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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噴嚏 本書為著名作家須一瓜的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作者親自選定的十六篇小說。小說講述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故事。 須一瓜的小說像是一把“不動聲色的手術(shù)刀”,從看似普通的小事中,挑開人性溫情的面紗,直面人性的幽微復(fù)雜,手術(shù)刀是冰冷的,但它指向的結(jié)果卻是溫暖的,透過那些矛盾糾結(jié)的事件,感受作者筆端背后的社會責(zé)任和對人類的大愛。 多篇小說獲得人民文學(xué)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
書寫生命的卑微和尊嚴人生困境中的華麗盛放著名女作家須一瓜的“夢之書”方方傾情推薦 如果你問候過一朵落花,就會知道,那個時候,是天地萬物多么靜謐的時光。
須一瓜,記者、作家。 曾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著有小說集《火車火車娶老婆沒有》《蛇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白口罩》《別人》。根據(jù)《太陽黑子》改編的電影《烈日灼心》獲得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四項大獎。目錄 大人/1 第五個噴嚏/43 蔦蘿/78 豌豆巔/112 忘年交/123 黑領(lǐng)椋鳥/164 毛毛蟲/185 寡婦的舞步/202 海瓜子 薄殼兒的海瓜子/220 一只叫清凈的狗/243 義薄云天/250 老的人 黑的狗/288 風(fēng)雨總在彩虹后/313 在水仙花心起舞/337 灶上還有綠豆羊肉湯/374 大人 一 一次意外的出差,使我回到三十年前童年的小城。 一個人走在這幾十年來早已淡漠的小城,處處感到隔膜,直到走到那個護城河邊的古城墻下。晚風(fēng)中,古城墻石縫中堅韌的蘆葦,在我掌面下輕輕搖動。一個七八歲的女童的臉,漸漸浮現(xiàn)出來,又慢慢淡去。三十多年前,她比我更早離開小城,去了北方。在單位大門口,她家奶奶一手擒著她妹妹,一手提著灰色的長行李包。她走在另一邊,抱著一個兜著搪瓷臉盆之類東西的網(wǎng)兜,踽踽地走。她一直沒有回頭,她妹妹和奶奶不斷扭身揮手,和送行的大人們說再見,她沒有回頭,連頭都沒有歪一下。 幾十年過去了,她應(yīng)該和我一樣,已經(jīng)長成大人。她是害怕大人的,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用鴨子一樣的清亮目光,看著她身邊說話、走動的任何一個大人。她不笑,但是,我在記憶里開鑿一下,她就笑起來。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腦海里看見她的笑,依然是石破天驚的感覺。她是我迄今見過的最漂亮驚人的小女孩,即使不笑,甚至生氣。小時候,我看到無數(shù)大人孩子,第一次見到她,都有幾秒鐘錯愕或失語。但是,人們馬上就開始議論她,那時候的大人,不很含蓄,他們交換著好奇興奮的眼神,盯著她的右手臂,那眼光鋒利得快撕開那袖子,在這樣的眼光下,她會下意識地用左手握緊右袖口。我知道那里永遠扣著紐扣,但我看過了它全部裸露的樣子。