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鴻年,世居北京,為燕都望族,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遷臺,任職于臺北市政府。公務之余,寫作大量回憶老北京風物與京劇的文章,曾在多家報刊開專欄連載。
敦厚的人情味
人稱北平是文化城,唯其是文化城,所以比十里洋場人情味兒厚得多,也溫暖得多!
現(xiàn)在我看見有不少公家的大宿舍里,一幢樓里,或一個大雜院兒里,旁人并不知道住的人家不屬于一個小單位,因為業(yè)務上無關,而老死不相往來,只知道有戶人家,彼此是“駱駝打哈欠——大擰脖”,誰也不理誰!
尤其是有個剛會走的小孩子,一個嘴啃地,摔倒哭了,很少見有人拉一把,避之唯恐不及,十足的“管閑事,落不是”的作風,而大行其明哲保身之道!
在北平大雜院兒,可不是這個樣兒,比如這家大奶奶,要帶著孩子回趟娘家,等鎖上房門,要走時,左鄰右戶的,都出來了,“娘兒倆走。」蛡車吧!到那兒問她姥姥好!大舅母好!”
“是啦!替您說!勞您駕!您給聽著點門兒!”
家里鎖門不鎖門的,您走吧!絕對沒有錯,丟不了東西。曬干的洗漿衣服,倒水的來倒水,街坊都替您辦了,拿現(xiàn)在話說,好像他們是“助人為快樂之本”,極高興地“為人服務”。
尤其家里人手單薄的,若趕上太太要生產(chǎn),彼時誰也不講究入醫(yī)院,男人又插不上手,這個千鈞一發(fā)的當兒,可全靠好街坊了!
您看,左鄰右舍,趙大奶奶、三大媽、七姑、八姨、二舅母,一擁而上,全來幫忙來了,能把產(chǎn)婦產(chǎn)兒,安置得妥妥帖帖,結果是煙茶不擾,抬腿一走。這個時候,誰能招待客人哪!
假若您在一個地方,住上若干年,抬頭低頭,都是熟人。若趕上您家有個娶媳嫁女的喜事,或者不幸的父母之喪,就是一向還沒有過份子的,到時候也能“趕一份”。
甚至于家里兩口子拌嘴,小孩子不聽話,抓過來抽一頓“撣把子”,如果工夫一大,街坊也都跑過來了,給您說好說歹,又說又勸,總想叫住在一塊兒的街坊,家家都好。從來沒有方圓左近的住街坊,見面時“王小過年——誰也不理誰!”
朋友的母親,一位北平的老太太,她說:“不是我老想家,覺得這兒什么都別扭,不知是人家別扭,還是咱們自個兒別扭?”
天安門懷舊
天安門在北平長安街上,故宮的前面,巍巍的紅墻,東西伸展。上面是重檐的大殿,朱紅柱子,黃琉璃,壯麗非常。
天安門前面,便是御河,御河上面橫跨著有五座白玉石的石橋。雕琢精美,曲折多姿。再加上華表和石獅子,彼此配合,雄威壯麗,相互映輝,使天安門成為東方建筑藝術的杰作。
據(jù)記載:天安門建于明代,當時稱為“承天門”。順治年間重修過,改為“天安門”,至少有五百來年了。明清兩代,天安門前是禁地。前面加有紅的圍墻,南至中華門,東至長安左門,西至長安右門,禁止行人車馬通行,彼時若從東城到西城,須出前門,繞道而行。不像后來電車都跑得呼呼叫!
聽說在民國以前,天安門外的廣場,原設有許多衙門的,什么工部、禮部、戶部、宗人府、欽天監(jiān)等,都在廣場的兩旁。到了冬至,皇帝要到“天壇祭天”,“地壇祭地”。都要從天安門出入。每逢出征,皇帝并在此祭路。
國有大典,并在此頒詔,天安門上,中設“宣詔臺”,文武百僚和耄耋,都向北而跪在御河橋南邊,皇上的屁也聞不見。詔書用一個木制的“金鳳”,在口里銜著,由上面系下來。禮部官再用一個“朵云”——木制彩云狀的盤子來承接。然后再送禮部,用黃紙來謄寫,這叫“金鳳頒詔”。
如果民國十五年以前,在北平讀書,當過學生,誰對天安門也不陌生。彼時筆者將讀初中,正上著好好的課,時而學生會通知便來了,“整隊出發(fā),天安門開會”,一弄就在天安門的廣場站半天兒,然后整隊游行,高呼口號,喊得最齊的口號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抵制日貨”,連走帶喊的又是半天。晚上回到家中,真是饑是饑,渴是渴的!還不敢告訴家里說是開會游行了!
