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伍德備受贊譽的《羚羊與秧雞》續(xù)篇,“瘋癲亞當”系列第二部曲。
在《洪水之年》中,人類長久以來憂懼的洪水之患終于到來。這場“無水的洪水”與《圣經(jīng)》中上帝為了掃除邪惡和罪孽而施放的洪水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是一場迅速蔓延的疾疫——無法通過生物手段加以抑制,如大火般吞沒了一座又一座城市,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座尸體橫成的屠場。這場“洪災”令數(shù)千萬人命喪黃泉,幾乎滅絕了所有人類的痕跡。瑞恩和托比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在腐敗的統(tǒng)治力量的陰影和新型基因合成物種的威脅下,瑞恩和托比必須盡快決定她們的下一步行動,而不僅僅是把自己反鎖在暫時的安全屋里。
阿特伍德備受贊譽的《羚羊與秧雞》姐妹篇 華麗敘事呈現(xiàn)反烏托邦的“后天啟”世界堪比喬治•奧威爾的精彩之作
托比
洪水紀,紀元二十五年托比大清早爬上屋頂,想看看日出的光景。她倚著拖把長柄以防摔倒: 電梯從某天開始失靈了,后樓梯的地面潮濕易滑,要是她滑倒了,這里無人可以求救。
第一波熱浪襲來時,將她與廢都隔開的那片樹林起霧了?諝庵杏泄蔁鹞秲,混合著焦糖、瀝青、變質(zhì)烤肉的酸味,自從開始下雨后,還夾雜了雨中燒垃圾的灰膩味兒。遠處被棄置的塔樓像一叢古老的珊瑚礁——洗盡鉛華,生命絕跡。
然而那里還有活物。小鳥啁啾;一定是麻雀。它們細小的啼鳴清晰尖利,像指甲劃過玻璃;再也沒有車流聲會把它們淹沒了。不知它們是否留意到這份寧靜,消失的馬達轟鳴?倘真如此,它們會不會更高興些?托比無從得知。和其他園丁不同——那些思想更激進、興許注射了過量藥物的同伴——她未曾有過自己能與鳥類溝通的幻覺。
太陽照亮東方,染紅了標示遠方海洋的灰藍霧靄。一群禿鷲棲息在電線桿上,扇動翅膀晾干水分的樣子像撐開的大黑傘。它們一個接一個乘著上升氣流躥起,繼而盤旋直上。倘若它們驟然撲身而下,那必定是覓到了腐尸。
園丁過去屢屢教導: 禿鷲是我們的朋友。它們凈化大地。它們是上帝派來消解肉體不可或缺的黑暗天使。想象一下沒有死亡的世界將會是多么可怕!
我還相信這番說辭嗎?托比自問。
凡事近看必另有乾坤。屋頂上擱著數(shù)個枝葉凋零的花盆,幾張仿木制長凳。過去這里有一頂用來辦雞尾酒會的遮陽篷,但早被強風刮走了。托比坐在其中一張凳子上觀測地面情況。她舉著望遠鏡來回掃視。車道兩邊種植的晶玫瑰像發(fā)梳綻開的齒子一樣東倒西歪,紫色的輝光隨著夜色變濃漸漸黯淡下去。西邊用粉色太陽膜砌成的入口做成土坯墻的樣子,亂糟糟擠在門口的車輛不住咆哮著。
一大群淡綠色的葛蛾葛蛾是一種(作者杜撰的)轉(zhuǎn)基因合成生物,用以控制消滅野生葛藤。在堆滿薊花和牛篣的花床上飛舞調(diào)情。噴泉的貝殼形底槽上積滿了沉寂的雨水。停車場上泊著一輛粉色高爾夫球車,兩輛安諾優(yōu)芳療館的粉色迷你廂型車,都印著該公司的“眨眼”商標。車道更遠的地方停著第四輛迷你廂型車,撞在一棵樹上:過去曾有一條臂膀垂掛在車窗上,如今已經(jīng)不在了。
大片的草坪瘋長成了高的野草。而紫莞、乳草和酸;ǖ紫路桶蔚耐炼,偶爾冒出一片衣角,一絲白骨的反光。那是人們倒下的地方,那些曾疾奔或蹣跚著穿過草坪的人們。托比蹲在其中一只花盆后面從屋頂上觀望,但她沒能瞧上多久。那些跌倒的人中曾有幾個大聲呼救,仿佛知道她在那里?墒撬軒偷昧耸裁疵δ?
