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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運古鎮(zhèn)-中國專業(yè)作家小說典藏文庫
這是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一部京味小說精品!朵钸\古鎮(zhèn)》是多年潛心漕運文化研究且成就頗豐的著名作家王梓夫的一部長篇力作,是《漕運碼頭》的姊妹篇。
\\t第一章 \\t \\t雍正九年七月十五日,鬼節(jié)。鬼節(jié)鬧鬼,一大早,張家灣漕運碼頭上就出了三件非常鬼怪的事。 \\t第一件事發(fā)生在巡檢衙門后宅。 \\t羊鞭子似的大雨下了七天七夜。無雷無閃也無風,像天上開了個口子,天河里的水直接往地上傾灌,嘩啦嘩啦地緊一陣慢一陣。緊的時候,雨水可著勁兒沖砸著屋頂,房柁屋檁都顫悠起來,四面墻壁也晃悠起來。慢的時候,雨水靜靜地順著屋檐往下流,在窗前織成了一道雨簾,把汪洋世界遮擋在外面,留在屋里的則是無可奈何的驚恐和祈盼。 \\t在連陰雨天睡慣了懶覺的人大多是被一片吵天鬧地的蛤蟆聲驚醒的。噩夢般的大雨突然停了,外面房倒屋塌、溝滿壕平,運河上壓著筋疲力盡的漕船、商船、客船,碼頭上的店鋪都關(guān)門打烊,龜縮在雨水中。蛤蟆卻歡鬧起來。蛤蟆在雨水中被壓得氣息奄奄,好不容易盼著雨停了,迫不及待地要出來透口氣。有一種叫作囊鼻兒的小蛤蟆,圓鼓鼓的,平時深藏在地下七八尺的地方。雨水把地下水接通了,它們驚恐地爬上來,發(fā)現(xiàn)外面居然是一個這么敞亮的世界,雀躍著歡唱起來。莊稼人都有這個經(jīng)驗,只有聽到蛤蟆叫成一片,只有在成片的蛤蟆聲中聽到囊鼻兒的高唱,天才真的算是晴了。 \\t張家灣大街上,鐵錨寺癲僧無智和佑民觀癡道無為又相伴而來,熱熱鬧鬧地拉開了雨過天晴的序幕。 \\t向來僧道不合,張家灣就怪了,這一僧一道卻像是一對親兄弟。癲僧無智瘋瘋癲癲,癡道無為傻傻呵呵。癲僧無智胖得像頭蠢豬,癡道無為瘦得像個掃把。癲僧無智舉著戒缽蹦蹦跳跳地唱著瘋歌兒,癡道無為甩著拂塵嘻嘻傻笑著嘟嘟囔囔。癲僧唱的是什么誰也聽不懂,癡道嘟囔的是什么誰也聽不清。當?shù)厝斯芩麄儍蓚叫作瘋和尚傻老道,兩個人總是要來同來,要去同去。他們在張家灣大街上游蕩,無憂無慮快活開 \\t \\t心。他們倆前后左右,總追著一群孩子,跟著他們跳,跟著他們唱,跟著他們嘟嘟囔囔。兩個瘋僧道帶著一群瘋孩子,成了張家灣一道別有情趣的風景。 \\t癲僧無智先唱著:“三月的秋霜六月的雪,三歲的老翁八十的娃……” \\t癡道無為跟著吟誦道:“荷葉為床蟬作馬,白云深處是我家……” \\t當一片碎金子似的陽光透過竹篾兒窗簾篩在檀木雕床上的時候,徐可良醒了。醒了卻沒有睜開眼睛,他不愿意醒,他愿意永遠沉浸在那美如仙境的夢境里。他慢慢地品嘗著、回味著昨夜那淫蕩銷魂的一幕。 \\t應(yīng)該承認,他是個好色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個淫棍。但是這一次,他不是為了自己宣泄淫欲,而是為了盡孝。 \\t徐可良是個孝子,他的母親十年前就得了肺癆,這些年來他到處為母親求醫(yī)尋藥,母親才病病懨懨地拖到今日。前不久鐵錨寺的住持癲僧無智送給他一個秘方,說是能根治他母親的肺癆。無智和尚說,此藥叫作“八鮮回春湯”,用八種世間最新鮮的東西煎制而成:九枚雛雞頭胎卵,九條未交黑狗鞭,九份初遺童子精,九攤處女落紅血;九盅頭場禾苗春雨,九盞初夏芍藥新露,九勺中秋梧桐寒霜,九杯入冬屋檐嫩雪。 \\t徐可良拿過這藥方琢磨了三天三夜,又跟他的師爺胡道白推敲了三天三夜,可見徐大孝子的用心良苦了。別的還都好辦,讓下面的人去用心搜集就是了,唯獨那處女落紅血,他必須親自采取,否則他是放心不下的。 \\t只要有權(quán)有錢有勢,找個處女開苞采血并不難。難的是徐可良很挑剔,他不能隨便找個黃毛丫頭柴火妞兒就拉上床,他不但要采血,還要把采血的過程詩化,有味道,有情趣。好歹徐可良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也是在花街柳巷中摸爬滾打的人,懂得人之大道的豐富多彩,懂得萬紫千紅中的一枝獨秀。如此一來,下面給徐可良找處女就不那么容易了。 \\t大概在半個月前,徐可良到俊峰齋飯莊赴宴,酒足飯飽之后,剔著牙走出來。跟隨的衙役揮手招呼著轎夫過來,又掀開轎簾扶著他上轎。徐可良卻搖晃著油光閃亮的大腦袋朝前面的空場走去,衙役們不解其意,顛著腳跟隨在后面。 \\t俊峰齋飯莊前面的空場上確實有一個出奇的景致,吸引了黑黝黝的一群圍觀的人。徐可良別看他粗腰腆肚,一副腦滿腸肥的笨拙相,鼻子眼睛卻特別靈敏。哪兒有什么異樣,哪兒有可疑狀況,哪兒有別樣風情,哪兒有風騷女人,他憑著感覺就能立即發(fā)現(xiàn)。這是他多年巡檢生涯養(yǎng)成的職業(yè)敏感,抑或是天性使然。 \\t人群里有一個賣藝的女人,三十多歲,生得眉目清爽、干凈利索,一襲緊身綢緞青衣,手握著一把龍泉寶劍,正拱手念著開場經(jīng):“……人窮了當街賣藝,虎瘦了攔路傷人。我們娘兒倆來到張家灣這塊風水寶地上,實在是沒轍了,才求眾位賞碗稀粥喝。不是手心向上跟眾位乞討,當然了,乞討也不丟人。誰讓我們身上有點兒小玩意兒呢,在眾位面前獻個丑。好了,不多說了。掛子行有句話,盡說不練那是嘴把式,盡練不說那是傻把式。咱要的是連說帶練,我們不能說練得好,練不好眾位多包涵,練好了,求眾位拍著巴掌給聲好。好,好完了怎么樣?得跟眾位要幾個小錢,住店要店錢,吃飯要飯錢,上有天棚下有板凳,官私兩面的花銷。我們練完了眾位往場子里扔錢,您明理,我沾光。我們不惱別的,就惱一種人,他早也不走,晚也不走,等我們把一腔子力氣賣在這里,他轉(zhuǎn)身走了。饒著不給我們錢,還把花錢的擠帶走了。我們不惱您白瞧白看,家有萬貫,也有一時不便……哦,對了,說了半天閑篇了,還沒自報家門呢。小女子姓苗名夢,江湖上人稱金剪刀。何謂金剪刀?金剪刀,剪不斷,不剪麻棉不剪線,不剪綾羅和綢緞,不剪人間仇和怨……這也不剪,那也不剪,那你剪什么?剪夢。那位說了,夢能剪嗎?笑話了,夢外面不能剪,夢里面能剪。這更是笑話了。笑話不說了,我們娘兒倆給眾位賣力氣了。哦,那位又說了,你口口聲聲地說娘兒倆娘兒倆的,怎么只見到你一個人在這兒白話呢?你那寶貝女兒呢?別忙,看劍……” \\t巡檢徐可良站在人群外面,聽著場子里的青衣女子口齒伶俐、語氣坦然,便知道是個有些來歷的老江湖。