它是令人驚駭?shù),那是一條黑豬皮一樣的手臂,深厚縱橫的黑皺紋中,遍布黑色的毛。另一只手臂,還有全身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 我家搬到大院宿舍的時候,她正好和妹妹從我們身邊走過,抬著床板的我父母和姐姐哥哥,看到那異常美貌的小女孩,不約而同都停下了腳步。兩個男孩和她們兩姐妹迎面跑過,一個男孩把手里可能早準備好的鋸糠,統(tǒng)統(tǒng)撒在她頭上,另一個大喊:豬毛手!豬毛手!我們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見男孩手一揚,就聽到她啊地叫了一聲,低下頭猛拍自己頭發(fā)上的鋸糠。妹妹撿起石頭追打跑遠的男孩子。我走到她身邊,我很想幫她拍肩上的糠,她比我高了快一頭。后來才知道,我比她小一歲半。她可能看到我的腳,側(cè)抬起了臉。我看到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里面亮晃晃的,像風(fēng)吹的水面。那眼淚沒有掉下來。一看清我,她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還歪頭拍著頭發(fā)。 我們單位的宿舍,大都是上下兩層水泥大樓房,樓上八家、樓下八戶。一條公共的、敞開的長走廊,連接著整層八戶人家,每戶一個日字間套房,兩間。愛串門的大人,通過走廊,可以端著飯碗,一家家走過去聊過去。我和她家都住在樓上,我們兩家的中間還有兩個套房,都是老袁家的,因為他們家有七個孩子,不夠住。搬進去住以后,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童蓓,妹妹叫童蕾,童蕾和我一樣大。也知道老袁伯伯家的七個小孩,都不跟童蓓童蕾玩,因為她們爸爸媽媽是反革命。除了照片,我一直沒有見過她爸爸,她媽媽瘋了放出來我就看到了,那是一個高大的女人,不穿衣服的樣子,很嚇人。她披頭散發(fā)但戴著眼鏡。老袁伯伯家的嬸嬸,好像老是大著肚子,管不了老五老六老七,他們都是比我大一點的男孩子,老四是個十二三歲的干瘦女孩,滿口粗話,細細的胳膊,愛學(xué)大人老插在后腰上,管天管地,有時和童蕾打架。 宿舍樓兩側(cè)墻都有露天樓梯。童蓓家那邊靠外樓梯的第一間,住著老吳伯伯家。老吳伯伯有四個孩子,大姐姐、哥哥都很高了,像大人,我們都沒有和他們說過話。下面兩個是一點兒也不像的雙胞胎兄弟,大龍小龍,一個比一個貪吃,偷家里的牙膏皮、偷我們的塑料拖鞋,換叮叮糖吃。額頭像融化的紅糖一樣紅亮的老吳伯伯,經(jīng)常用皮帶抽他們。老吳伯伯的臉看上去嚴肅又霸道。我才搬過去幾天,有一天,他就突然一把拽下我褲子,大吼一聲:嗨,小雞雞沒了!我驚慌地提起褲子,走廊上大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媽媽爸爸后來說,老吳伯伯愛開玩笑?墒牵@使我對他印象很糟。 靠我家這頭的第一間是小楊叔叔家,他是司機,是沒有找女朋友,還是老婆在鄉(xiāng)下,我忘記了,反正他一個人住一個套間,經(jīng)常把收音機開得整個走廊都聽得到。從門口看進去,他家地上總是亂七八糟地擺著熱水壺、臉盆、臭襪子團。床架下面都是灰。 就是說,童蓓無論從宿舍的哪一個樓梯上來,不是要經(jīng)過西邊的老吳伯伯家,就是要經(jīng)過東邊的小楊叔叔家。她跟我說,她喜歡坐在籃子里,像一棵大白菜那樣,像井里的一桶水那樣,被爸爸媽媽直接吊提上樓,因為,她不喜歡和老吳伯伯說話,也不喜歡和小楊叔叔說話。
