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你不行》收錄了何建明近幾年的散文、隨筆、評論等作品,不少文章引發(fā)廣泛關注。談人生,說親情,講文學,論天下,書中處處流露出作者的深邃思想與坦率性情!恫粣勰悴恍小返奈恼鲁浞值胤从沉俗髡邔硐氲膱(zhí)著追求以及對人生、生活的思考,特別是以寫作者和作協(xié)領導的切身經歷對文學的評說感悟讓人受益匪淺。讀者從書中既可以深刻體會作者的人生哲學和不懈追求,也可以獲得有益的知識和啟示。
父親的體溫冰碎了我的心
男人之間的愛與恨,莫過于父子之間;父子之間的愛與恨,其實是同一詞、同一種感情——透心痛骨的愛!我與父親之間的感情就是這樣。
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時代,有時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讓我恨的人。
第一次恨父親,是我童年的第一個記憶: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正值自然災害的年份。我剛剛懂事,卻被饑餓折磨得整天哭鬧。有一次,因為食堂的大師傅偷偷給了我一塊山芋吃(北方人常叫它紅薯),當干部的父親見后便狠狠地將我手中的山芋摔在地上,說我是“貪吃囡”。為此他在“三級干部會議”上作自我檢討。因為年幼,那時我并不懂得父親絕情的背后是多么徹底的廉政。
第二次記恨父親,是因為我家宅前有棵棗樹,結的果子特別甜。每年棗熟的時候,總有人前來襲擊棗樹,摘走一顆顆又甜又脆的大紅棗,我為此怒火沖沖。有一天,鄰居的一位比我小一歲的男孩子在偷襲棗樹的時候,被我抓到了,為了奪回棗果,我與他大打出手。不料被父親發(fā)現,他竟然不訓斥“偷棗”人,而是操起一根很粗的竹竿將我的腿肚子打得鐵青,并說:“你比人家大,憑什么跟人家打架?”我無法理解他的邏輯,于是瞪著一雙永遠記仇的眼睛,在心底恨透了父親。
第三次記恨父親時,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并在部隊扛槍保衛(wèi)邊疆多年。記得那是第一次回家探親,本來,多年不見,家人很是興奮和開心。哪知,到了晚上,父親甕聲甕氣地瞪著眼睛沖我說:“人家比你讀書少的人都提干了,你為啥沒有?”這、這……我氣極了!本來我對幾個專門靠拍首長馬屁的老鄉(xiāng)提升就很想不通,父親這么一說簡直像針扎在我心尖兒上。
此后,我對父親的恨有增無減,并發(fā)誓要做個有頭有臉的人。后來我終于也算混出個人樣了,在部隊提了干部,又成了一名記者、一名作家,再后來在京城也常常被人在身份之前冠以“著名”兩字。但與父親的“賬”一直沒有算清——因為以后每次我回老家探親時,父親的臉上總是笑瞇瞇的,與他年輕時相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有點納悶兒,父親變了性格?還是真的老了?但我一直沒有細細去想,就在這忙碌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在前年年末的一天,姐姐和妹妹相繼打電話來,說父親肺部長了一個腫塊,而且是惡性的。一向對父親滿懷“恨意”的我,那一刻心猛地顫抖起來:怎么可能?!當我火速趕到上海的醫(yī)院時,父親見我后眼圈紅了一下,但即刻便轉為笑呵呵的,且揚起他那明顯瘦弱的臂膀對我說:“你看我不是還很有勁嘛!哪有啥。 蔽覍擂蔚爻π,轉過頭去時,不禁淚水縱橫……
爸爸啊,你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嗎?幾分鐘前醫(yī)生告訴我,說父親最多還有半年時間……太殘酷了!無法接受的殘酷——一個好端端的人,一個才過七十歲的人,怎么說沒就馬上會沒呢?
陪床的那十天,是我成人后的三十多年里,第一次全天候與父親在一起,白天除了掛掉瓶就是掛掉瓶。于是,父子之間有了從未有過的漫長的交談……
為了分散父親對病情的恐懼,我時不時地提起以往對他的“記仇”。父親聽后常笑得合不上嘴:“你光記得我對你不好的事,就沒有記過我對你好的時候?”
