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性：生命與本源

（一）生之謂性

性是什么，孟子說“生之謂性”。宋理學(xué)家程顥說生就是性，性就是生。在甲金文里，“性”直接寫作“生”；生承載著性的含義、功能，換言之，生就是性的異體字。因此，若要理解“性”的奧秘，就得從“生”字入手。甲骨文中的“生”，下面一橫代表土地，上面為植物出苗分枝之象。這是初生的幼苗吧，是的，古人一定很關(guān)注，特別是農(nóng)人，田野的稻米種子等何時出苗啊，能否平穩(wěn)長大�。�

幼苗一天天地生長，古代圣人也注意到了。他關(guān)注的重點恐怕不是實際功利方面的，而是思考禾苗是如何生長出來的。這有點像生物學(xué)家的理論思維。圣人一定感悟到禾苗有一種類似尼采講的生命意志——頑強地往上生長。他發(fā)現(xiàn)禾苗一天一個樣的成長（生啊生！有點像新生兒日長夜大），不由感嘆“生生之謂易”，易就是變易、變化。許慎也意識到了生命的這種進取精神，他在《說文解字》里把“生”定義為“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

生就是進，是上進。這是一種抵抗地心引力的“逆襲”活動，是不斷地克服引力而獲得的前進動力。古文字學(xué)家認(rèn)為，生的古音為“shang，今湘湖方言仍讀此音”。生，《廣韻》所庚切。庚字的古音是ｇɑｎｇ。所庚切音為ｓｈɑｎｇ。生古音念shang，與“上”音相通。因此，生就是上生，向上的生長。這是追求“上”界——天空陽光的生。

根據(jù)易理，陽氣是上行的能量（如人體督脈的陽氣從尾閭向上行），生的上長性便是陽氣的運行。陽的本源是太陽，世界各地普遍流行著太陽崇拜的神話故事，本質(zhì)上反映了初民對生命的期盼和敬畏。中國的太陽神包括伏羲、義和、黃帝等。經(jīng)之首的乾卦，為純陽之卦，爻辭以龍作為陽性生命力量的象征，從初爻、二爻的潛龍勿用、見龍在田，到五爻的飛龍在天，龍的逐級上升體現(xiàn)出生命的節(jié)律。

生的陽性上升屬性自然是性的本質(zhì)，所以許慎說：“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比粢陨�命向陽的本能講人性的話，儒家“人之初，性本善”之說也就理所當(dāng)然。其中善從羊，而羊與陽相通，民俗三陽開泰即畫著三只羊。這里“性本善”暗含著心性向上、生命朝陽。

再回到“生”的禾苗生長上�！吧�生之謂易”究竟是如何變易的？人們觀察到出生的苗，左右生出葉芽，接著又生出四片葉芽、八片葉芽……這樣一直發(fā)育成完整的農(nóng)作物。這如同《周易·系辭》所說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禾苗的生長過程，種子便是其太極，為原初狀態(tài)，而后一點點的生發(fā)。

易由太極的分化過程體現(xiàn)了生物發(fā)育、分化的過程，在形體上表現(xiàn)為成雙結(jié)對的分形。這是一種自相似、自復(fù)制的生命自組織現(xiàn)象。自相似性的形態(tài)在自然界中廣泛存在，諸如連綿的山脈、河流、飄浮的云朵、樹冠、花朵、大腦皮層等。20世紀(jì)70年代，法國數(shù)學(xué)家曼德布羅特（BenoitB. Mandelbrot）把這些部分與整體以某種方式相似的形體稱為分形(fractal)，創(chuàng)立了分形幾何學(xué)(fractalgeometry)。

其實，較之分形、自相似等復(fù)雜性理論，在上世紀(jì)70年代的中國出現(xiàn)過一個更為通俗的學(xué)說：生物全息論。這是從中醫(yī)穴位的全息構(gòu)成出發(fā)，延伸到生物領(lǐng)域的。如植物的葉片形狀，往往與該植物整個形狀相似：針葉樹長得細(xì)細(xì)長長的，其葉子細(xì)長如針。這便是“生”的自相似�！吧�生之謂易”，也就是幼苗一個個出芽生成，不斷地自我復(fù)制、自相似地成長，而形成一棵從樹葉到樹冠、果子，各個層次的全方位全息。

相似而相親，這便是“姓”，因而也是同姓同族而來的性。作為同一個母體誕生的個體，彼此間因“姓”而相似、相親，從兄弟姐妹到族人、鄉(xiāng)親，同姓人延伸著生命的整體。從前村口的大榕樹，便是村民聚會、集市、過節(jié)的地方，以樹的生生全息襯托出人的生生親情。