二 我們宿舍樓后面就是古城墻了,F(xiàn)在我才知道,這是宋朝起建的護城墻,前面就是護城河。屬于我們單位的城墻大概有三十多米長、十來米寬。那上面都是土和碎磚,高低不平,遍地野草,還有很多棵隨意成長的合歡樹、野棗樹、柳樹和梧桐樹,還有一座方形的水泥大水塔。老袁伯伯家還有什么人家在城墻的頭和尾,開辟了菜地。我和童蓓結(jié)下友誼就是在那里開始的。 我哥哥不要我跟著,我只好拿著他借我的新彈弓,上城墻打小鳥。我看見了幾個女孩在城墻中間的水塔邊吵架。其中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她叉著腰,聲音很尖利。另外有三個女孩在踢一小堆土。童蓓在阻攔,但是女孩子們腿多,她攔了這條,擋不了那條。 這是公家的地! 公家的地,就不能給反革命家種菜! 反革命還敢偷種地!我們?nèi)蟾妫?/p> 我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女孩把一個鴨蛋大的土豆踢出土,老四一把將土豆連根帶葉拔起來,童蓓想搶回,老四推開她,另外兩個女孩乘機把僅有的三四棵土豆,全部拔起來,有的土豆比玻璃彈珠還小,幾個大小土豆,筋筋吊吊地掛著。童蓓哇地哭了。 敢哭?反革命還敢哭! 偷公家的地還哭!不要臉!豬毛手!走,我們?nèi)蟾妫?/p> 不要臉!豬毛手! 我手里的彈弓射了出去,我是打老四的,可是我沒打準,打著了另一個女孩的后腦勺。我不知道哥哥的新彈弓那么厲害,一粒只有一半彈珠大的石頭,竟然把她打得抱頭大哭,而且滲血了,老四她們看到血,一起跳腳尖叫。 這個麻煩挺大的,我記得那女孩媽媽拖著女孩到我家告狀告了很久。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十分害怕,她說,石頭再大一點點,今天肯定出人命!她一直控訴,又劈打自己的女兒屁股,說她惹事賤骨頭。這狀不依不饒,直告到我爸爸當(dāng)她們的面,甩了我一大耳光,她才拖著女孩走了。臨出門,她大聲說,從小偷針,長大偷鐘!這孩子不管好,長大就是殺人犯!因為我被甩得嘴角出血,我媽媽和我爸爸又廝打了起來,我哥哥姐姐又想揍我。后來我耳鳴了很久,再見到童蓓的時候,她主動說,小弟,來不來我家玩? 那時候,她媽媽和她爸爸關(guān)在監(jiān)牢、牛棚里還是什么地方。家里只有奶奶和童蓓童蕾。那天我是確定她奶奶不在家我才敢進去的。我不喜歡她奶奶,奶奶老是揮舞著拳頭威脅小孩。老吳伯伯家的雙胞胎,我和我哥,還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我們都討厭她。她總把拳頭捏成一個“自”的樣子,大拇指直翹翹的,壓在食指上。上面的指甲很黃很硬。我們的拳頭握起來大拇指自然彎曲,是一個好看的拳頭。她那個揮來揮去的“自”樣拳頭,我覺得特別兇,像壞人。奶奶的臉也一臉兇相,小時候,老師一講到地主婆,我就想起童蓓奶奶的樣子。
三 我在童蓓家的裂成拼音“r”字形的壓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在我看來,童蓓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媽媽。她爸爸一張長臉,鼻子有點像鳥。鳥鼻子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這使他很像國民黨里的壞軍官;她媽媽眼睛很大,但沒有童蓓的眼睛好看。她媽媽戴了一副發(fā)白鏡框的眼鏡。童蕾長得很像她爸爸,小臉中間鼓出來,像一個橄欖,眼睛也不大,眉毛淡淡的,不罵人打人的時候,看起來總是沒精打采。而童蓓就不一樣,她像絢麗星光,一下就打在你的眼睛上。玻璃板上,她有好多張照片,噘嘴生氣的,抱著洋娃娃發(fā)呆的,大笑不止的……我看看照片,看看她,仿佛覺得一切都是奇怪的,人怎么可以長得這樣整齊好看呢?