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在天安門開過會,學生大隊浩浩蕩蕩,直奔鐵獅子胡同執(zhí)政府而去,圍著鐵柵欄,大呼口號。后來里邊如狼似虎的爪牙部隊,竟然弓上弦,刀出鞘,荷槍實彈,紅膛待發(fā)。
又是向前一擁,只聽“格!格!格!”一陣狂響。彼時筆者是生在北平的傻小子,哪兒聽過槍響,正自遲疑,突然人潮倒退,哭聲慘厲,一下就把瘦小枯干的我擁倒了。起來后,鞋子便踩丟一只,便這樣光著一只腳丫兒,走回家了!
故都的冬夜
北平哪兒都不錯,唯獨一到冬境天兒,十天里,倒有八天,老刮著西北風,把馬路上的土,吹起多高。
在街上做小買賣兒的,攤兒上,常有很厚的塵土,擺攤兒的都不住手兒地用個雞毛撣子來撣。可是您看他身上,不但渾身是土,連鼻孔、鼻窩兒、耳朵眼兒里都是土。
冬天的西北風,有時不但到了夜晚不停,而且像越刮越有勁兒,您坐在暖和和的屋里,能聽見電線桿子上的電線,被風吹得有一種呼嘯聲!叫人膽戰(zhàn)心寒。倒不是旁的,叫人有個冷的威脅!
在冬境天兒的晚上,晚飯吃過了,掌燈的時候了,雜七雜八的事兒,也都清了,擋雞窩,上窗戶板,該休息了。
學生們在燈下,該溫習功課的,打開書本兒。要做針線的妯娌們,最好湊到老太太屋兒里,拿著針線簸籮,該做什么做什么。男人們喝茶抽煙,閑話家常。屋子里,爐子的火苗兒多高,滿室生春,這應是一天之中最舒服的時候。
掌燈不久,大家正在說話兒的時候,第一個吸引人的聲音,是在入小西北風兒的夜里,一聲:
“蘿卜!賽梨啊!辣了換來!”
北平冬天的這種蘿卜,真是賽過梨,一咬一汪水兒,雖沒有梨甜,可絕對一點兒也不帶辣味兒。而且價格低廉,一大枚可買一大個,真稱得起“平民水果”。
賣蘿卜來的時候,正是掌燈不久,飯后休息,睡覺之前,誰聽見這種聲音,都想買一個兩個的,大家分著吃。
不管誰出去,一嗓子:“賣蘿卜的,挑過來!”您看一個穿著老羊皮襖,戴氈帽頭兒,穿著大氈塌拉的,挑著挑兒來了,一個長玻璃罩子,里面放一盞煤油燈,燈光搖搖!
“挑兩個好的,給切開了!”
“是啦!您!錯不了!”
他拿起來,用手指彈一彈,據(jù)說,又嫩又脆的,它的響聲,是“當當”的;如果是糠心兒的,便不同了。
挑好以后,他用刀子把上面有纓兒的部分先削去。然后一刀一刀兒地把皮削開,可都連在上面。最后是橫三刀,豎三刀。把一整個的蘿卜切成一長塊、一長塊兒的,到家可以用手拿著吃。
這時想起吃這種蘿卜,真是又甜又脆,不但水汪汪的,而且沒有渣渣。
不過有句俗語兒:“吃蘿卜,甜過蜜。打個嗝兒,賽過屁!”這是說,吃過蘿卜以后,打飽嗝兒的味兒最難聞,可是吃蘿卜,叫人最痛快的,就是這一個飽嗝兒,可誰又叫您去聞人家的飽嗝兒。
蘿卜吃完了,剩下的皮,和拿剩下的座座,可是也不必扔掉,當時可用水一洗,用刀切成丁兒,撒上一撮鹽,明早吃稀飯時,臨時加上幾滴兒香油,真是最好的一碟咸菜也!
