這就是習俗道德的殘酷無情的命令。另一方面,那些追隨蘇格拉底的道德論者,他們提供給個人一種自制和節(jié)制的道德,作為個人謀求他自己的利益的手段和打開幸福之門的私人鑰匙,實為異端邪說——如果我們覺得并非如此,那是因為我們就是在他們的影響下慢慢成長起來的:他們相繼走上了一條新的道路,在一代又一代習俗道德的衛(wèi)士的眼中變成了罪大惡極的人——他們割斷了他們自己與群體的聯(lián)系,成了不道德的人和最深刻意義上的惡人。因此,對于每一個真正的羅馬良民來說,所有“汲汲于他自己個人的拯救”的基督徒都是邪惡的。在所有存在群體因而也存在著習俗道德的地方,我們都可以看到一種占支配地位的觀念,相信對于傷風敗俗行為的任何懲罰,首當其沖的受害者都是有關的群體:這是一種人們在其面前如此誠惶誠恐地加以探究,而其表現(xiàn)形式和限制條件又如此難以理解的超自然的懲罰。群體可以強迫個體為其行為造成的直接傷害賠償另一個個人或整個群體;他也可以因為個體的行為,作為一種假定的后果、所引起的神的震怒而對個體進行某種報復——但是對他來說,個體的罪過首先是他自己的罪過;他接受懲罰作為對它自己的懲罰!叭绻麑τ谶@類行為聽之任之,”所有人都痛心疾首,“習俗還算什么習俗?”每一種個人性的行為和每一種個人性的思想方式都喚起了恐懼。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由于被人——確實也被他們自己——目為壞蛋和害群之馬,那些出類拔萃的和充滿創(chuàng)造力量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所忍受的痛苦是難以想象的。在習俗道德的統(tǒng)治下,每一種創(chuàng)造性都不得不背負起良心的十字架。因此,直到目前這個時刻為止,最優(yōu)秀的人一直生活在一片本來不應該那么暗淡的天空下。異端行為更有價值
遇到習俗問題就放棄自己最好的判斷,違心地和從俗地做出行動;在實踐中背信棄義,同時又把信義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立身行事,從而表明我們是多么與人為善和體諒別人,仿佛是在補償別人什么,哪怕僅僅是因為我們的與眾不同的意見——在許許多多的思想自由的老好人中間,所有這些行為不僅被認為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還被認為是“可敬的”、“通人情的”、“寬容的”和“不迂腐的”,以及其他任何可以使智力良心昏睡過去的溢美之詞。因此,我們看到,一個人以通常的基督教的方式給他的孩子洗禮,雖然他可能是一個無神論者;另一個人像別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在部隊里服役,雖然他可能嚴厲譴責一切民族間的仇恨;第三個人則拉著他那從小在宗教家庭長大的未婚妻的手跑進教堂,并且毫不害羞地在牧師面前賭咒發(fā)誓!叭绻覀冏隽艘恍┧衅渌艘恢痹谧霾⒗^續(xù)去做的事情,那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關系呢?”——無知的偏見這樣說!多么可怕的錯誤!因為對于一種有約束力的長期確立的非理性的習俗來說,再也沒有比讓它自己在某個被認為有理性的人的行動中重新得到證實更有關系的了!這樣一來,它就會讓所有觀眾的眼睛看到理性本身對它的批準!好好珍重你自己的意見吧!這是沒有錯的。但是,不管什么樣的異端行動卻更有價值。在無邊的沉默中