他原本對這些江湖藝人不屑一顧,該瞟一眼便離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這個女人身上有那么一股勁兒,這勁兒像是有著一種無形的磁力,把他牢牢地吸引住了,讓他的腳移不開挪不動,腦袋也暈暈乎乎地似睡似醒,他竟然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起了女子的把式。隨同他的衙役還以為他喜歡這個江湖女子,巴巴結(jié)結(jié)地守在他身邊小心伺候著。 \\t金剪刀苗夢拉開了架勢,舞動起了手中的龍泉寶劍。一招一式,踢腿下腰,都非常到位。寶劍在她手中,隨著她閃展騰挪,像是舞動起了一條白綢子。白綢子上下左右地飄飛舞動,越舞越快,越舞越靈動,漸漸地,纏繞成了一個橢圓形的白色圓團兒。那圓團兒在地上飛速地滾動著,曳動的風聲在圍觀者的耳邊呼呼作響。人們都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如雷似電的白團兒,完全忘記了這白團兒中包裹的青衣女子。更為奇絕的是,漸漸地,滾動的白色圓團兒上面似乎開了一個口子,冒出了絲絲縷縷的紅色煙霧。那紅色的煙霧升騰起來,在那白色的圓團兒上面凝聚,白里透紅,滾動成了一個紅白相間的圓團兒。兩個圓團兒一上下,中間似連非連,電光石火般地滾動著。上面那圓團兒慢慢地白多紅少,紅色又漸漸地消逝,也成了一個純白的圓團兒…… \\t不知道是誰首先驚醒過來,高聲叫好,使勁拍起巴掌。頓時人群沸騰起來,掌聲如風,連巡檢徐可良身邊的衙役也拍巴掌叫起好來。 \\t正當群情激昂的時候,兩個白色的圓團兒唰地停住了滾動,頓時破裂開來。出現(xiàn)在地面上的,是手持龍泉寶劍的青衣女子,青衣女子肩頭上站立著一個女孩兒。女孩兒一身紅衣,身輕如燕,手里也握著一把龍泉寶劍,金雞獨立、白鶴亮翅。不知道這女孩兒是在哪兒藏身的,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進入到青衣女子的身邊的,更不知道她是怎么揮動著寶劍與青衣女子舞動在一起的。 \\t人群喧鬧起來,許多人大把大把地往兩個女人身邊扔著銅錢。紅衣女孩兒從青衣女子的肩頭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鞠躬致謝,一邊撩起衣裙的一角撿拾著地上的銅錢。 \\t從驚詫中清醒過來的徐可良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紅衣女孩兒身上了,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這女孩兒正是豆蔻年華,娉娉裊裊,清新鮮嫩。白里透紅的小臉蛋兒如初綻的花瓣兒,水光盈盈的大眼睛顧盼有情,紅潤潤的小嘴唇兒更是嫩生生地散發(fā)著香甜……他想到了母親的肺癆,想到了治療肺癆的藥方,想到了那需要他親自采取的處女落紅。 \\t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是師爺胡道白去忙活了,徐可良則是天天催天天問。胡道白今天說金剪刀沒有找到,明天說有了下落,后天說金剪刀不同意賣女兒的初夜。徐可良心急如焚,逼著胡道白想方設(shè)法使圈子拴套兒。直到半個月之后,也就是昨天晚上,胡道白才把金剪刀母女帶進了巡檢衙門。條件是五十兩銀子,附加條件是一頓酒席,就算不是婚禮,總也要些體面。 \\t徐可良自然是欣喜若狂,在豐盛的酒席上,徐可良屈尊站立起來給金剪刀敬酒,還當著胡道白的面叫了一聲“岳母大人”。金剪刀也非常高興,一邊與徐可良推杯換盞,一邊叮囑徐可良要善待自己的寶貝女兒。 \\t喝到興頭上,徐可良突然想了起來:“岳母大人,請問令愛臺甫為何?” \\t金剪刀說:“苗小妖! \\t徐可良一愣:“苗小妖,怎么叫這么個名字?” \\t金剪刀說:“她父親死得早,隨我的姓。我叫苗夢,夢里生妖嘛! \\t徐可良疑惑地看著胡道白:“夢里生妖?這是什么典故?” \\t胡道白也茫然地搖著頭。 \\t金剪刀說:“你們是要人,還是要名字?嫌這個名字不好我把孩子帶走! \\t徐可良忙說:“不不……這名字沒什么不好,只是……很特別……也很雅,對對,很雅,是吧,胡師爺?” \\t胡道白忙附和著:“何止是名字雅?您再看看這小姐,真真的妖艷非凡! \\t徐可良醉眼迷離地看著低著頭坐在母親身邊的苗小妖,確實鮮亮照人,含羞帶嗔,別有情趣。徐可良往前探著身子,恨不得馬上把苗小妖摟過來啃個夠。 \\t酒席過后,徐可良果然如入太虛幻境。讓他吃驚的是,苗小妖不但清新可人,而且頗懂風情,寬衣之后,主動投懷送抱,迎合著徐可良翻云覆雨,把徐可良撩撥得骨酥肉麻、神魂顛倒。外面夜雨如潑,床上低吟粗吼,徐可良忘生忘死,妙不可言。 \\t徐可良如醉如癡地回味著這良宵美夢,覺得渾身燥熱,興致又起,惦記著與苗小妖春風二度?墒撬恢,美味就在身邊,何須饕餮,慢慢品嘗才是。他睜開眼睛,欠起身子,見枕邊一頭烏發(fā),想趁著苗小妖還在熟睡,掀開被子,細細欣賞一下這豆蔻少女的玉體。想到這里,他索性悄悄溜下床鋪,提起被子的一角,慢慢地掀開。 \\t徐可良絕對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弓著身子斜臥在床上的根本不是風情萬種、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小妖,而是一個殘花敗柳的半老徐娘。不是半老,比半老還要老得多,小肚囊子像裝了半袋糠似的垂落著,干癟的奶子像兩只破襪子,臉上橫七豎八的褶子,身上的皮肉粗糙得像麻袋片子,眼圈黑黑的,眼角上還堆著讓人惡心的眵目糊。徐可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呆呆地看著床上這莫名其妙的女人。 \\t那個女人已經(jīng)醒了,沖著徐可良討好地笑著,很淫蕩的樣子。 \\t徐可良驚疑地問:“你是誰?” \\t女人笑著說:“我是夜來香!您忘了?” \\t徐可良狠狠地罵道:“你媽的夜來香,小妖呢?” \\t夜來香說:“哪兒來的小妖?我是老妖了! \\t徐可良問:“你是哪兒來的?” \\t夜來香嬉皮笑臉地說:“老爺,您不認識我了,我是小秦淮的夜來香啊,您玩兒過我好多回了。