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欲 


某種意義上，人就是欲望的動物。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頗有感觸地寫道：“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欲望是生命力的象征。當(dāng)一個人沒有了欲望，就意味著衰老的到來。正常情況下，人都能安頓好內(nèi)心的本能欲望，使其處于社會倫理的合理范圍之內(nèi)�？僧�(dāng)人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激情，就會受到本能的指使，從而走上永不滿足的險惡之途，甚至釀造禍端，害人害己。 
《盧布林的魔術(shù)師》中的魔術(shù)師雅夏便是如此，他常常處于情欲激蕩之中，內(nèi)心斗爭不息，最終總是肉體戰(zhàn)勝精神，情欲走上前臺表演其永不變更的游戲。他有一個忠誠的妻子埃絲特，可他常年不在家。在外演出的日子里，陪伴在身邊的是女助手瑪格達(dá)，其實是他情人，她像仆人一樣專心地伺候他。他還與一個小偷妻子澤茀特爾勾搭在一起。此外，他還有許多情人。他憑借魔術(shù)才能在這些女人之間穿梭著，各得其樂，相安無事�？墒牵�當(dāng)他邂逅教授未亡人埃米利亞，一切都變了。如果說從前都是在對其他人“催眠”，這一次仿佛顛倒了，他自己被“催眠”了。他變得魂不守舍，身不由己，內(nèi)心的煎熬達(dá)到極致。如果選擇埃米利亞，他就會失去眼前的一切，妻子、情人以及自己的宗教信仰。 
“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雅夏既可憐又可鄙。說他可憐，因為他的身體總是受到“他者”的控制。除了屬于妻子和情人，雅夏的身體還受到經(jīng)理人沃爾斯基的擺布。雖然在家鄉(xiāng)他是人們心目中的有錢人，可是作為魔術(shù)師他卻被人瞧不起。每一次演出表演，他自己所得的錢都往往最少，從劇場老板到經(jīng)理人，每個人都在抽他油水�！叭巳硕颊妓�便宜�！北粍兿�，又無法脫身，只能被人牽著鼻子走。說他可鄙，則因為雅夏的思想也受到方方面面的奴役。他對自然界一些神秘現(xiàn)象無法理解，堅信有一種控制命運的神秘力量，并且認(rèn)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皆是受到它的引導(dǎo)。由此，他成了神秘力量的奴隸，且不斷墮落下去。 
雅夏雖然在外與許多女人有染，但他本性善良，樂善好施�？伤麨槭裁醋罱K竟墮落到背叛十誡中的每一條呢？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小時候看到別人表演魔術(shù)，他就心領(lǐng)神會，并能模仿出來。他心靈手巧，世上沒有他打不開的鎖。他還學(xué)會了催眠術(shù)、心靈感應(yīng)術(shù)等等。他會各種新奇的玩意兒�？墒且坏╅e下來，他就感到空虛，感到恐懼。一言以蔽之，“他最大的對頭是：無聊。……無聊像許多鞭子似的抽打著他�！笨磥韺�(dǎo)致他墮落的直接原因就是空虛無聊。 
綜上所述，雅夏是位有著各種各樣欲望的魔術(shù)師，一旦無事可干，便會無聊，一旦無聊，便會尋求刺激，放縱欲望。與雅夏一樣，《冤家，一個愛情故事》中的赫爾曼也在女人之間來回穿梭，而且總是矛盾叢生。與雅夏生活在魔術(shù)和催眠術(shù)中不同，赫爾曼生活在自己刻意編造的謊言中。赫爾曼本是波蘭人，德國法西斯侵占波蘭時，他躲在草料堆里幸免于難，靠女傭人雅德維加存活下來，后來與她來到美國并結(jié)了婚。赫爾曼靠為拉比寫文章混飯吃，經(jīng)常借口外出推銷書籍去與情人瑪莎幽會。隨著本以為去世的原配妻子塔瑪拉的忽然出現(xiàn)，這種局面頓時掀起波瀾。赫爾曼必須用謊言打通道路，在三個女人之間周旋，因為這三個女人，他都想要。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把“圣潔的妻”比作白玫瑰，把“熱烈的情婦”比作紅玫瑰，并指出“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她說至少兩個女人，也未嘗不是三個女人：妻、妾及情人。