這就是大海,遺世而獨立的大海。它那晚間祈禱的鐘聲——夜幕降臨之前響起的憂傷,可笑然而甜美的波濤聲——行將結束!轉眼之間,一切都歸入了沉寂。大海靜靜地躺在那里,蒼白而閃爍;天空又一次布滿了永恒的無言的黃昏的色彩:紅色、黃色和綠色;小小的懸崖和巖石也把它們那拉長了的身影悄悄伸向海面,仿佛在尋找最為孤寂的所在。在這片巨大的沉默之中,我們的心靈充滿了恐懼與欣喜,難以平靜!,這種迷人的寂靜是多么虛偽!如果它能夠說話,那會是多么好!但是如果它曾經(jīng)希望說話,那它又是多么邪惡!它那無邊的緘默和憂傷的幸福表情全都是些假相,目的是要嘲笑你的同情!它必定如此!對于被這樣一種力量所嘲笑,我并不感到羞辱。但是,自然,我可憐你,你不得不堵住了你自己的嘴巴,哪怕僅僅是出于你自己的惡毒的意志!是的,我因為你的惡意而可憐你!——然而,隨著越來越深的寂靜,我的心又一次不能平靜:一種新的真理使它震驚,這種新的真理同樣不能開口講話,同樣嘲笑我們對它的贊美,同樣追逐著最甜蜜的無聲的惡意。我開始痛恨說話,甚至開始痛恨思想;因為在每個詞語的背后,我都聽見了錯誤、幻想和幻覺精靈的笑聲。我開始嘲笑我的憐憫,嘲笑我的嘲笑。——啊,海洋!啊,黃昏!你這邪惡的教導者!你教人如何不再稱其為人!你希望他在你面前完全屈服!你希望他變得像你現(xiàn)在一樣蒼白、閃爍、無言、默默出生和默默死去!你希望他超出他自己!生活在戰(zhàn)斗中
一個更富于陽剛之氣的、戰(zhàn)斗的,再度首先把勇敢視為榮譽的時代開始了。對于顯示這個時代特點的一切跡象,我是由衷歡迎的。
這個時代必須為一個更高級的時代開辟道路和聚集必要的力量,亟須大批作好準備的、勇于任事的人才,要把英雄氣概帶進更高級時代的知識領域,要為獲得觀念和實現(xiàn)觀念而奮斗。然而,這樣的人才既不能從虛無中產(chǎn)生,也不能從現(xiàn)代文明的泥沙中,抑或從大都市的教育中產(chǎn)生。他們將是沉默、孤獨、果決、不求聞達、堅持到底的人;他們摯愛各種事物,尋求他們可以征服的一切;具有爽朗、忍耐、簡樸、蔑視虛榮的個性;顯示敢于勝利的大勇,但對失敗者的虛榮又能寬容,能對一切勝利者以及對每次勝利和榮耀的偶然因素做出獨立而精辟的分析;他們也有自己的節(jié)假日、工作日和哀悼時間;他們慣常胸有成竹地發(fā)號施令,如需要,也隨時準備應命;對個人和對集體同樣感到自豪,視別人之事為己之事,總之,是更富創(chuàng)造性。對現(xiàn)實更具危險性、歡樂幸福的人!
那就請相信我的話吧:獲取生活中最豐碩果實和最大享受的秘密在于,冒險犯難地生活!
將你們的都市建立在維蘇威火山旁吧!把你們的船開進未經(jīng)探險過的海域吧!生活在戰(zhàn)斗中吧,同你們自己、同與你們匹敵的人開戰(zhàn)吧!你們這些求知者呀,倘若還不能成為統(tǒng)治者和占有者的話,那就成為強盜和征服者吧!
這個時代即將過去!你們像一頭膽怯的小鹿在森林中東躲西藏,你們生活于斯的這個時代即將過去!知識終于伸手要掠取屬于它的一切了,它要統(tǒng)治,要占領,請你們永隨知識吧!人必須對自己滿意
賦予個性一種“風格”,實在是偉大而稀有的藝術!一個人綜觀自己天性中所有的長處及弱點,并做藝術性的規(guī)劃,直至一切都顯得很藝術和理性,甚至連弱點也引人入勝——個人就是這樣演練并運用這藝術的。
這兒加了許多第二天性,那兒又少了某種第一天性,無論哪種情形都須長期演練,每天都要付出辛勞;這兒藏匿著那不愿減少的丑陋,這丑陋在那兒又被詮釋為崇高。不愿變?yōu)橛行蔚闹T多曖昧被儲備下來作遠眺之用——它們應對遠不可測的東西進行暗示。最后,當這工作完成時,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對本人興趣的強制,這興趣是好是壞,不是人們想象的那么重要,只要是一種興趣,這就夠了!