您忘了?” \\t徐可良憤怒了,上前揪住夜來香的頭發(fā),使勁將她拽下床:“你他媽的給我滾,滾……” \\t夜來香被徐可良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壞了,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胡亂穿著自己的衣服。 \\t徐可良更加撮火,伸腳踢著夜來香的身子:“快滾……滾……滾出去……” \\t夜來香披頭散發(fā)、衣衫散亂,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巡檢衙門后宅。 \\t后宅外面值勤的衙役看見夜來香狗一樣地被趕出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動靜。 \\t懊惱萬分的徐可良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細細地琢磨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歷歷在目,甚至他的鼻孔里還殘留著小妖身上那特有的處女的體香。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金剪刀是假的,小妖是假的,還是他自己是假的?這也太離譜了。他踱著步琢磨著,不知不覺地來到穿衣鏡前面,先檢驗一下自己是不是假的。 \\t還真的有點兒不對勁兒,鏡子里面的人是徐可良嗎?徐可良不是這樣呀?不是徐可良那又是誰呢?還真的不像徐可良,哪兒不像呢? \\t他的腦子里像晃著無數(shù)道閃電,唰唰唰地晃得他暈頭轉(zhuǎn)向。突然,閃電停止了,他的腦子也清醒過來。哎呀,鏡子里的徐可良怎么成了禿尾巴鵪鶉了,那條長長的辮子哪兒去了?想到這里,他慌慌地用手去摸。沒了,果真沒了,后面光光的,只剩下松松垮垮的一把頭發(fā),辮子被齊著脖根子剪掉了。 \\t徐可良驚恐地喊著:“來人啊……來人……” \\t一個老衙役顛顛地從外面跑來:“老爺,什么事?” \\t徐可良指著外面:“快……快把她給我抓回來。” \\t老衙役不解:“抓誰?您說要抓誰?” \\t徐可良:“就是那個騷女人……老妖精……那個叫夜來香的老妖精……” \\t老衙役突然一愣:“老爺,您的辮子呢?” \\t徐可良暴怒地:“先別管我的辮子,快把那個女人給我抓回來! \\t好在夜來香還沒有走遠,她這樣狼狽也走不了多遠。老衙役帶著人把她抓了回來,直接帶到了巡檢衙門后宅,推到徐可良面前。 \\t夜來香被糊里糊涂地趕出去,又被糊里糊涂地抓回來,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徐巡檢,更不知道徐巡檢將怎么處置她,嚇得兩條腿打軟兒,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t徐可良氣不打一處來,一腳把她踢翻:“我的辮子呢?說,我的辮子呢?” \\t夜來香哆哆嗦嗦:“您的辮子……您的辮子不是在您腦袋上嗎……喲,還真的沒了……” \\t徐可良問:“我的辮子是不是你剪掉的?” \\t夜來香哭了起來:“老爺……我可沒剪您的辮子啊……” \\t正在這時候,師爺胡道白進來了:“東翁,陳知州來了。” \\t徐可良似乎沒聽見胡道白說什么,依然瞪著冒火的眼睛看著趴在地上的夜來香。 \\t胡道白又說:“陳知州來察看張家灣的災(zāi)情……” \\t徐可良這回聽清了,頓時一愣:“他在哪兒?” \\t胡道白說:“剛進門,卑職把他安置在花廳喝茶呢! \\t徐可良慌了。所謂的陳知州,是通州知州陳子敬,徐可良的頂頭上司。 \\t胡道白看見徐可良半裸著身子,面前還趴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如此狼狽,怎么能去見知州呢?急忙吩咐眼前的衙役說:“快伺候老爺更衣! \\t不知道因為眼前的場面太慌亂,還是胡道白馬虎了,他居然沒有看出來徐可良頭上沒了辮子。 \\t徐可良這時反倒清醒了,轉(zhuǎn)身進屋,從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子,招呼著胡道白:“胡先生,你進來! \\t胡道白一邊朝里面走,一邊吩咐著給徐可良更衣的衙役:“你們麻利點兒,別讓陳知州久等! \\t徐可良繞到胡道白的身后,撩起胡道白的辮子,伸出剪刀,咔嚓一下,剪了下來。 \\t胡道白絲毫沒有準備,剪刀一響,他扭頭一看,他的辮子已經(jīng)握在徐可良的手里了。 \\t胡道白急了,大叫著:“你……你怎么剪我的辮子?” \\t徐可良說:“胡先生,對不住了,我得先到前面去見陳知州!闭f著,把手里的辮子交給為他更衣的衙役,“快給我接上……” \\t \\t第二件鬼怪的事情發(fā)生在運河邊上。 \\t七天七夜的陰雨連綿,整個大運河都癱瘓了。這正是一年當中漕運、商運、客運最緊張、最繁忙的時候。暴雨一來,滿河的漕船、商船、客船都躲到風平浪靜的河灣里停泊起來,膽戰(zhàn)心驚地等候著老天爺?shù)亩魃狻?br>\\t曹雪芹一家是搭乘興武衛(wèi)六幫的漕船北上的。噩夢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但是曹家人依然沒有從這滅頂之災(zāi)的轟擊中醒過神來。曹雪芹想起這事,心里便禁不住地發(fā)顫。 \\t雍正六年正月初五,大年中的“破五”,一個把新年推向又一個高潮的普天同慶的吉祥日子。江寧鐘鼓樓的鐘鼓聲未響,全家人便早早起了床,里里外外高高興興地張羅起來。 \\t奴仆們打掃著院子,更換著被風雨打破的燈籠;婢女們收拾著房間,為孩子們又換上一身簇新的衣服;家里的青壯年領(lǐng)著孩子在大門口燃放著鞭炮。江寧織造府的“破五節(jié)”熱鬧非凡,引來了眾多百姓的圍觀叫好。一個大家族的繁華極盛的聚會,生機勃勃,喜氣洋洋。曹雪芹看見自己的小兄弟們往小丫鬟們腳下扔鞭炮,嚇得小丫鬟們捂著耳朵嗷嗷叫著躲著,上前把兩個小兄弟拉走,又把一大捧“小呲花”送給小丫鬟們。這種花炮好玩兒又安全,小丫鬟們樂得追著芹二爺搶著叫著,花團錦簇的少男少女樂不可支…… \\t突然,就像夏天的急風暴雨一樣,一隊全副武裝的官兵烏鴉似的飛撲過來,嚴嚴實實地包圍了江寧織造府。全家人都暈了,互相攙扶著縮在一起。曹雪芹只記得叔叔曹頫跪在大門前,江南總督范時繹身著仙鶴補服的官袍,威風凜凜地宣讀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圣旨上的話曹雪芹不甚了了,只記得皇帝指責叔叔“行為不端”、“江寧織造虧空甚巨”云云。