妻子明媒正娶，往往態(tài)度高傲，不肯委屈自己。妾則逆來順受，是忠誠的奴仆。情人則如烈火般燃燒著男人的心�！对┘�，一個愛情故事》便在赫爾曼身邊安排了這樣三個女人。雖然她們都曾與他結(jié)過婚，都可以稱作妻子，但做過他傭人的雅德維加永遠(yuǎn)像小妾一般，原配塔瑪拉則是高高在上的妻子，而瑪莎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情人。與此相類，《盧布林的魔術(shù)師》中魔術(shù)師身邊的四個女人擔(dān)當(dāng)?shù)慕巧�也各不相同，原配埃絲特雖然淪為保姆，但妻子的地位卻很穩(wěn)固；女助手瑪格達(dá)是地地道道的妾；埃米利亞是可望不可即的情人；澤茀特爾則是個露水情人。 
在一個男人周圍安排好幾個女人，上述兩篇小說都折射出人類社會的男性中心主義。其實站在女性角度，她們何嘗不希望身邊有幾個男人：忠貞的丈夫、熱烈的情人、勤勤懇懇的男仆等等。以此觀之，辛格上述兩部小說其實是從男性角度透視了人類本性的一種普遍狀況：人是欲望的動物，而且渴望擁有不同類型的對象。此外，如果將欲望從單純的情欲引申到廣義的欲求，那么也意味著：人總是渴望擁有更多的東西，金錢、名望、美女等等。魔術(shù)師雅夏和“騙子”赫爾曼都是欲望的奴隸，最終都走入害人害己的死胡同。兩部小說中除了他們倆，還有其他一些人物也是如此�！侗R布林的魔術(shù)師》中把錢藏在保險箱中的查魯斯基、不守婦道的澤茀特爾、因嫉妒而絕望的瑪格達(dá)，等等，都備受欲望折磨�！对┘�，一個愛情故事》中的拉比是名望、錢財和女人的奴隸，而瑪莎則是占有欲的奴仆，等等。 
欲望可以是美好的，穆旦的詩歌《春》就寫出了青春時代朦朧欲望的美麗。但像雅夏、赫爾曼這樣完全聽命于欲望指使，為非作歹，那就是做人的一大悲哀了。 


禁欲 


普魯斯特說：“不滿足是欲望的實質(zhì)�！币粮駹栴D說：“我們是尚未，而不是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是由欲望組成的生活�！笨梢哉f，人永遠(yuǎn)都處于不滿足狀態(tài)之中，內(nèi)心總有這樣那樣沒有滿足的欲望，而且一個欲望滋生另一個欲望，永無盡頭。那么，當(dāng)非分欲望充填內(nèi)心時，該如何是好？拉羅什�？聘嬲]我們：“根除第一個欲望遠(yuǎn)比滿足所有隨后的欲望容易�！毖韵轮�意，應(yīng)該防患于未然，如果耽溺于欲望的持續(xù)滿足，必將招致永無休止的追逐。 
事實上，人之所以不同于動物，在于人具有反省意識。當(dāng)人成為自身欲望的奴隸，便墮為靠本能生活的動物，以致像《洛麗塔》中亨伯特那樣放縱自己，勢必破壞他人生活。但如果人能以自己的意志節(jié)制欲望，他便是欲望的主人。那么，我們?nèi)绾喂?jié)制欲望呢？中國古人非常講究節(jié)制原則，即孔子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拿什么來節(jié)制呢？禮便是一種約束的力量，所謂“發(fā)乎情止于禮”。此外，荀子在《樂論》中指出的“以道制欲”的觀點也可借鑒。他說：“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鄙鲜龉�(jié)制原則可運用于處理人的欲望，一方面，人應(yīng)保有自然的七情六欲；另一方面，人又要使之受制于社會倫理和禮儀。 
上述兩部小說男主人公都沉浸于欲望沼澤不能自拔，最后走上禁欲或逃避的道路。而其中一些女主人公則如圣女一般超然于欲望之上。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欲望變奏出截然不同的旋律。男女主人公用來節(jié)制欲望的手段也各有不同。 
《盧》中教授夫人埃米利亞，在丈夫去世后，獨自帶著身體不佳的女兒，靠救濟金勉強度日。當(dāng)她們遇到魔術(shù)師后，被他的慷慨、善良以及精湛的表演才能所折服，由此產(chǎn)生戀情，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埃米利亞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樣輕易就投懷送抱，而能在關(guān)鍵時刻堅守住最后防線。小說把一個受到情欲煎熬又能成功控制欲望的女人寫得入木三分，讀來令人心酸不已： 