我不由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臉頰。童蓓一怔之下,立刻也打我。 你……就像個假的人。我說。童蓓大笑起來,噼里啪啦地雙手打我:看誰假看誰假!看我打你痛不痛!她露出剛換不久的大門牙,上面還有細細的鋸齒邊。 我的目光不知怎么地就移到她的右手腕上。那里露出了一些黑皮和黑毛。 她一下就把袖口死死握住。 要是跳舞怎么辦?我說。 我才不跳舞。 老師要你跳舞呢? 老師不要我跳。 天熱怎么辦? 我穿襯衫呀。我不怕熱。 天熱的時候,我穿背心也熱。 我不熱。我每個夏天都穿長袖襯衫,一點也不熱。 那游泳呢? 我才不愛游! 扣子掉了怎么辦? 不會掉。 萬一掉了怎么辦? 討厭!不跟你玩了! 你可以用別針!我是說萬一扣子掉了…… 不會掉!——我不會!不會不會!滾蛋你!不跟你玩了! 我和童蓓還是成了朋友。實際上,她沒有朋友。她妹妹仗著奶奶偏愛,老是欺負她;整個單位的小孩,大她很多的,嫌她小不跟她玩,差不多大的,總是叫她豬毛手。我們二樓這幾家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喜歡惡作劇,比如我第一次見到她,她被人撒的鋸糠,就是老吳伯伯家的雙胞胎大龍小龍干的。慢慢地,我還知道了,她爸爸就是單位的局長,是反革命走資派,被打倒了;媽媽是資本家臺灣特務(wù),她爸爸媽媽還寫過反動標語,那時候叫“反標”,罪行十分嚴重,所以,大人也不愛理他們家的人。我看過很多次游街批斗的街景,那些大人掛著一塊大白紙板牌,上面寫著自己名字,頭上都戴著尖尖的、高高的紙帽子,最嚇人的是他們的手,男的女的都用干抹油(瀝青)涂得黑黑的,他們舉著黑黑的手,站在大卡車上,像鬼魅一樣,被汽車拉著到處游街。那時候,我還不認識童蓓,后來她告訴我,她爸爸媽媽就在那上面。她很害怕。因為她看到爸爸媽媽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粗粗的紅叉,人家說那是要被槍斃的人。她問奶奶,奶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不敢問了。以后,再有游街,她就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去街上看。 她問我,牌子上打了紅叉就是要死的人嗎? 我也回答不出。 她說,我很害怕我爸爸媽媽會死掉。 我說,要不你去我家,問問我爸爸。我爸爸什么都懂! 她搖頭,你爸爸媽媽是新調(diào)來的。 我說那你去問老吳伯伯、老袁伯伯。小楊叔叔也懂吧? 童蓓聲音很小,我不敢,他們是大人。 那你問我我又不懂! 童蓓就看著我,什么話也不說了。
四 其實我也不喜歡大人。我哥哥姐姐也不喜歡和大人打交道。媽媽做飯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缺生姜、少醬油什么的,就叫我們趕緊去老吳伯伯、老袁伯伯家借。我姐姐總是推我哥哥去,我哥哥總是推我去。每一次都是這樣,我不去,姐姐就同意讓我選走一張好糖紙,我哥哥就許諾帶我去河邊挖蚯蚓釣魚之類,平時,他們兩個總是嫌我累贅的。他們有自己的伙伴圈,從來不要我。 我還是非常非常討厭和大人打交道,可我受不了姐姐哥哥的哄騙誘惑。每一次出門,都是一個十分艱難困苦的歷程,要一路默誦媽媽叮囑的外交辭令,比如,就差一根蔥啊,只要一小勺糖啊,還有請你去嘗嘗呀之類很麻煩的重要句子。我媽媽總要交代哪一句先說哪一句后說的說話順序,還要求我小嘴要甜,這樣大人才喜歡?晌腋静幌牒退麄冋f話。