再是冬夜,推車賣零吃的,車子上,一個蒲包、一個蒲包地敞著放著,什么零吃兒都有;另外玻璃罩子里,放著糖果之類的東西。一進胡同兒,車子一放,用手一握耳朵,吆喝起來了:
“喝了蜜的柿子!”
“冰糖葫蘆!”
“凍海棠哦!掛拉棗兒來!”
這位推車賣吃的,還沒有走,又一嗓子吆喝起來了:“半空兒,多給!”
如果賣蘿卜的能吸引大人,這種賣零吃兒的,是吸引孩子了!
所謂“半空兒”,是大的花生都挑走了,剩下小的、癟的、獨一個兒的,上鍋一炒,到嘴里一嚼,可比大花生香多了!
忙了一天的少奶奶,溫功課的學生,買兩大枚,可買一大堆,燈下剝著玩,真是別有樂趣。
再在賣零吃兒的車上,買兩大枚的凍海棠,一個大凍柿子,來兩串兒糖葫蘆。有時家里人口兒多,你買他也買,你要他也要,凈這點零用錢,還真不在少數(shù)兒!
買來的凍柿子,凍得硬磚頭似的。你若想叫它冰消凍解,一不用火烤,二不用開水澆,只用一個飯碗,舀一碗涼水,把柿子放到碗兒里,有個五六分鐘,您再瞧瞧!
柿子的周遭,在燈光之下冒出一層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冰碴兒。您再摸摸浸在水里的柿子,已是稀軟稀軟的了!
吃凍海棠,可真有個意思,帶酸頭,也有點甜的意思。甜酸兒之中,又帶點冰碴兒,雖是孩子們的牙齒不在乎,也有些扎牙根兒的涼,叫人直咧嘴兒!
大家都快睡了,屋子里的火也有點兒乏了,外面的風,仍不稍住,在鉆被窩兒之前,還有位吆喝著來了:“硬面餑餑!”
可是他賣不著我們的錢,因為吃得挺飽,買些零吃兒可以,快睡覺了,“壓床食”,家里不叫吃!
有人問,后半夜兒,有下街賣東西的沒有?報告您哪!沒有,絕對沒有!怎么?
在北地的冬天,晚上鉆涼被窩兒,早起穿涼衣裳,是一宗苦事兒,誰已經(jīng)就寢,聽見賣東西的來了,再起來穿冰涼的衣裳去買吃的!
不單是冬天,就是夏境天兒,后半夜也沒有串街做小買賣兒的,很怪!
爆·烤·涮
“天河掉角,棉褲棉襖。”不管是否棉襖不棉襖的,北平的天氣,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冷熱寒暑,好比小蔥兒拌豆腐——絕對是一清二白,決不含混。
固然也有一句俗語兒:“二八月,亂穿衣。”亂穿衣可是亂穿衣,可不像此間,一股子寒流來了,把北極探險的裝備都上身了。明兒個,寒流去,響晴天,又換香港衫兒了,忽冷忽熱的“抖摟”人!
北平的亂穿衣,是在寒暑變更的季節(jié),年輕的,比如可以穿一身單褲褂兒,上了年紀的,身體差的,便可穿軟梢兒小夾襖兒了。絕不是“發(fā)擺子”似的,叫人無可捉摸。
所有作買作賣,都是按著時令來做,拿北地名吃兒的“爆、烤、涮”說吧,它固然是冬季最好的吃喝,居家大小,挑個禮拜天,得閑的日子,大伙兒圍著火鍋一涮,有多好;蛴弥笏挠训男∽,彼此往返的酬酢,可以說小大由之。
冬境天兒,固是爆烤涮的應時當令的季節(jié),可是準得很。每年只要一過八月節(jié),到不了月底,也無論冷不冷,熱不熱,也不管有沒人吃,開飯館兒的,準有的把牌子戳出來了,“新添涮羊肉!”地方大的是:“爆、烤、涮”添上了。
而一到八月底,早晚兒的,穿衣服不能再耍單兒了,所有什么紗的羅的綢兒的,全不靈了,該裝箱子,明年見了。如同“立了秋,把扇兒丟,再拿扇子不害羞”一樣!
我說“爆羊肉”,不算什么,凡是北平的大奶奶,都有一手兒,買四兩羊肉,切吧切吧,大大的油,旺旺的火,斜碴兒的蔥,嘁哩喀喳,三撥拉,兩撥拉,就是一碟兒爆羊肉上桌啦!當然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
若論爆羊肉好吃,我說還是鐺爆的最得味兒,這個字兒我不會寫,用個鄉(xiāng)下佬的說法,叫它平底兒的鍋吧!