然后,兩個餓虎般的皂隸沖上前,扒掉了曹頫的官服官帽,套上了枷鎖。范時繹又一揮手,不知說了句什么,官兵又餓虎般地沖進了大門,隨后,里面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t這時候,曹雪芹才明白,曹家被封了,曹頫被革了職。全家男女老幼一百四十口人丁,闔府里外十三處住房、四百八十三間屋舍、一千九百六十七畝田地,還有黃金白銀、珠寶古玩、新舊字畫,連同家畜家禽、家具擺設(shè)統(tǒng)統(tǒng)被查封籍沒。叔叔曹頫不知被關(guān)到了何處,曹雪芹和奶奶、母親、嬸母及幾個隨身的丫頭被安置在織造府后面的一個小跨院里。七八口人擠在一起,外面還有官兵把守著,里面的人不讓出去,外面的人不讓進來。一家人就這樣哭一會兒嘆一會兒地挨著日子。 \\t叔叔曹頫被釋放后馬上回到了京城,到平郡王府走門子。老平郡王訥爾蘇的嫡福晉曹佳氏是曹寅的長女,亦即曹雪芹的親姑母。而小平郡王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哥。姑舅親,輩輩親,骨頭斷了連著筋。平郡王是鑲紅旗的旗主,乃“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訥爾蘇被雍正皇帝削爵之后,福彭便順理成章地登上了王位。福彭很受雍正皇帝的青睞,又是寶親王弘歷的伴讀好友。在平郡王福彭上下左右的活動下,皇上開恩,發(fā)還了曹家在北京崇文門外蒜市口的十七間半房子,讓他們孤兒寡母度日。這樣,曹雪芹跟母親帶著兩個丫鬟回了北京,奶奶和嬸嬸依然留在江寧。 \\t為了節(jié)省路費,曹雪芹一家人托關(guān)系搭乘上了興武六的漕船。 \\t漕船剛到河西務(wù)就趕上了連陰雨,雨大的時候停泊,雨小的時候勉強行船,走走停停,三天前趕到了張家灣。這里的雨實在太大了,曹雪芹一家窩在漕船上,只期盼著雨過天晴。 \\t天真的晴了,但是運河上游的溫榆河、小中河都發(fā)了洪水,船只依然不能行駛。 \\t渾濁的洪水在上游決了堤,肆虐了田園村莊,又肆無忌憚地沖進了北運河。翻滾的洪水中攜帶著大量的掠奪品:房屋坍塌后的柁木椽檁,裝衣服的箱子,盛糧食的柜子,木制鐵制的農(nóng)具,還有半死不活的豬羊雞鴨……這些上游災(zāi)民的命根子,卻成了下游村民的橫財。附近的村民都涌到河邊去撈東西,運河兩岸像趕集般地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t兩個小丫鬟雀靈兒和柳鶯兒要跟著曹雪芹到運河上去看熱鬧,曹雪芹的母親馬氏卻把她們攔住了,弄得曹雪芹心里很不舒服,原本是他答應(yīng)兩個小丫鬟的,母親不讓去,既傷了兩個孩子的興致,又讓曹雪芹很沒面子。 \\t到了運河岸邊,曹雪芹才明白,母親實在是圣明,雀靈兒和柳鶯兒確確實實不能到這里來。 \\t下河搶東西的都是一些青壯的男子,他們在翻滾的洪水中拼搏著、呼喊著、爭搶著,東西搶到手之后,他們又歡呼著將其推上河灘,搬上河岸。曹雪芹看到,所有下河的男人都是赤條條一絲不掛,當著岸上那么多圍觀助威幫忙的人,他們都坦坦蕩蕩光著身子上岸下水,毫無半點兒羞怯和尷尬。岸上也有女人,都是結(jié)了婚的媳婦,她們的男人下河去搶東西,她們要幫忙接上來看守著。她們也很坦然,無論是對自己的男人和別家的男人,她們似乎都熟視無睹,還相互爭搶著東西,或相互取笑著對方的男人。 \\t這就是大運河的風俗:講禮的街道,不講禮的河道。大運河是男人的特權(quán),只要到了河里,男人們便徹底解放了。無論河岸上有沒有女人,他們絲毫不避諱。甚至越是有女人他們越是瘋狂,成心跳起來嗚嗷喊叫,明目張膽地調(diào)戲著女人。女人們也承認男人的這種特權(quán),面對赤身裸體的男人,你可以大膽地看,也可以開口罵,但是絕對沒有權(quán)利制止。若是身份高貴的太太小姐過橋走岸,遇見了這些浪里白條,也只能低著頭過去,非禮勿視則已。 \\t一片驚呼,曹雪芹順著人們所指的方向一看,河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桃子,桃子有碌碡那么大,在河面上漂浮著,遠遠地看去,似乎還有兩片鮮嫩的葉子。真的是桃子嗎?哪兒會有這么大的桃子呢?可它確實像個桃子:上面尖尖的,下面圓圓的,鮮嫩嫩的,紅艷艷的,包裹著一兜兒的香甜,讓人饞涎欲滴。 \\t男人呼號著撲向了桃子,爭著搶著往岸邊推著。岸上的人也揮著手驚呼著,這么大的桃子,所有的人都能咬上一口,快撈上來,人人有份兒。 \\t河里的男人們賣著力氣推著、喊著,把桃子推到了河灘上。岸上的男人和女人顧不得河灘上泥濕水滑,都噼里啪啦地跑過去。推著桃子的男人跳上了河灘,光著屁股跳著叫著,招呼著女人們前來分享他們的戰(zhàn)利品,也借機合法地展示他們裸體的魅力和裸露的快感。 \\t人們撲向了桃子,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t原來是一塊大石頭。 \\t起初人們真的不敢相信,用手摸著、拍著,用腳踢著,用肩膀扛著,無論怎么檢驗,它就是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硬邦邦、圓溜溜、光滑滑的大石頭。剛才把這石頭推上岸的男人,試圖再把這石頭翻過來,徒勞。這石頭太沉重了。 \\t可是,這么沉重的石頭怎么會漂浮在水面上呢?它又是從哪兒漂來的呢? \\t這疑問也像這塊大石頭一樣沉重,死死地壓在了曹雪芹的心上。他一直站在那塊大石頭旁邊,細細地看著,細細地聽著人們的議論。 \\t人們的興致云消霧散之后,便沮喪地走了。 \\t曹雪芹依然站在那塊圓咕隆咚的大石頭面前,他什么也沒有想,只是覺得兩條腿也像石頭般沉重,移動不開腳步。 \\t \\t第三件鬼怪的事情發(fā)生在天順隆當鋪門前。 \\t天晴了,朝奉陶元淳帶著學徒小順子卸下了門板,打掃著門前的積水,準備開門營業(yè)。 \\t這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乞丐帶著一個不大年輕的女乞丐走了過來,男乞丐手里托著一只紙船,走到天順隆當鋪門前,口中唱著喜歌:“船往船來,恭喜發(fā)財;大元寶裝不了,小元寶滾過來;老爺打發(fā)一個銅板的盤費,小子開了頭,再也不回來……” \\t朝奉陶元淳看了看這年輕的男乞丐,覺得挺新鮮,便有意逗他說:“你這船沒帆沒槳,怎么開船呀?” \\t年輕的男乞丐說:“沒帆沒槳船難行,借根纖繩成不成?” \\t陶元淳說:“纖繩沒有,倒有根草繩,能不能拉你的船保不準,你要是找棵歪脖樹上吊肯定斷不了! \\t年輕男乞丐見陶元淳不但不懂丐幫的規(guī)矩,還出言不遜,便忍著氣坐下來,把小紙船往門墩上一放,開口說:“船不行來只能靠,靠在碼頭上睡大覺。