“還真沒有!蔽矣幸舛核。
“沒良心!”父親笑著沖我說。然后仰天躺在床頭長嘆起來,仿佛一下回到了他久遠的記憶之中——
“……你剛出生那幾年,我每年都帶著民兵連在幾個水利工程上干活,那個時候一干就是十幾個鐘頭,大躍進嘛!干活干死人的事也有,我的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父親到閉目的最后時刻,仍堅持認為自己的絕癥是當年拼命干活受潮引起的。)你小時候幾乎天天尿床,記得你當兵前還尿濕過床嗎?”
我點點頭,臉紅了。
父親問:“你小時候因為這,挨過我不少打,這你沒有記過我仇?”
我搖搖頭,說:“這事我一點不怪你,是我理虧!
父親搖搖頭:“開始你一尿床我就打你,后來知道這也是一種病,就不怎么打你了。不過你尿得也玄乎……”
父子倆對笑起來。如今七尺男兒的我為小時候的毛病羞愧不已。對這事我記憶太深刻了,母親不知想過多少辦法,其中不乏晚上不讓我喝稀吃粥之類的招術,可我只要一進入夢鄉(xiāng),就總會做那些跟小伙伴們窮玩傻玩的游戲,然后又累得個死活。那光景里又急得找地方尿尿,最后一著急,就隨便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尿了——等身子感覺熱乎乎時,便已晚矣:床被又讓我尿了個通濕……
父親在病榻上側過頭,問:“還記得你尿床后我給你做啥嗎?”
我忙點頭:“知道,每回你把我拉到被窩里,用你的體溫暖和我……”
父親又一次長嘆:“算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我忙說:“爸,還有一次我印象特深。那年你成‘走資派’后,我正好放寒假,我們倆分在一個班次里搖船到上海運污水。半途上,跟上海人打架,我們的船被人家撞破后漏水,結果艙里全濕了,晚上沒地方睡,最后是你上岸到地頭抱了一捆稻草,讓我光著身子貼著你睡的……”
“唉,那個時候也難為你了,才十五六歲,要干一個壯勞動力的活。”父親扭過頭,閉上雙目,似乎在責備自己因“走資派”而害了他的兒子。
其實,現在想來也沒什么,我記得那一夜自己睡得特別香,因為爸的體溫真暖和……我沉浸在少年時代的那一幕,雖然有些悲情,卻充滿溫暖的往事之中。
突然,在我稍許轉過頭向父親的病榻看去時,見他的眼角邊正流淌著一串淚水,便不由急叫:“爸,你怎么啦?”
父親沒有張嘴,只是閉目搖頭,許久才說:“為啥現在我的身子一點也不熱乎了呢?”
“是嗎?”我趕忙躍上父親的病榻,用手摸摸他的身體,“挺熱的,而且發(fā)燙呢!”
“不,我冷……”父親突然像失足掉入深淵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于是我只好緊張地順勢身貼身地挨著他……我馬上意識到,父親的內心在恐懼死亡……“沒事沒事,治兩個療程就大體好了。”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話語來安慰他,只好說著這樣的假話。而且之后的幾個月內,無論在父親身邊還是在遠方的電話里,我都對他說這樣的假話。
我注意到,父親的體溫始終是發(fā)燙的、燙得厲害——那是可惡的病魔在無情而放肆地襲擊和摧殘著他日益干枯的軀體。
之后的幾個月里,我多次從京城返回老家看望被死神一步步拉走的父親。我依然注意到父親的體溫一直在上升,有時我甚至感覺他的肌體是一個燃燒的火球——燒得父親不能著床,如今每每想起他生前那鉆心刺骨的疼痛情景,我依舊膽戰(zhàn)……
去年國慶前夕,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開始是每小時輸一次氧,后來根本就不能離氧氣了。最后,我和母親不得不決定再次將他送進醫(yī)院。這個國慶長假,是我與父親訣別的最后日子,也是他生命的最后幾天。以前聽人說那些患肺癌者最后都是痛死的,我有些不信,但經歷了父親的病情后,我才真正感受到那些可惡的肺癌,真的太可惡,太恐怖了——它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疼痛聚集在一起并最終摧毀一個人的生命。