每天到了華燈初上,擦黑兒的時候,一個清真回回的車子,推著沿街叫賣。掌柜的穿著藍布褂,系著圍裙,車子前面有個秋千架似的架子,大銅鉤子,掛著有紅似白兒的嫩羊肉。旁邊掛一捆很粗的蔥。
車子后面,有個燒劈柴的火,火上架一個鐺。另一個切肉用的小圓墩子,一把刀。人家也不知怎么爆的,眼看著,也不放多少油,費多大事,麻麻利利,又脆又快,三下五除二,爆好一盤兒,它就比家里弄的好吃,也比一般飯館兒里大路的做法得味兒,就不能不說是手藝了。
鐺爆羊肉,有一種,叫“干爆”。大致是佐料放好,三撥拉兩撥拉,用小盤稍微一扣,也就是分把兩分鐘,把佐料都吸進肉里了,沒有汁兒了,真是越嚼越香,下酒最美。
再一種爆法,是多加蔥,寬汁兒的,買兩三個芝麻醬的燒餅,喝完酒,一吃飯,花錢不多,真得說是吃得既可口,又舒服!
從前想吃芝麻醬燒餅、爆羊肉,只要一摸兜兒,有個毛兒八七的,便能吃得直打飽嗝兒。如今倒不是沒有芝麻醬燒餅和爆羊肉,第一是大師傅的手藝,丟在海的那一邊了,做出來,是這座廟,可不是那座神兒了。第二是從前是一摸兜兒就夠吃一頓的,如同今日的豆?jié){油條,誰吃不起啊?可是今天要來頓芝麻醬燒餅、爆羊肉,可變成不是泛泛人可以問津了。因為不像樣的館子,沒有這種東西吃;像樣兒的館子,可是出的代價,也像樣兒了!
吃烤肉,得先有個寬敞的地方,淺房窄屋的住家戶兒,沒聽說在自個兒屋里,關上門吃烤肉的。
一個大劈柴火,老高的火苗兒,挺大的煙,這不是在屋里吃的東西?梢膊灰欢ㄒ铰煲暗厝コ钥救。像北平市的東來順、西來順、烤肉宛,都是在院子里吃,不過院子里,上面有個罩棚而已!
院子里,放個燒松柴的爐子,上面架著“炙子”,黑不溜秋的,看哪沒哪兒。底下燒著挺旺的火,火苗子,順著“炙子”的孔兒,躥出老高,還帶著滋滋拉拉的響聲。
吃烤的,可不是文明吃喝,您若筆挺的禮服,胸前帶著口布,一筷子夾一點兒,孔圣人的臉蛋——文縐縐地去吃,這可辦不到。
這是“武吃”的東西,您看手里這兩根筷子,就知道了,又粗又長,兩根小通條似的,和火筷子差不多。湖南的大筷子,應退避三舍。
爐子旁邊,有一條長板凳,可不是請您坐的,這是吃烤肉放腳的地方,可也不是站在板凳上吃,是一只腳站在地下,一只腳放在板凳上。
脖領的扣兒解開,袖口兒卷得高高的,帽子用手一推,推到腦勺子上,一只手端一小茶碗酒——老白干,一只手夾肉吃。就這個吃烤肉的架子,看著就難登大雅之堂,這份德行,不怎么樣!
圍著爐子,抬起一條腿吃,所以不習慣的,尤其是小姐太太們,都是叫旁人,或是茶房烤好了,端到雅座兒來吃?梢允强梢,就是睡倒吃,也不能說是違犯吃烤肉的規(guī)定!是不是您哪!
可是一樣兒,干什么,吃什么!不是一樣有一樣兒的調調兒么?吃烤肉,就是這個丑架子,不這樣,就像唱戲不夠板似的。
年來一到天涼后,不斷去螢橋附近去烤一頓,看見不少中外嘉賓,遠道欣賞,并且自己下手,自己調味,自己去烤。我看過后,樂子大啦!也就是花錢買樂兒罷了,若論吃法,可差多啦!
有的加上佐料,拌好后,走到鐺前,全部往上一倒,信手攪起來。漫無標準的,便撥拉到自己盤子里了,您恕我嘴巴愛說,這哪能好吃?