寫她與雅夏重逢的喜悅：“他們像兩只鳥似的搖搖擺擺走著，站停了，又走起來，走來走去總是在那地方，互相望望，互相聞聞，玩著只有情人們懂的游戲�！� 
寫他們內(nèi)心情欲的激蕩：“他們兩人似乎在留神聽著情欲從他的膝蓋移動到她的膝蓋，接著又移動回來。他們的肉體在用它們無聲的語言談話�！�我一定要得到你！’一個膝蓋同另一個膝蓋說。” 
寫她無所依托的內(nèi)心苦悶：“每一回咱們說再見和我關(guān)上門，那會兒我的痛苦就開始了。我感到這種情況完全靠不住，好像我是待在一片浮冰上，隨時冰都可能裂開，我就會掉進水去了�！�…” 
埃米利亞如何做到守身如玉呢？她認(rèn)為“活受罪總比人盡可夫好”，“上帝能洞察一切。死人的靈魂永遠(yuǎn)在場，觀察親人的所作所為”。在丈夫去世后，丈夫的幾個同事向她求婚，但丈夫總在她夢中出現(xiàn)并叮囑她拒絕他們。于是她便拒絕了他們。她之所以愛雅夏乃是因為雅夏性格與已故丈夫相像，而且也有跡象表明，已故丈夫贊成他倆結(jié)合。他們有著不少共同的話題。她經(jīng)常與雅夏談?wù)撏ㄌ煅�、預(yù)兆、心靈感應(yīng)術(shù)，以及同死人靈魂的交往等等。那她又為什么遲遲不與雅夏同床共枕呢？因為她希望在教堂里結(jié)婚，“在純潔的基礎(chǔ)上開始夫婦生活”�？梢哉f，埃米利亞用來抑制欲望的手段比較復(fù)雜，有宗教的、有社會習(xí)俗的，甚至有神乎其神的靈異現(xiàn)象。 
無獨有偶，在《冤》中也有一個壓抑情欲的典型人物，即赫爾曼原配妻子塔瑪拉。她飽受法西斯集中營的摧殘，卻始終堅守著自己的純真，不愿同流合污。她羨慕那些把愛情當(dāng)游戲的人，可自己又異常堅定，恪守情感防線，不越雷池一步。她相信愛情，相信沒有愛情的人身體不應(yīng)該在一起。她對赫爾曼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認(rèn)為愛情不是兒戲�！薄拔也荒芨�一個我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边M集中營之前，雖然夫妻之間爭吵不斷，彼此受盡折磨，但塔瑪拉卻仍在內(nèi)心只愛著赫爾曼一個人。這是她這么多年對其忠誠的最大原因。她憑借對赫爾曼的愛情戰(zhàn)勝了自己的欲望。小說最后，赫爾曼不知去向，當(dāng)拉比通知塔瑪拉，說拉比們已經(jīng)放松規(guī)定允許被拋棄的妻子再婚時，她仍然若有所思地回答：“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跟赫爾曼�！焙翢o疑問，塔瑪拉就是忠貞的象征，即使愛人遠(yuǎn)在天邊，也要抵擋一切誘惑，在內(nèi)心為他守候一片愛的天空！ 
上述兩位女主人公與他們身邊的男主人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富有意味的是男主人公的結(jié)局。他們最終都走向壓抑和逃避欲望的道路。雅夏在偷錢失敗的那天，親歷瑪格達(dá)的自殺與澤茀特爾的縱欲場景，他忽然脫胎換骨，回到家鄉(xiāng)用石頭砌了一間小屋，將自己關(guān)在里面，一心研讀宗教典籍，用墻壁和宗教將欲望拘留起來。而謊話大王赫爾曼則自慚形穢地覺得自己就是垃圾，進而要“離開任何人”，最終不知所向。 
在辛格筆下，欲望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難道就沒有一條大道讓人類欲望行走嗎？欲望的變奏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啟示呢？一旦考慮到這些問題，兩部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和價值就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