患此病的父親太可憐。他一邊艱難地大口大口地吸著氧,一邊則要忍受著全身如蛇啃噬的疼痛。我和家人守在他的病榻頭,無可奈何。我想幫助他翻身,可剛手觸其膚,父親便會大聲叫疼……躺著的他又不能著床,著床片刻的他既不得翻身,又不能動彈,一翻身筋骨皮肉更疼。我想用手輕輕地扶起他靠在軟墊上躺一會兒,可父親說那軟墊太硬——他的骨架已經被病魔噬空和噬酥了。
“來,靠在我背上吧!”看著父親這也不是那也不行的痛苦,我拭著淚水,突然想出了一招——以父親背對背地蜷曲在床頭,讓他在靠我的背上歇著……
“怎么樣?這樣行嗎?”我低著頭、將身子蜷曲成45度左右,輕輕地問父親。父親沒有回話。一旁的媽輕輕告訴我:他睡著了。
真是奇跡!多少天又叫又喊的父親,竟然會靠在兒子的背上酣睡了!我的淚水又一次淌濕了胸襟。
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小時、兩小時……先是我的雙腳麻了,再是我的腰麻了,后來是全身都麻了。但我感到無比幸福,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給父親做的一點點事了。那段時間里,我感覺到了父親那么熟悉和溫暖的體溫,同時我又深感神圣——我意識到在我們爺兒倆背對背貼著的時候,是我們何氏家族兩代人的生命在進行最后的承傳……
那是熱血在從一個人的身上傳流到另一個人身上,從上一代人傳承到下一代人血脈里……那是一種精氣的傳承,一種性格的傳承,一種文化的傳承,一種魂魄的傳承,一種世界上無法比擬和割舍的父子之情的傳承!
作為兒子,我覺得即使永遠地以這種姿勢陪伴父親,也便是一種必須的責任,一種必須的義務,一種必須的良心,一種必須的品質,一種必須的人性,一種父與子之間才能夠有的情!
與父親背貼背的感覺真好!
它使我真切地感到了什么叫兒子,感到了為什么父母都希望有個兒子,同樣也感到了父子之間傳宗接代的全部規(guī)程……
啊,父親,兒子真幸福,能如此長久地感受父親的體溫,盡管它那么微弱,但那是自己父親的生命體溫!因為這熟悉的體溫,曾經讓我擺脫過恐懼,曾經讓我擺脫過尷尬,曾經讓我在屈恥和徘徊中增加勇氣,迅速成長,直至也可以撐起一片世界!
“你累了,下來歇一會兒!备赣H重新躺下時竟然臉上露出一絲極其滿足的笑意對我說。
我伸伸胳膊,伸伸腿,渾身有些酸疼,但嘴里說著“沒事”。
這天中午,許多年沒有見面的幾位戰(zhàn)友邀我去吃飯。我本不想離開父親,但他勸我走,說你們一起當兵多年,分別后又難得一聚,應該去。
約兩個小時后我重新回到醫(yī)院時,推開病房的那一瞬,我一下驚呆了:父親的病榻頭,瘦小干枯的母親竟然學著我的樣子,也蜷曲在床頭,與父親背靠著背……看著兩位相依為命的老人,尤其是七十有三的老母親那蜷曲下垂的身影,作為獨生子的我當時不知有多么心疼……我一邊擦著淚,一邊趕緊上床替下母親。
當我與父親重新背靠背的時候,只聽身后的父親舒坦地嘆了一聲:“還是你的背寬……”
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父親呵,除此之外,兒還能為你做什么呢?
國慶長假結束,單位要我回京。無奈須向父親告別,我意識到這可能是與父親最后的訣別了。父親見我流淚,安慰地拉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前,說:“我的身子還是熱的,上班去吧,沒事!蔽亦咧鴾I珠朝他點點頭。
四天后,父親走了。那一天是農歷九月初九,我得訊的那一刻,直奔機場。我不相信父親在沒有我在場的時候會閉眼,可他確實閉眼了,永遠地閉眼了……
下午兩點,當我趕回家時,父親被一片悲慟的哭聲包圍著。我雙膝跪下,不由放聲號哭,因為我發(fā)現,在我雙手撫摸父親臉龐的時候,感覺他的體溫已經冰涼,我的心徹底地碎了……
父親呵,你的體溫一直那么溫暖,可是,離我而去時為什么竟會這般冰涼?
2009年12月21日
(本文榮獲首屆“真情人生紀實散文征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