那些有自己的準則,在強制和束縛中猶能享受快樂閑雅的人,必將成為統(tǒng)治欲極盛的強人。他們看到自己具備某種風格的天性,即被戰(zhàn)勝的、服務于人的天性,他們那強有力的意志便感到寬慰。這樣的人即使修建宮殿和花園也斷不會解放天性的。
反之,那些憎恨風格束縛的人就是不能自制的人。
他們覺得,倘若自己被套上討厭的強制枷鎖,自己就變得鄙俗不堪。一旦聽任強制的役使,自己即已淪為奴隸,所以他們仇視這役使。這類奇才——可能是第一流的——總是旨在把自己和周圍的人塑造和解釋為自由天性,即粗野、專橫、富于想象、混亂無序、令人驚異的天性。他們樂此不疲地追求這一宗旨,唯其如此才感到愜意。
只有一件事是不可或缺的:人必須對自己滿意,否則就會落得報復自己的下場,我們外人也會淪為他的犧牲品,總得忍受他那可憎的面目?稍鞯拿婺渴箽夥兆兊脩n郁、惡劣。我們的空氣
我們很清楚:以婦人和許多藝術家那種悠閑的方式散步的人一旦審視科學,就會被科學的嚴謹、對大小事物的鐵面無情、思索評估判斷的快捷弄得頭暈目眩,驚恐不安。尤其令他們吃驚的是,科學要求艱苦卓絕和盡善盡美,即使達到這境界也得不到任何贊美和獎賞,相反就像在士兵中,得到的只是大聲的呵斥和嚴格的指令,因為做得好是應該的,正常的,失誤則是不應該的。和別處一樣,凡屬正常、無誤就不值得稱道、贊賞。
“科學的嚴謹”如同上層社會的禮儀一樣,足使不明內(nèi)幕的人誠惶誠恐;可是,對它習以為常的人卻只愿與它廝守,只愿生活在這透徹、有力、高度充電、富于陽剛之氣的空氣里;而任何別的地方,在他看來均不夠純潔,他在這些地方就感呼吸不暢,就會疑心自己的最佳技術對旁人了無益處,對己亦無歡樂可言。又因為種種誤解,他的一半生命會從手指縫里溜走,還必須時時處處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形只影單,總之,純屬徒耗精力!
可是,一旦他具備科學的嚴謹和清晰,他就擁有自己的全部力量了,他在科學中可以翩然翱翔!既如此,他緣何要再次墜入那混濁的水域呢?——在那里,他不得不涉水而玷污其翅翼。不!對我們而言,生活在那般污穢的地方委實過于艱難,我們是為這純凈的空氣而生的,我們是光的競爭對手,我們愿像蒼空的塵粒,不是背離,而是迎向太陽!
但我們現(xiàn)在力量有限,還是傾力做我們惟一能做的事:給地球帶來光明,變成“大地之光”!為此,我們具備翅翼、快捷和嚴謹,也有男子大丈夫氣概,以至于像可怕的烈火。讓那些不知借助我們?nèi)嘏、照亮自己的人懼怕我們吧!天生的自由之鳥
這些人真使我感到不快,他們認為本性是病態(tài)、是倒錯、是卑劣的東西。就是他們誤導了我們,致使我們也以為人的本能和癖性是邪惡的,對自己的和對別人的本性極端不公正,就因為受了他們的迷惑!
本來,無憂無慮、舒適可人地聽隨本性是大有人在的,但人們并不這樣做,其原因就是害怕那個“想當然”的“邪惡本性”!故而在人群之中,鮮能看到那種無所畏懼、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可恥而四方八面恣意翱翔的高尚氣質(zhì)。
我們,天生的自由之鳥呀,不管飛向何方,自由和陽光都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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