金碼頭銀碼頭,不如貴號的木碼頭。老爺包涵了,我這只船就停在這兒了! \\t年輕的男乞丐說完,把身子往后一仰,雙腿一伸,頭枕著門檻,躺下了。那個不大年輕的女乞丐也坐在了男乞丐旁邊,一聲不響地陪伴著。 \\t丐幫乞討是有規(guī)矩的,無論遇見誰,即便對方是個黃口小兒丫頭片子,也得恭恭敬敬地站著乞討,萬萬不可攀大失禮的。要是有個乞丐在誰家的門口躺下了,那肯定是這主兒得罪了乞丐。乞丐是賤,可賤也有賤的臉面。一個乞丐的臉面丟了,所有的乞丐都要上來給他爭臉。更要命的是,乞丐若是和施主鬧翻了,施主再有理也講不通,會遭到鋪天蓋地的譴責和辱罵。中國人向來同情弱者。 \\t幾天的連陰雨,連家雀都餓得叫不出聲來了,何況臥在破廟花子院里的乞丐呢?花子無隔夜糧,大雨泡天不能出去乞討,就只能干張著嘴餓著。天一放晴,乞丐們便都出來了,仨一群倆一伙兒,縷縷行行成群結(jié)隊,見人便伸手,遇門就求食。有的乞丐看見一個同伙躺在天順隆當鋪門前了,便立刻打花板吹口哨,呼朋引類前來支援。 \\t沒多大工夫,天順隆當鋪門前便聚集了幾十個乞丐,而且還有許多乞丐大呼小叫地往這邊趕。 \\t陶元淳一看慌了,知道自己闖了禍,馬上進院去稟報掌柜的馬家亨。 \\t馬家亨出來一看也嚇了一跳,急忙打發(fā)伙計用人把家里所有的剩菜剩飯端出來讓乞丐們吃。乞丐們盡管餓得眼睛發(fā)藍,但是心齊志篤,誰也不去動那些菜飯。馬家亨無奈,又說好話又送錢,乞丐們依然不理睬,一個個都集中在天順隆當鋪門前,有的躺著,有的坐著,有的蹲著,誰也不吭聲,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乞丐們越聚越多,天順隆當鋪門前擠不下了,都占滿了街面,把來往車輛人群都堵住了。 \\t這件事又很快傳開了,憋悶了好幾天的張家灣人都稀罕著出點兒開心解悶的事,聽說乞丐們包圍了天順隆當鋪,都風風火火地前來圍觀起哄看熱鬧。 \\t天順隆當鋪也叫曹家當鋪,是張家灣六家當鋪中最大的一家,也是最有勢力的一家。之所以叫曹家當鋪,就是因為這當鋪的東家是江寧織造曹家。曹家富甲天下,連康熙皇帝南巡都住在他家,誰能比得了?天順隆當鋪的掌柜馬家亨是曹雪芹母親馬氏的親哥哥,也就是曹雪芹的親娘舅。曹家被查抄以后,所有的財產(chǎn)都歸了新任江寧織造隋赫德,當然也包括這當鋪和整個曹家大院。只是隋赫德一直沒有前來接管,馬掌柜派人請示過幾次,都沒得到任何答復(fù)。不知道是因為隋赫德忙得顧不上來,還是隋赫德有意施恩于曹家。沒有人接管,馬家亨也只好照舊當他的掌柜,照舊用心經(jīng)營著當鋪。 \\t按照規(guī)矩,無論乞丐們在店鋪前怎么鬧,是一定不能報官的。一是你報了官官府也不管,官府真的派衙役來彈壓,店鋪的名聲就算完了,會說你老太太吃柿子——揀軟的捏。這么大的買賣,居然以勢欺人,還動了官府。再則,官府能拿這些乞丐怎么樣?人家沒偷沒搶沒砸沒打,就在你店鋪前默默地待著,犯啥法了?馬家亨是懂得這些道理的,他急得抓耳撓腮,在屋里團團亂轉(zhuǎn),只是一個勁兒地埋怨陶元淳不懂事,捅了馬蜂窩。 \\t夫人田氏和女兒馬幽蘭跟著馬家亨著急,卻又沒有絲毫的辦法。 \\t田氏說:“要不咱跑吧,躲出去三五天,看這些餓著肚子的叫花子能耗得過咱們不?” \\t馬家亨說:“老娘兒們見識,走得了和尚你還走得了廟,這鋪子不要了?” \\t正在上上下下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年輕人進來了,彬彬有禮地說:“打擾了,請問哪位是掌柜的?” \\t馬家亨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十七八歲,中等身材,面目清秀,雖然穿著有點兒寒酸,卻談吐規(guī)矩,讓人放心。他遂上前說:“我姓馬,天順隆的掌柜! \\t來者躬身行了個禮:“馬掌柜,如果您老人家信得過,晚生能讓外面的人退去。” \\t馬家亨立即高興起來:“哎呀,那太好了,求先生幫個忙,事后必有重謝。” \\t來者說:“請給我準備一些零錢,再給我一盆清水! \\t工夫不大,那個主動上門幫忙的年輕人端著一盆清水出來了,蹲下身子,把水盆放在門檻上躺著的那個年輕乞丐身邊。 \\t年輕男乞丐看見了一盆清水,像是挨了一鞭子,一激靈坐起身來。 \\t來者又拿起門墩上的紙船,放在水盆里,客客氣氣地說:“船家,碼頭上催著您起航呢! \\t年輕男乞丐急忙站起來:“是,老大,船帆拉起來了,就等著風轉(zhuǎn)向呢。” \\t來者轉(zhuǎn)身從后面的馬家亨手里接過一個小柳條笸籮,笸籮里都是零錢,遞給年輕的男乞丐:“一份菲薄盤纏,吃飯不飽,喝酒不醉,路上吃一杯清茶吧。祝老大一路順風! \\t年輕男乞丐接過小柳條笸籮,拉起身邊的女乞丐,說了聲“謝了”,直起身把半笸籮的錢潑灑出去。圍在天順隆當鋪面前的眾乞丐,見滿天飛揚的錢幣,撲在地上搶著。 \\t年輕男乞丐把水盆里的紙船撈上來,向來者作了個揖,揚長而去。 \\t眾乞丐搶光了地上的錢,也一哄而散。 \\t天順隆云消霧散,馬家亨再次向來者施禮致謝:“請問先生臺甫?” \\t來者謙卑地回禮說:“晚生姓馮名含真,常州人氏! \\t一直在馬家亨后面觀察著這位年輕救星的馬幽蘭,聽了這話,忍不住說:“你是常州人?我去過常州,大運河邊上,那里有座天寧寺,是江南四大叢林之一……” \\t馬家亨身后的田氏抻了抻女兒的衣袖,馬幽蘭立即覺得自己有點兒失態(tài)了,滿臉通紅,閉上了嘴巴。 \\t說話間,當鋪外面又哄亂起來,馬家亨一驚,立刻想到,難道這些乞丐又回馬槍殺回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t \\t第二章 \\t \\t馬家亨正在跟馮含真攀談,聽到外面一陣哄亂,緊接著便聽到一個女孩兒的叫喊:“舅爺,舅爺在家嗎?” \\t馬家亨覺得是在稱呼自己,忙出了門,馮含真也隨著出來了。 \\t一輛騾拉轎車停在了天順隆當鋪門前,年輕的車把式正把一個小杌凳放在車轅下面,為的是讓車上的女客們踩著下車。小丫鬟柳鶯兒卻直接跳下來,一邊轉(zhuǎn)身扶著主人,一邊朝當鋪里面喊叫著。 \\t馬家亨一看,下車的是自己的親妹妹馬氏,急忙迎上來:“剛捎信來,說到就到了,還以為你們總得幾天呢! \\t馬氏一邊下車一邊跟哥哥打著招呼:“哥,嫂子呢?” \\t田氏和女兒馬幽蘭急忙跑上來,一邊攙扶著馬氏下車,一邊親親熱熱地問:“芹倌呢?