游泳池上覆蓋著一層色彩駁雜的藻毯。池里早有了青蛙。蒼鷺、白鷺和雀鷺(“雀鷺”的原文是peagret,它是由peacock(孔雀)和egret(白鷺)組成的。后文中還有例如浣鼬(raccoon skunk)和獅羊(lion lamb),首次出現(xiàn)同樣加引號強調(diào),但不再一一按注。)在池水較淺的一端捕獵它們。有陣子托比試圖打撈不慎跌落池中溺死的小動物,有發(fā)光的綠毛兔、耗子,還有“浣鼬”,這種動物既有浣熊狀似搶匪面罩的臉部花紋,又有鼬鼠的條紋尾巴。但現(xiàn)在她撒手不管了。等游泳池變得更像沼澤的時候,或許它們能用什么法子生出魚來。
她是否想過某天吃上這種理論上可能存在的魚?當然沒有。
當然現(xiàn)在還沒有。
她轉(zhuǎn)向樹木、藤蔓、蕨葉和林下灌木堆起的黑魆魆的圍墻,托比不得不用望遠鏡撥開道路。從那里隨時會有危險襲來。但究竟是怎樣的危險?她無從可想。
夜幕降臨后熟悉的噪音就會響起: 遠處的犬吠,老鼠的竊笑,蟋蟀咕咕叫著像流水淌過管道, 一只青蛙偶爾鬧鬧脾氣。血液沖進她的耳朵里: 叩咚,叩咚,叩咚。一把沉甸甸的掃帚掃過干樹葉。
“上床睡覺去。”她大聲說。但她總是睡不好,這種狀況從她搬來這棟建筑獨自生活之后就開始了。有時她能聽見聲音——人類的聲音,向她發(fā)出痛苦的呼告。有時是女人的聲音,從前在這里工作的女人,滿懷焦慮、來此尋求休憩和重獲青春的女人。她們在泳池里潑濺水花,在草坪上悠然信步。所有這些粉紅的聲音,已得到撫慰的和正在被撫慰的。
或是園丁們的聲音,喃喃自語或出聲吟唱;有時是一群孩子的笑聲,來自上面的“伊甸之崖”花園。亞當?shù)谝唬@筒。被蜜蜂簇擁著的老皮拉。還有澤伯。這些人中若有一個還活著的話,那個人一定是澤伯:他隨時會沿著馬路走過來,或者從這片樹叢里鉆出來。
但現(xiàn)在他一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最好這么想。這樣才不會浪費希望。
然而,肯定還有人活了下來;她不可能是這顆行星上僅存的人?隙ㄟ有其他人。但是敵是友?如果她遇到了,又該如何分辨?
她已做好準備。門上了鎖,窗戶上了閂。但即便這些屏障也不能保障安全: 每一處空隙都在邀請入侵。
甚至在睡覺時,她都會像動物那樣側(cè)耳傾聽——一個與慣有模式的不同之處,一記未知的聲響,一片像巖石上迸裂的縫隙般破開的沉默。
亞當?shù)谝辉?jīng)說過,每次小東西們壓低它們的吟唱,那是因為它們害怕。你必須留神傾聽它們的恐懼發(fā)出的聲音。瑞恩
洪水紀,紀元二十五年留神詞語。留心你寫的文字。不可泄漏蛛絲馬跡。
我的孩提時代和園丁一起度過。他們教給我們各種道理,引導我們依靠記憶,因為所有書寫記錄都不可靠。靈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而不是從一樣事物移到另一樣:書可能被燒毀,紙可能被揉碎,電腦也可能被破壞。唯有靈永生同在,因為靈不是物質(zhì)。
至于書寫,據(jù)亞當們和夏娃們說,是一種危險的行為,因為你的敵人可以通過它追蹤你,逮到你,用你自己的詞語來污蔑你。
只是如今無水的洪水已席卷了一切,無論我寫什么都不會惹上麻煩,因為那些會利用它們來和我作對的人極有可能都死絕了。所以我愛寫什么就寫什么。
我寫的是自己的名字,瑞恩,用一支眉筆寫在鏡子旁邊的墻上。我寫了一遍又一遍。瑞恩瑞恩瑞恩,像一支歌。要是你獨處太久就可能忘記自己是誰。那是阿曼達告訴我的。
我看不見窗外,窗是玻璃磚。我走不到門外,門從外面反鎖了。只要還有太陽能,我就有空氣,有水。我還有食物。