雙胞胎的媽媽,在走廊上碰到我們,一貫愁眉苦臉地對我們小孩視而不見;老袁伯伯家的嬸嬸,就是那個好像總是在大肚子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一天到晚都狠狠皺著眉頭地說話、做事、走路,給我倒醬油的時候,也是這樣。反正什么時候你看到她,她都不高興。 按我那時候的意思,最好不要和大人講話。他們是很老的、很陌生、很厲害的人,他們太嚴肅、詭計多端、性情冷漠,說著藏頭掐尾你聽不懂的話,寫出來的簽名,都是小孩高山仰止的草書;你永遠猜不出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又打什么主意,只知道他們無論抽煙罵人狂笑睡覺沉默,都一定會讓我們小孩敬畏。一個個大人,都像高山大海一樣,深不可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是討厭我們小孩子的。老袁伯伯打小孩的狠毒不比老吳伯伯家差,不單是用皮帶抽,有一次他把老四吊起來打。老四鬼哭狼嚎,聲音尖得要劃破玻璃,驚動了宿舍樓上樓下所有的孩子,大家都急急忙忙趕到他家門口觀看。老袁家嬸嬸趕我們,最后砰地重重摔上門,碰腫了一個遲鈍小孩的鼻子,但我們大家又疊羅漢爬窗,使勁往里看,她就對我們潑洗鍋水了。漂著小黑片菜渣子、熱乎乎的洗鍋水,嘩啦一鍋就潑出來,緊跟著又潑一鍋,害我們個個濕濕咸咸的落湯雞一樣倉皇回家,最后,大家都挨家里的大人罵了。 這種熱鬧,童蕾會來湊,童蓓總是站得遠遠的,她也想看,但她不來,可能因為戰(zhàn)火隨時都會轉(zhuǎn)移到她身上。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童蓓可能都太引人注目了。 后來她告訴我,這一層樓她最討厭的就是老袁家嬸嬸。她說,老袁家的嬸嬸肯定是壞人,說不定是隱藏下來的地主婆。以前,老袁家嬸嬸沒有大肚子的時候,在食堂煮飯。童蓓說,到了晚上,她經(jīng)常偷偷到她家送東西,一點豆腐皮呀,一點桂圓干呀。童蓓爸爸不喜歡她,什么東西都不要,趕她出去,她就從門縫里硬塞。她還給童蓓童蕾打紗衣,把從工廠里偷來的棉手套拆了,打好一套套小紗衣紗褲來她們家,笑嘻嘻地親自抱著她們小姐妹試穿。不會打毛衣的童蓓媽媽就高興極了,叫她姐姐。童蓓那時也覺得老袁家嬸嬸很好,因為她一看到她們姐妹就夸個不停,說童蓓最招人心疼。但奇怪的是,童蓓小聲說,后來,爸爸媽媽被抓起來后,老袁家嬸嬸就不愛笑了。她的臉變掉了。更可怕的是,在禮堂開批斗會的時候,老袁家嬸嬸第一個沖上去甩我爸爸的耳光,還打掉了媽媽的眼鏡。 真的?我瞪大眼睛。 我都看見了。 我們都不說話了。我覺得真是嚇人。我一直以為打人是我們小孩之間的壞事情,而且,大人知道了,總是要教訓(xùn)我們,大人之間怎么會這樣呢?老袁家嬸嬸是女的,童蓓爸爸是男的,他們之間也可以甩耳光嗎?而且是開大會很多人的時候? 童蓓說,小楊叔叔也打我爸爸了,他踢爸爸。也是開會的時候。 那他……會打你嗎? 童蓓搖頭。他不打我,老袁家嬸嬸也不打我,就是不理我們了?墒俏乙豢匆娝麄……就有點害怕。其實,童蕾也怕,不過她假裝不怕,因為我奶奶有時候大罵他們。我奶奶很勇敢,誰都不怕。不過,奶奶肯定打不過小楊叔叔,最多打得過老袁嬸嬸。 對呀,她肚子那么大。我也打得過她! 不能。他們家很多人,我們家只有三個人,最多加你四個人。他們有九個人。老二和老三還會武術(shù)呢。 你很氣嗎? 童蓓眼睛看著自己的鼻梁,微微點頭。 那等我長大吧,我來給你報仇。 老吳伯伯家還有我爸爸的很多書。 什么? 他們半夜來我家抄家搶走的,我想看。是我家的。 以后我也幫你搶回來! 小周叔叔家、小兔子叔叔家、馬姐姐家也有。那些書上,都有我爸爸的印章。他們都不還我了,也沒有交公。 等我長大,我一家家打過去!