芹倌怎么沒來?” \\t馬氏說:“來了,在后面呢! \\t田氏又問:“怎么沒跟你們在一起?他坐車還是騎驢?” \\t馬氏說:“折騰,整天價瞎折騰,一點兒什閑兒都沒有。” \\t正說著,不遠處傳來一陣亂哄哄的歡叫聲,只見一大群孩子,追趕著一個滾動著的圓咕隆咚的東西跑了過來,這群孩子中就有曹雪芹。跟著跑過來的大多都是穿著破衣爛衫的窮人家的孩子,只有曹雪芹穿得整齊些,又長得比別的孩子高大,特別醒目。 \\t一直躲在后面的馮含真看著奇怪,那圓咕隆咚的東西是什么呀?怎么吸引了這么多孩子?他迎著跑了上去,到跟前一看,頓時愣住了。 \\t原來,這便是隨著洪水從上游漂浮下來的那個“仙桃”,“仙桃”被一伙兒光著屁股的年輕人推上河灘以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轟動一陣也就過去了,圍觀的人看不出所以然,便議論紛紛地離去了。只有曹雪芹沒有離去,他一直站在那大石頭前面,百思不得其解地觀察著。那東西在水里的時候像是仙桃,推到河灘上以后,便成了一個圓咕隆咚的大石頭,因為有一部分是淹在水面下的,看著像桃,實際是圓的。 \\t曹雪芹在那塊圓咕隆咚的大石頭前面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就那么呆呆地看著,像是中了魔怔一樣,看得那塊大石頭都有點兒發(fā)毛了,在他面前恍恍惚惚、游移不定,似乎在躲避著他那癡癡的目光。 \\t當雀靈兒費盡周折找到了他的時候,曹雪芹已經(jīng)跟眼前那圓咕隆咚的大石頭融為一體了。那塊石頭晃,他也晃;那塊石頭定下來,他也定下來;那塊石頭虛幻起來,他的身子也騰云駕霧般地飄起來。 \\t雀靈兒叫喊著跑過來:“芹哥芹哥,你在這兒干嗎呢?太太都等急了……” \\t曹雪芹根本沒有聽見雀靈兒的叫喊,依然跟那塊圓咕隆咚的大石頭面對面站著,遠遠看去,像是一塊圓石、一塊長石,雕塑似的陳列在河灘上,跟遠處紅日映照下的船帆構(gòu)成了一幅完整的畫圖,很靜、很幽遠,近似蠻荒。 \\t雀靈兒喊著過來,見曹雪芹一動不動地站著,拉了拉他的衣袖:“芹哥,太太都下船了,在岸邊等著你呢! \\t曹雪芹依然一動不動。 \\t雀靈兒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動著,曹雪芹兩只癡癡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t雀靈兒慌了:“芹哥,你怎么了?怎么了你,芹哥……你……你又犯病了吧?” \\t曹雪芹還是沒有感覺,真像是化成了一根石柱。 \\t雀靈兒嚇得哭了起來:“芹哥芹哥……你怎么啦……你倒是說話啊……” \\t曹雪芹還是無知無覺的,依然跟眼前那塊圓咕隆咚的石頭對視著。 \\t倒是一串清泉般的笑聲把曹雪芹驚動了,曹雪芹慢慢地回過神來,像是從夢境中懵懵懂懂地醒來,循著那笑聲把頭轉(zhuǎn)過去。 \\t兩個女人走過來,一個是一身青衣,背著行裝,三十多歲;一個是一身紅裝,佩著寶劍,十五六歲,蹦蹦跳跳。 \\t紅裝女孩兒邊笑邊說:“媽媽,您看,兩塊石頭,一圓一長。” \\t青衣女子說:“一個屬陰,一個屬陽。” \\t紅裝女孩兒說:“一個溫熱,一個冰涼! \\t青衣女子說:“一個裸身,一個著裝! \\t紅裝女孩兒說:“裸身的坦坦蕩蕩,著裝的半癡半狂! \\t青衣女子說:“裸身的逃過一劫,著裝的夢多夜長。” \\t曹雪芹聽著這兩個女子讖語似的笑話,醍醐灌頂般地清醒過來,立刻躬身施禮:“二位仙姑吉祥,在下雪芹有禮了! \\t青衣女子說:“這石頭是你的嗎?” \\t曹雪芹說:“是隨著洪水漂下來的! \\t青衣女子說:“哦,河漂兒呀,那就誰撈到歸誰了! \\t曹雪芹說:“是幾個年輕人撈上來的! \\t青衣女子問:“他們不要了,是嗎?” \\t曹雪芹說:“他們都走了! \\t青衣女子說:“這么說,這塊石頭你想要?” \\t曹雪芹表示了自己的為難:“可是……這么大的一塊石頭,我怎么把它弄走?” \\t紅裝女孩兒說:“媽媽,我們幫幫他吧! \\t曹雪芹驚喜地問:“這么說,你們有辦法?” \\t青衣女子問:“你要把它弄到哪兒?” \\t曹雪芹說:“天順隆當鋪……哦,曹家大院,您知道嗎?” \\t青衣女子點了點頭。 \\t曹雪芹高興地施禮:“敢勞仙姑大駕。” \\t青衣女子伸出了一個巴掌:“五兩銀子! \\t曹雪芹慌忙應(yīng)承:“當然當然,只要您能把這石頭運到,酬金是不能少的。” \\t還沒等青衣女子動手,紅裝女孩兒挺身上前,伸出左腳放在石頭上,使勁一蹬,那圓咕隆咚的大石頭便晃動起來。再一使勁,那大石頭竟翻了一個個兒。曹雪芹驚異地看著紅裝女孩兒,連連贊嘆:“好身手……好氣力……好功夫……” \\t雀靈兒卻急了,拉著曹雪芹的衣襟說:“芹哥,你瘋了嗎?你要這大石頭干嗎?太太還等著你呢……” \\t曹雪芹說:“雀靈兒,你先回去,讓太太雇輛車直接去舅舅家,我隨后就到。” \\t就這樣,青衣女子和紅裝女孩兒一前一后,交替著用腳蹬著石頭,那石頭便球一樣向前滾動起來。平地上,兩個人一人一腳,上坡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出腳,下坡的時候則任石頭自己滾動。從運河灘到張家灣鎮(zhèn),母女倆滾動著石頭,像是玩兒著游戲,吸引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大人駐足觀看,嘖嘖驚嘆;小孩兒們則興致勃勃,一路追趕著跟在后面。到了張家灣那條筆直的石板街面上,紅裝女孩兒縱身跳在石頭上,像雜耍兒里的獅子滾繡球一樣,用兩只腳蹬著石頭向前滾動,還在石頭上舞起了劍。人群中爆發(fā)出一片叫好聲。 \\t母女倆滾動著大石頭來到了天順隆當鋪門前,曹雪芹上前給舅舅、舅母請安,又向表姐馬幽蘭問好。 \\t馬氏埋怨著兒子:“你真是越大越貪玩兒了,弄這么個大石頭干什么?” \\t曹雪芹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了母親。 \\t青衣女子問:“公子,這石頭放在哪兒呀?” \\t曹雪芹說:“放在后花園吧,等一下,我?guī)銈內(nèi)!彪S后,又對母親說:“母親,您給我五兩銀子,是兩位仙姑的酬金。” \\t馬氏說:“等一下,錢都在箱子里呢。” \\t馬幽蘭聽見了,忙從身上拿出一錠五兩的小紋銀:“弟弟,我這兒有。” \\t曹雪芹客氣地說:“啊,謝謝表姐,不用了,一會兒再給也不遲! \\t馬幽蘭硬是把銀子塞在曹雪芹的手里:“姐姐的銀子你就花不得,真是的! \\t曹雪芹很尷尬。 \\t馬氏解嘲說:“才幾年沒見,就跟表姐生分起來了! \\t曹雪芹不再說什么,指揮著母女倆滾動著石頭,朝后花園的后門走去。等大石頭在后花園的水井旁邊安置好之后,曹雪芹就給母女倆付了酬金。 \\t那個青衣女子轉(zhuǎn)身剛要走,紅裝女孩兒卻叫了起來:“娘,俺哥在這兒呢! \\t人群后面的馮含真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紅裝女孩兒跳了過來,緊緊地拉住了他。 \\t馮含真只好上前,躬身向青衣女子施禮:“苗姑……” \\t青衣女子驚愕地看著他:“含真,你怎么在這兒?” \\t馮含真吞吞吐吐:“苗姑……我?guī)煾负托⊥脝??br>\\t紅裝女孩兒搶著說:“小童姐傷心死了,你逃什么呀?” \\t馮含真看了看青衣女子:“苗姑……別告訴師父和小童行嗎?” \\t青衣女子說:“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逃跑?” \\t馮含真說:“苗姑,含真……有難言之隱,容當以后告訴您! \\t紅裝女孩兒還要說什么,青衣女子卻拉著她走了。 \\t曹雪芹湊上來:“你認識這兩位仙姑?” \\t馮含真點了點頭。 \\t曹雪芹問:“她們是誰?” \\t馮含真搖了搖頭:“曹公子累了,早點兒歇息吧! \\t既然馮含真不愿意說,曹雪芹也很知趣,便不再問了。 \\t這時候,幾個巡檢衙門的快班衙役便撲過來,巡檢徐可良在師爺胡道白的陪同下,大搖大擺地跟在后面。見來了這么多官人,女眷們立刻回避了。馬家亨和天順隆當鋪里的朝奉和學徒,見到了身穿六品官服的巡檢徐可良,都誠惶誠恐地跪下來。獨獨曹雪芹和馮含真沒有跪,師爺大概知道曹雪芹的身份,沒敢放肆,卻沖著馮含真吼了起來:“見了巡檢老爺為什么不下跪?” \\t馮含真看了看胡道白,不卑不亢地說:“抱歉,晚生是院試榜上的生員! \\t按照大清朝的規(guī)矩,生員也就是民間所說的秀才,見了縣官是可以不下跪的,就是在大堂上,也不能隨便對生員動刑。這是讀書人的特權(quán)。胡道白看了看衣衫破舊的馮含真,似乎不大相信,卻也沒敢說什么。 \\t跪在地上的朝奉陶元淳聽到了馮含真的話,騰地站了起來。胡道白厲聲問:“你站起來做什么?” \\t陶元淳說:“回稟師爺,在下也是院試榜上的生員! \\t徐可良哈哈大笑起來:“曹家當鋪果然名不虛傳,一下子出了兩個秀才。馬掌柜,你牛。 \\t馬家亨急忙說:“不敢不敢,徐老爺,您要是方便,到里面喝杯茶吧! \\t徐可良立刻變了臉,怒聲問:“金剪刀呢?” \\t馬家亨沒明白:“什么金剪刀?” \\t胡道白說:“就是給你們搬石頭的那兩個女人! \\t曹雪芹說:“她們是賣藝的女人,哪兒來的金剪刀呢?” \\t快班說:“她們是土匪,說,她們?nèi)ツ膬毫耍俊?br>\\t曹雪芹說:“我是在碼頭上雇用的她們,這會兒可能又回碼頭了! \\t徐可良急忙把手一揮:“快給我追……” \\t \\t馮含真留在了天順隆當鋪,當了個干粗活的小伙計。 \\t天順隆當鋪在張家灣鎮(zhèn)的花枝巷,前后三進院子和一個后花園。前進院子臨街是門臉兒當鋪,當鋪后面緊連著廂房和跨院,跨院是一個戒備森嚴、門戶緊閉的倉庫。前院的正房住著當鋪的朝奉和學徒,廂房住著伙計。門臉兒側(cè)面是一個小穿堂,可以直通中院和后院。穿堂里一間小屋住著瘸腿兒門房白老頭兒。中院住著天順隆掌柜馬家亨一家,兩口子住在正房,女兒馬幽蘭和奶媽劉嬸住在東廂房。 \\t曹雪芹和母親來了之后,便住在了后院。后院比前院大,曹家主仆四人住進來還顯得空空蕩蕩的。母親住在正房東屋,曹雪芹住在正房西屋。后院東面的穿堂通向后花園,后花園很大,有假山、水池、花圃、菜園,還有一個雕梁畫棟的小亭子。后花園里還有幾間磚瓦房,住的是看家護院、栽花種菜的雜役。 \\t這所院子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任江寧織造時修建的,為的是沿著運河進出京城,在張家灣有個落腳的地方。有了院子總得做點兒什么生意,宅子空久了沒有人會敗落的。于是曹寅便派人在前院臨街開了一家當鋪,取名天順隆。說起來氣派大,天順隆的匾額還是康熙朝大學士高士奇的手筆。 \\t除了天順隆當鋪,還有一家染坊,在曹家后花園的西北處,沒有名號,外面都叫曹家染坊。后來由于經(jīng)營不善,總是虧本,賣給了裕成和布店。原本該叫裕成和染坊了,可是人們依然習慣叫曹家染坊。 \\t馮含真每天打掃當鋪和曹家三進院子,還有把當鋪和前面兩進院子的水缸挑滿。曹雪芹一家搬進來之后,馮含真順便也擔負起了給后院挑水的活計。這個活計馬掌柜并沒有吩咐,馮含真看到曹家除了曹雪芹一個男子,都是女眷,而曹雪芹又是個讀書人,便主動攬了下來。他覺得這沒有什么,馬家是曹家的親娘舅,這不是應(yīng)該應(yīng)分的事情嗎?沒想到,有一天田氏看見馮含真給曹家水缸里挑水,便不客氣地問:“你是誰家的伙計?” \\t馮含真紅著臉,半天沒說話。沒說話并不是沒話可說,是因為他實在不知道田氏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好在田氏只這一句話便沒再說什么,馮含真按照自己的意愿依然給曹家挑水。倒是曹雪芹的母親馬氏把話捅明了,對他說:“以后別再給我們挑水了,不合適! \\t馮含真說:“有什么不合適的?我多挑兩擔水又不費什么勁兒! \\t馬氏說:“你是前院的伙計,該給前院干活兒。對了,以后這后面的院子你也別打掃了,這些活兒我們都能干! \\t馮含真說:“這么近的親戚,還分什么前院后院?” \\t馬氏笑著說:“親戚遠了香,近了打堵墻! \\t這些話馮含真都沒有當真,只是當作兩家相互間的客氣,最多也不過是些小心眼兒?墒橇硪患聟s讓馮含真難堪了。這天他正整理穿堂里的雜物,曹雪芹從后院走來,見了他很客氣地叫了一聲馮兄。 \\t馮含真有點兒受寵若驚,忙起身施禮:“曹公子,您早啊! \\t曹雪芹說:“馮兄,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t馮含真客氣地說:“請曹公子吩咐! \\t曹雪芹說:“你看見了,那天我請兩個仙姑搬運這塊大石頭,給人家的酬金是跟表姐借的,麻煩你替我還給她! \\t這件事馮含真也沒多想,只是覺得這兩家還挺客氣,什么事情都分得清清楚楚,也許大戶人家就是這樣,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t馮含真拿著曹雪芹給他的五兩銀子送給馬幽蘭,馬幽蘭卻火了:“誰讓你多管閑事?” \\t馮含真一愣,忙解釋說:“人家曹公子托我,我也不好拒絕呀。” \\t馬幽蘭仍然憤憤地說:“喲,你怕傷他的面子,就不怕傷我的面子?” \\t馮含真說:“您這話是怎么說呢,我只是受人之托替人辦事,哪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t說著,馮含真就把那五兩銀子放在馬幽蘭的炕沿上。 \\t馬幽蘭繃著臉說:“拿回去! \\t馮含真愣了一下,沒動。 \\t馬幽蘭高聲說:“聽見沒有?拿回去! \\t馮含真見馬幽蘭真的翻了臉,忙不迭把那五兩銀子又拿起來。 \\t這可真的讓馮含真犯了難。不知道為什么,他一見到曹雪芹就有好感,甚至很親切,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特別是他讓那母女倆搬運回來的那塊圓咕隆咚的大石頭,總覺得此舉非同一般。那塊大石頭究竟有什么用處呢?為什么曹雪芹要花五兩銀子把它搬到后花園來呢? \\t也許是因為對曹雪芹有好感,他才愿意給后院掃院子挑水;也許是因為對曹雪芹有好感,他才愿意做曹雪芹吩咐他的任何事情,包括替他向馬幽蘭還錢。 \\t可是這件事卻沒做好。沒做好把銀子還給曹雪芹就完了,可是怎么跟他說呢?如果把馬幽蘭的原話傳達給曹雪芹,勢必要引起曹雪芹的不快,人家是表姐表弟,就算之間有些什么誤會和過節(jié)兒,事后該親還是親。他呢,弄不好就是挑撥離間,豬八戒照鏡子里外都不是人。唉…… \\t \\t馮含真犯了一天的愁,直到吃過晚飯準備安歇的時候,他才拿了那五兩銀子,硬著頭皮到后院去找曹雪芹。 \\t找曹雪芹很容易,只要到后花園那塊大石頭旁邊即可。每天晚上,曹雪芹都在那塊大石頭前面,呆呆癡癡地站著。這情形馮含真早已經(jīng)看在眼里,習以為常了。 \\t馮含真來到后花園,那塊大石頭前面竟然沒有曹雪芹。這時候,一輪半圓形的月亮正好掛在墻頭的海棠樹梢上,花園里花木扶疏、影影綽綽,一片靜謐。馮含真在大石頭前面等候著曹雪芹,也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了那塊大石頭。別說,這塊大石頭還確實有奇特之處,它靜靜地臥在那里,像是一頭反芻的老牛,一邊細細地咀嚼著嘴里的草料,一邊嘟嘟囔囔地像是在訴說著什么。沒有聲音,仔細聽也沒有,馮含真硬是感覺到那石頭像是在說話;沒有動,仔細看也沒有,馮含真硬是感覺到那塊石頭實實在在地在與他交流。它在說什么呢? \\t慢慢地,一種情狀涌上了馮含真的心頭,他不由得抬起頭,對著月光籠罩的石頭吟哦起來:“鳥何恨而填海,山何言而望夫。徒以貞者不黷,堅者可久。臥如羊于山野,蹲似武于林藪。知作鼓之希聲,信為人之無偶。梁架海以東注,鎮(zhèn)臨江而南守。庶投水而克成,將補天而何有……” \\t身后響起了喝彩聲:“好啊……馮兄詠的可是李北海先生的《石賦》?” \\t馮含真轉(zhuǎn)過身,不好意思地說:“獻丑了,曹公子笑話了! \\t曹雪芹說:“哪兒的話?能把李北海的《石賦》背下來,確非等閑之輩! \\t馮含真說:“這些天我一直疑惑,曹公子為什么要把這么一塊石頭弄回來呢?現(xiàn)在站在石頭前面沉吟,不知道為什么,頓生出幾分敬畏之心?梢娺@絕非一塊普通的石頭! \\t曹雪芹說:“當然了,我親眼看見,它是從水面上漂浮下來的。馮兄,你說說,這么重的一塊大石頭,怎么會漂浮在水面上呢?” \\t馮含真說:“那一定是石頭下面墊著東西! \\t曹雪芹說:“下面能有什么東西呢?” \\t馮含真說:“當然是可以漂浮的東西,譬如木板,譬如竹筏,譬如皮囊之類的。只是石頭在上面,那東西被壓在了水下,上面看不見罷了。” \\t曹雪芹說:“恐怕不大可能,當時十來個年輕人去推它,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水里的東西呢?” \\t馮含真說:“也許人多手雜,大家都沒在意。” \\t曹雪芹說:“從水面上看,是一個鮮鮮靈靈的大壽桃,弄上來之后,就變成了圓咕隆咚的大石頭! \\t馮含真說:“這也有可能,一個物件從遠處看和從近處看,在水里看和在岸上看,都是不大一樣的! \\t曹雪芹說:“這些似都有可解之處,可是更為神奇的是,我總覺得這塊石頭是活的,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是能夠與人通心的。” \\t馮含真說:“也許是境由心造吧?” \\t曹雪芹說:“這么說,剛才馮兄詠《石賦》的境界也是由心境造出來的?” \\t馮含真困窘地笑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t曹雪芹說:“不瞞你說,馮兄,自從我把這塊石頭弄回來之后,我每天都站在它面前與它通心! \\t馮含真問:“何為通心?” \\t曹雪芹說:“就是用心談話! \\t馮含真問:“不開口?” \\t曹雪芹說:“不開口。” \\t馮含真說:“言為心聲,無言怎能入耳?” \\t曹雪芹說:“心聲不入耳! \\t馮含真問:“不入耳怎能通心?” \\t曹雪芹說:“心脈共鳴! \\t馮含真說:“鳴則為聲! \\t曹雪芹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靠的全是感悟。” \\t馮含真說:“曹公子參得透徹,在下愚鈍,無可領(lǐng)會! \\t曹雪芹哈哈大笑起來。 \\t馮含真有些尷尬:“讓曹公子笑話了! \\t曹雪芹說:“非也,馮兄錯怪了雪芹。我隨家慈從江寧起程入京,一路上悶悶無語,深恐京城深如海,無處覓知音。想不到來到張家灣,便遇見了馮兄如此胸藏錦繡之輩,雪芹幸哉樂哉! \\t馮含真說:“曹公子錯抬了,我乃粗陋之人,干粗陋之活,吃粗陋之食,謀粗陋人生。” \\t曹雪芹說:“非也。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对姟啡倨蟮仲t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t馮含真說:“曹公子愈發(fā)慷慨了,我一個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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