我運氣不壞。事實上我非常幸運。阿曼達過去常說,算算自己有多少好運氣。于是我那么做了。首先,感謝老天,洪水暴發(fā)時我在“匯鱗”工作。不僅如此,我還正巧被困在滯留區(qū)里,這樣一來反倒安全了。我的生物體膜①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位客人一時忘情咬了我,咬穿了那些綠色鑲片——當時我正在等我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這道位于眉毛附近的傷口目前還算干爽,沒有分泌物,也不見黏膜,所以我并不很擔心。不過在這里,在“匯鱗”, 他們樣樣都要檢查。他們要維護自己的聲譽: 畢竟我們被公認為鎮(zhèn)上最“清白”的臟女人。瑞恩在特殊色情場所工作,身上穿了一層緊貼皮膚的魚鱗般的體膜。
“匯鱗”和“鱗尾”會罩著你,此言不虛。前提是你得有天分,就是那樣。供應佳肴美食,醫(yī)生招之即來,小費蔚為可觀,因為許多警局高層是這里的?。 雖說開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話說回來,哪個俱樂部不是這樣——它照樣經(jīng)營得井井有條。這是形象問題,莫迪斯會說:道德墮落對生意有好處,倘若沒點優(yōu)勢——聳人聽聞或者俗不可耐的事情,擦點下三濫的邊——咱們的品牌和男人家里那些抹臉霜、穿白色棉布內(nèi)褲的大賣場平價貨有什么分別?
莫迪斯說話奉行直來直去。打他還是個小屁孩時他就入行了。當他們號稱為了女性的健康和安全宣布拉皮條和馬路交易為非法活動,并規(guī)定所有人都必須編入興愛超市原文seksmart與sexmart諧音。受公司警統(tǒng)一管轄時,唯獨老謀深算的莫迪斯成了漏網(wǎng)之魚。莫迪斯過去常說:“就看你認識哪號人,又對他們了解多少。”說完他會咧嘴一笑,拍拍你的屁股——純粹表示友好,他從來不占我們便宜。他有職業(yè)操守。
莫迪斯長得精瘦結(jié)實,臉刮得干干凈凈,像螞蟻頭一般烏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機敏警覺。只要一切太平,他是個好說話的人。如果哪位客人失控動粗,他也會為我們挺身而出。“別想傷害我最好的姑娘,”他會說。在他看來這關(guān)乎個人名譽。
他也不喜歡廢物: 他說我們是值錢的寶貝。出類拔萃的。所有從業(yè)者都被編入興愛超市后,編外的人不僅成為非法人口,而且境況凄慘。有幾個老女人落到這種田地,身心崩潰,疾病纏身,整日徘徊在巷子里乞討度日。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靠近她們。“危險報廢品”,我們“匯鱗”女孩過去這樣稱呼她們。我們真不該如此刻;我們該有點同情心。但同情需要付出努力,況且我們那時還年輕。
無水的洪水暴發(fā)當夜,我在等我的檢查報告: 他們把你送進滯留區(qū)里關(guān)上好幾個禮拜,生怕你得了什么傳染病。密封好的食物從一個閘口里送進來,外加一只囤了點零食的迷你冰箱,水是濾過的,進出都是。你需要的東西都有,就是很無聊。你可以在機器上做運動。作為一名高架秋千舞者,我必須堅持鍛煉。
你可以看電視或者老電影,放音樂,打電話。你也可以通過可視對講機拜訪“匯鱗”的其他房間。有時我們也要接客,在一陣嬌喘呻吟的間歇向隱藏的相機眨眨眼,讓其他困在滯留區(qū)里的人也樂一下。我們知道相機藏在哪兒,就在天花板上的蛇皮或羽飾里。“匯鱗”是個大家庭,所以即便你被關(guān)在滯留區(qū)里,莫迪斯也會樂意看到你繼續(xù)參與家庭生活。
莫迪斯給我莫大的安全感。我知道如果碰到大麻煩可以去找他。在我生命中只遇到過幾個人能給我同樣的感覺。阿曼達,大多數(shù)時候。澤伯,偶爾可以。還有托比。你很難想象強硬嚴厲的托比能給人安全感。但是當你下沉的時候,松軟的東西可托不住你,你得抓住某種更堅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