五 城墻前面是我們宿舍樓,我們前面還有一排宿舍,再前面是一大片木頭梨樹林,夏天它們會結(jié)下很大的、肉質(zhì)很粗的梨子。梨樹林前面又是兩排宿舍樓,再前面就是大球場和好大的單位食堂。和城墻頭垂直排列的,還有三排直線排列的宿舍,它們和城墻構(gòu)成單位大院的兩條外圍線。球場對著單位大門,賣牛奶的王伯,從大門進來,就騎著牛奶車,沿著冬青樹下的小鵝卵石路,能走到我們每一排宿舍前。 我們總是跟著脖子上搭著擦手毛巾的王伯走,聞那個牛奶香。牛奶自行車后架,一邊掛一個半圓形的洋鐵皮桶,桶底下有炭火,打開洋鐵皮蓋子,里面的奶香熱氣就騰起來了。訂牛奶的人拿著空杯子過來了,送牛奶的老伯不慌不忙地拿起勾在桶邊上的長柄量杯,平時它們都被浸在牛奶中,也是洋鐵皮做的。半斤的,他提起大杯子一倒;二兩的,是個小小的鐵皮杯子。每次伯伯在倒牛奶的時候,很多小孩的腦袋都快擠到了桶里。我們要看,我們仔細看著那個白得發(fā)黃、醇香味十足的牛奶,是怎么從奶桶里被提起來,怎么在杯圍上醇厚地流淌著,被汩汩地倒進空杯子里。經(jīng)常能聽到大家一起咕嘟咕嘟吞口水聲,有的小孩飛快地沾一點滴在桶面上的牛奶,把手指放進嘴里悄悄吮吸。偶爾看到有人家來打一斤牛奶的,一斤!看到那個大量杯,提起倒了一次,又下去提上來,竟然再倒一次,我們大家都很生氣,嫉恨得眼光發(fā)抖。這樣,往往有個把孩子著迷似的,跟著那個一斤的奶杯子走,一路送那家人的牛奶回家,有時還要等著親眼看到那家人,把那一斤牛奶喝掉才滿足又失落地離去。 童蓓家姐妹過去一次打半斤牛奶,小姐妹分喝。后來,她爸爸媽媽關(guān)起來,就斷了牛奶了。但是,送牛奶的王伯和童蓓很熟悉,一看到她,總是老遠就招呼——今天喝不喝奶呀。童蓓就吞著口水走開了。后來我聽說,送牛奶的王伯,第一次來這里送牛奶的時候,見到在冬青樹下跳房子的童蓓,竟然把車子一頭騎到水池墻那里去了,牛奶桶也摔了,牛奶流了一地。王伯事后說,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天下哪有這么漂亮的孩子呵。 那天,我和童蓓童蕾在操場玩煮飯過家家游戲時,賣牛奶的王伯送完牛奶正要出單位大門,童蕾見到了,招呼著跑了過去。我也過去了。假扮媽媽的童蓓下班回來,看到小孩不在家,就過來找我們。牛奶王伯停了下來,說,今天還剩一點牛奶,送你們小姐妹喝吧。去,回家拿杯子! 童蕾歡呼一聲,像離弦之箭。牛奶王伯笑笑,說,蓓蓓多久沒有喝牛奶了? 童蓓答不出來,她的時間觀念很糟糕,說,很久很久了,媽媽在的時候喝。 牛奶王伯說,很想喝嗎? 童蓓點頭。 牛奶王伯看著童蓓的右手,那我問你,你這里面真是都是黑的?有毛? 童蓓臉色一下就變了。 她咬住下唇,最后含糊地搖頭又點頭,又扭頭看妹妹過來的方向。 打開扣子給我看看好不好?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人。 童蓓的臉頓時血紅。 只看一點點!我就給你喝牛奶。牛奶王伯聲音像小偷一樣,很輕很輕。 童蓓突然轉(zhuǎn)身就跑。 我呆若木雞。 前面,冬青樹拐彎的地方,童蓓和拿杯子的童蕾相遇了。童蓓可能不讓妹妹過來,兩人推打成一團,杯子當(dāng)啷落地。牛奶王伯爽朗地笑起來,他拍拍坐墊大聲說,再不過來,我走嘍…… 突然,我猛抬腿,使勁踢了牛奶桶一腳就跑。空空的奶桶,哐當(dāng)一聲,發(fā)出好大的聲音。 這事的后果是,我的大腳趾趾甲,第二天發(fā)紫發(fā)黑,痛不可觸。以后牛奶王伯一看到我就怒目圓瞪,做出要騎過來撞死我的樣子。但是,我看到了童蓓扣子里面的真正的秘密。也許,除了她家人,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過它。
六 童蓓那個地主婆奶奶,那天暴打了童蓓。因為童蓓把妹妹的門牙打掉了。其實,童蕾和我一樣,也是到了換牙的時候,但是,牙一脫落,童蕾撿了小牙,就沒命地奔回家。因為嘴巴里都是血,很嚇人,所以,等童蓓撿起那個摔脫幾塊搪瓷的白搪瓷杯,一進門,奶奶抄起油紙傘劈頭蓋臉就打下來。童蓓尖叫。我喜歡看這樣的熱鬧,又很擔(dān)心童蓓被打痛。所以,我一路想跟進去看仔細。結(jié)果,童蓓奶奶對我摔了一個解放鞋子,童蕾也一起叫囂要我滾,她罵我是童蓓的漢奸狗腿子。 那天下午,奶奶帶童蕾到河對岸的儲木廠買柴火,很遠,要過東方大橋。奶奶借了平板車去,把童蓓鎖在家里。我是從窗子里翻進去玩的。我翻進去,童蓓很高興。她站在爸爸媽媽的大床上,給我表演了很多舞。她頭上包著枕巾,眉毛中間用印泥點了個紅點,然后穿上媽媽的長袖衣服,在床上亂蹦亂跳,跳《阿佤人民唱新歌》的時候,她不斷用她媽媽那個長袖,使勁拖摔在地上——哎——巴扎嘿! 