全部往上一倒,這時的生蔥、生肉,并不吸收佐料,而且佐料順著鼻子的孔孔,都流下去了,所以不十分好吃。
應該先把肉放在碗里,然后就各個人的口味,喜咸愛淡,口輕口重,自己加佐料,然后稍稍一拌。再把蔥絲放在最上面。
烤的時候,先把蔥放在炙子上面,也就是蔥墊底兒,用筷子把肉從碗里推到蔥上面,不要倒。碗里所剩的佐料,等到撥拉到七成兒熟的時候,也就是蔥和肉吸收佐料的時候,再將碗里所余的汁兒倒上,肉一發(fā)白,便可以吃了。
其實吃烤肉,無論吃多少,也離不開炙子,一盤自己烤好了,往鐺邊上一放,一邊喝,一邊吃。吃完再烤一盤,用大筷子烤,大筷子吃,在鐺上吃。站在火旁邊烤,站在火旁邊兒吃。
等吃到酒醉肉飽之后,熱手巾一揩臉,一腦門兒的汗,一摘帽子,毛巾一擦大光頭,能順著腦袋往上冒白氣兒!多冷的天,也不冷了!
是誰跟我說?還是在什么刊物上看的哪?記不清了。他說:“到館子吃涮羊肉,最好要人家吃剩下的鍋子湯。”這可是沒聽說過,同時也沒地方找去。
比如十位八位的,在館子吃涮鍋子,大家都吃飽了以后,這一鍋子湯,正是好的時候,寫個目地條兒,把府上地址開明白了,叫柜上小徒弟,給送到家去,這是有的,北平館子,有這種規(guī)矩。一鍋子好湯,留著明兒早起,下一鍋面條又是一頓很可口兒的吃的,這是可以的。
在北平吃過涮羊肉,再在旁的省份吃,除去西北,便很難如意了。比如抗戰(zhàn)時期,每年冬天兒,在川云貴不也吃涮羊肉么!今日來臺灣天一冷,不也有涮羊肉么?可是差多了!
差在肉不行。北方的大綿羊,吃得小肉滾子似的,屁股后頭這個大尾巴,又大又厚,在后頭嘟嚕著。此地的羊怎么能比,小山羊兒似的,尾巴和狗尾巴沒分別,在后頭蹺蹺著,還沒有大狗的個頭兒大!
到北平,每天早起您到羊肉床子上買羊肉,羊都宰好了,在杠上掛著。肥肉雪白,瘦肉鮮紅,腰子、羊肝兒,在案上擺著,您說您吃羊的哪兒吧?
上腦、黃瓜條、腰窩兒、三岔兒,如同買供花兒,揀樣兒挑。當像現(xiàn)在呢!五十塊錢一份,倒是管飽,可是要哪沒有哪兒,您將就點兒吃吧!
回想在抗戰(zhàn)前,在外做事,從來嘴頭兒沒有像今日這樣苦過,拿涮羊肉說吧!
既往不論在青島,在濟南,在沈陽,在南京各地方做事,每年到了冬境天兒,照舊可以吃到北平肥羊肉的涮鍋子,一點兒也不是吹!
比如在南京做事,一到天冷了,下雪了,只要往家寫封信——航快。彼時一寄就是三二十斤,不用三天,肉便寄到了,吃不了放在熟識館子的冰箱冰著。
從北平到南京,滬平大通車,剛宰得的羊,打上一個包件,交給車上,一天一夜,便從前門車站,到浦口下關了,取出來,肉凍得梆硬梆硬的,一點也不會壞。
涮羊肉第一吃的是肉,其次吃的是“刀口”兒,所以在家里涮,總不如在館子吃著“四至”,一盤四五片肉,切得飛薄飛薄的,有如透明,家里總切不了這樣兒。
近來淡水河邊,做這種生意的,可以烤,也可以涮。聽說他們的肉,不是切的,看它一大片,一大片的樣兒,像把肉凍硬了,用小“刨子”刨木頭似的刨下來的。
一看這樣兒,不叫人發(fā)生美感,肉也不分個橫豎絲兒,肉也一點白顏色看不見。涮羊肉雖吃到了,而是客鄉(xiāng)的涮羊肉,可不是故鄉(xiāng)的涮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