全息就是相似，微小的局部與整體相似，一葉知秋�！吧�”字的兩根苗芽作為植物初始態(tài)，是其成熟形態(tài)（完整的農(nóng)作物或樹木）的縮影。同樣，人的幼年行為也反映了成年后的整體特征，所謂一歲看三歲，三歲看八歲，八歲看終身。而抓周民俗以周歲幼兒隨機抓取手邊器物，來暗示其將來的喜好，由此說明成年后的整體特性。據(jù)說錢鍾書周歲時，家人讓他抓周，桌子上擺滿了各種玩具、糖果、什物等。對此錢鍾書唯獨選擇了書，因此取名“鍾書”。果然，錢老一生愛書。

“生”是出苗，是起始、起源狀態(tài)。而在維柯看來“出生與本性就是一回事。”這說明了歷史與邏輯的統(tǒng)一。這意味著作為人性、物性等本質(zhì)屬性的“性”，與出生態(tài)或初生態(tài)的“生”，本來也就是一回事。這樣，“性自命出”可以理解為“生”的初始態(tài)，顯示了其天命本質(zhì)。

初始態(tài)，也是稚嫩態(tài)，想想嬰幼兒的細(xì)嫩、水靈和純真，也就是剛剛開始人生的那種狀態(tài)（“人之初”），你會感到很親切，真切地感覺到什么是“率性”之美。而早上夢醒時分的朦朧狀態(tài)（如莊子所說的夢蝶境界），象征著新生，也是初始本真態(tài)。

初始態(tài)讓人有“新生”的感覺。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著各種初始態(tài)：前往陌生地探險、結(jié)交新朋友、新生入學(xué)、進入新的工作崗位，以及結(jié)婚——做“新人”，懷孕生育大變身。孕婦的懷孕期間生理心理的變化，主要是激素水平的變化，所謂帶走老病。這些“新”的環(huán)境（物理的、文化的、人事的），都會帶來新鮮、好奇，乃至期待。有的人“喜新厭舊”，樂于變遷，經(jīng)�！疤�槽”，以求新奇；說到底，其人渴望回到初始態(tài)，一次次地更新心理的“皮膚”。

這就是“初來乍到”的新！漢字中，有個副詞——“才”表達了這樣的情境和心情：才來、才回、才會、才明白等。

其實，才的本義正是草木初生，從地下冒出之形，為初始義，“古亦用此為纔始字”，引申為副詞表示開始。劉鈞杰：《同源字典補》，商務(wù)印書館，第8頁。才，加上土，便是“在”（《說文》：“在，存也。從土才聲。”）這與“生”字完全同構(gòu)，同樣顯示出“在”的生生不息、在在處處。

“在”是很普通的字，對應(yīng)的英語為at。自從因特網(wǎng)網(wǎng)址郵址出現(xiàn)那個帶圈的@，“在”之a(chǎn)t大顯神通；繼而微博世界的“艾特”（@），無比鮮活地傳遞著你我他當(dāng)下的存在——心愿、情感和意見等。艾特之“在”讓人無時無刻地進入“初來乍到”的新奇和變易中。

艾特了“在”，“存”也就出現(xiàn)了�！按妗睆牟艔淖樱�既有初生的草木，又有初生的赤子，強化了初始態(tài)的特性。這樣，“存在”（tobe）作為一個抽象的哲學(xué)名詞，原本是草木之出土、胎兒之降生的活脫脫意象�。�

古希臘語有一個詞physis，一般表示整體的存在。其動詞phyein，意指“生長”。海德格爾認(rèn)為physis的原意指“從自身綻放的東西”，就像說玫瑰的綻放。physis后來演變?yōu)樽匀�、物理等不見生機的抽象概念，而其原初意象卻與“生”“性”“才”以及“存”和“在”遙相呼應(yīng)。

存在就是在場（present）的真切，如演唱會現(xiàn)場、足球賽場，那是各類粉絲聚集的地方，充滿血管賁張的興奮、無所顧忌的互動。這樣的存在，也就是生命的律動。因此英語中的存在（to be），也可以翻譯成生存、生命。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臺詞：生還是死，這就是問題（tobe or not to be ，that’s aquestion）。這里to be便是存在，是生命。

當(dāng)我們說對某人某物感興趣時，也就是進入存在的生命張力中。興趣的英文為interest，由inter（在……之間）和est（存在）組成，正好體現(xiàn)了進入存在的真切狀態(tài)。進入存在，一切變得生動活潑、潛力大增（參見第十三章第一節(jié)）。有關(guān)興趣的格言反映了存在生命態(tài)的基本特性：哪里有興趣，哪里就有記憶（歌德）；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愛因斯坦）；天才，就是強烈的興趣和頑強的入迷（木村久一）；興趣是生長中的能力的信號和象征（杜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