要我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童蓓不僅愛跳舞,而且是個絕對的舞蹈天才。她自編自演的一招一式,非常好看,那小腰肢、小胳膊、脖子的轉(zhuǎn)動、雙腿的動作,真是天賦的律動感,實在令人賞心悅目。因為我喜歡她甩袖子,童蓓就一直伸腿彎腰——巴扎嘿!巴扎嘿!她還會無師自通地動脖子,像新疆人一樣,令人驚奇。童蓓跳得滿頭大汗,才把頭上的枕巾拆下來。 我說,要是你的手好了,你就可以去跳舞。 我又不愛跳。 老師不知道你會跳。 她們不要我。 要是這個床鋪是大禮堂就好了。 我才不稀罕。我不跳給別人看! 那你跳給誰看呀? 我跳給我爸爸媽媽看,跳給我奶奶我妹妹看,也跳給你看。 童蓓突然叫我,喂,你怕不怕? 什么? 童蓓指指自己的右胳膊。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怕,因為我還沒有看到過那里面,所以,我搖頭。 我敢親它!童蓓說。 我看著她。童蓓轉(zhuǎn)身貓下身子,倏地爬進大床底下。 進來! 我蹲在床邊看她。床下很高,她趴在很里面,小腿還能反翹起來。 進來呀!沒有蜘蛛!我經(jīng)常在這里! 我小心爬了進去。床對著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城墻。床底下光線蠻亮的,空蕩蕩,只有一個小木箱。我和童蓓并肩趴著。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著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點也沒有想到害怕,而是興奮緊張。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變主意不給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擄開,她早就解開了扣子。我感到眼睛里一條黑影一伸一橫,童蓓已經(jīng)把自己的臉,貼在一條黑乎乎的東西上。童蓓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慢慢移動下巴,她的臉蹭著那個東西,隨后,她真的把嘴貼在了那個黑乎乎、毛乎乎的東西上。床下的光線我更適應(yīng)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豬皮鞋一樣的手臂,從手腕到腋窩,縱橫龜裂般的皺紋,深得像鉛筆刀刻過,它布滿著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長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間或有幾根特別黑、特別粗長的毛,豎起來,就是和豬背脊上的豬鬃一樣。可是,它的臂彎,就是我們抽血的地方,卻有一個小橄欖形的白紅色皮膚,上面有稀落的白毛,像一只剛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臉,摩挲著那個黑色的手臂。她始終看著我,并不停地親著那黑黑皺皺的皮。那個黑皮有點發(fā)亮,就像是我爸爸媽媽重要出訪,把豬皮鞋偶然擦亮的那樣的微光。 我的心臟好像都跳不動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里露出的一點點黑色的邊,就好像是我們墨水染到皮膚一樣,我萬萬沒有想到,里面不是那樣的,它是這樣的皺、厚,這樣的黑,這樣的黑毛密布,連胳膊肘都是黑皺的,整條手臂沒有一點正常膚色,分明就是一條野獸的腿,而手臂中間那塊接近正常的小皮膚,又太像眼睛。再加上手腕下面連著正常的、會跳舞的漂亮的手,整個看起來實在太古怪太驚駭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說。 沒有。這有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指著那塊奇異的淺色塊說,像眼睛。 童蓓夸張地眨眨自己眼睛。我親它,你敢親嗎?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黑毛胳膊橫送在我臉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床下閃閃發(fā)亮,我聽到她緊張的呼吸。她看著我,一動不動。我聽到我們兩個像跑過步的那樣的呼吸聲。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說。 我伸手接過它,那毛茸茸的東西,一到指尖,就炸電一樣激起我全身雞皮疙瘩。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在她的水鉆般的目光里,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它。我的嘴,終于觸到了它!霎時——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睛里涌起淚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淚,因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惡心,是巨大的驚震,還是承接了我?guī)缀醣巢粍拥男湃巍D莻異樣的感覺,像一捆刀一樣,統(tǒng)統(tǒng)扎進我心里。 我氣都喘不出來了,淚眼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顆黃豆大的眼淚,從童蓓的大眼睛里,跌落。 你最勇敢!她說,童蕾是個膽小鬼! 我是在事后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離開去北方以后,才在記憶里捕捉到那條毛胳膊的香味。那是帶著嬰兒氣息的混有奶香的體味,成年后的有一天,我抱著兒子,他身體里一陣體香襲來,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幾乎同步地想到了遙遠的童蓓。這個味覺記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但是我確實因為兒子的體香,就想到那個童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親那只胳膊的當(dāng)時,和親過之后,我并沒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而只有怪異感和巨大的秘密感。當(dāng)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媽媽身邊,再次回憶起童蓓家床底下的經(jīng)歷,回想到嘴唇觸動毛胳膊的感覺,我又一次淚水滿眶。媽媽發(fā)現(xiàn)了。眼睛怎么啦?還不睡?!我說眼睛進灰了,但我接著說了童蓓的胳膊。我馬上就說了。也許我心里的這個驚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給撐破了。 我告訴了媽媽爸爸。我甚至順應(yīng)爸爸媽媽的好奇心,有問必答,詳細地、一次次地描繪了童蓓手臂的皺紋、顏色、面積,上面的長毛、短毛和質(zhì)地。我的描繪,使爸爸媽媽感到歷歷在目,就像他們也撕開了童蓓的袖子,他們不斷驚嘆驚憾。 爸爸媽媽意外而顯著興奮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當(dāng)時兩個孩子相對的微妙心理。我沒有說我哭了,也沒有說童蓓哭了。我甚至沒有敢說我親了它,我覺得那樣不好。我就那樣像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自然秘密那樣,對媽媽爸爸有問必答。媽媽甚至問,如果你掐它,它會不會痛?我爸爸說,那手臂中間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說是呀,好像會眨眼,很奇怪。爸爸媽媽太興奮了,以至沒有阻攔從外間床上,狂躁地要擠進里房來發(fā)問的哥哥姐姐,我則因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重要中心而無限亢奮。我姐姐和哥哥在討論,把童蓓的手,放進開水鍋里一燙,能不能就像食堂殺豬那樣,褪掉黑毛,變成白白的人的皮膚。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么樣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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