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新這本《閱世趣言》,絕不同于《警世危言》、《醒世諍言》,不那么嚴肅,不那么正經。沒有官方話,沒有大道理。有的只是趣人趣事,有的都是趣言趣語,還有不少幽默與諷刺,但都是善意的。讀者不必認真領會,須加強學習。宜置于枕邊隨讀,伴你在笑意中入睡;亦不妨入廁時翻閱,使趣味驅散氣味。讀者可一試!
沙葉新,1939年生,江蘇南京人,回族,國家一級編劇。1957年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習,1963年7月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創(chuàng)作研究班,同年進入上海人民藝術劇院任編劇。1985年至1993年任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1956年開始發(fā)表詩歌和小說。主要作品有多幕話劇《假如我是真的》、《陳毅市長》、《馬克思“秘史”》、《尋找男子漢》、《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太陽?雪?人》、《東京的月亮》、《尊嚴》、《江青和她的丈夫們》、《幸遇先生蔡》、《鄧麗君》、《自由女人》、《良心胡耀邦》等,獨幕喜劇《一分錢》、《約會》、《〈風波亭〉的風波》、《論煙草之有用》等。另著有電影電視劇本、兒童劇本、短篇小說、政論、雜文及散文百余萬字。近作有長篇小說《張大千》出版。
隨筆/
沙葉新,何許人?/
我的“飼養(yǎng)員”/
沙葉新買菜記/
父女情深/
女大不中留/
我和兒子下棋/
心肝與寶貝/
沙葉新翻臉不認人/
始終不是我/
我要嚴肅了/
我又不嚴肅了/
秀才遇見偷/
戴了“帽子”之后/
我穿時髦西裝/
我演《圍城》曹元朗/
我和英國女王握過手/
讓我們相吻吧/
出售“鼻子”/
抽象發(fā)言/
上帝也有隱私/
夜闖KTV/
諸子語“怪力亂神”/
深圳歷險記/
性笑話/
喜歡你,才和你開玩笑/
藝術家的笑話/
我以笑聲悼阿朱/
我喜歡高曉聲/
我不敢寫的文章/
幾位“腕兒”/
活得有趣/
我當嘉賓,鼓噪吹竽/
從兩則笑話看德國/
“工程”現象/
簽名題詞的喜劇/
閑話秘書/
請別誤讀,謝謝了!/
假如都是徐虎/
編輯們,別上課了!/
觀眾們,別上當!/
管好這張嘴/
回歸之后/
點菜的洋相/
有車階級/
小說/
假如那天沒下雨……/
撿到的和失去的/
飽學之士/
告狀/
有獎閱讀小說——《他和她》/
為推銷《馬克?吐溫幽默演說集》所作的嚴肅的演說/
憋不住了/
水晶人/
春宵一刻值千金/
喜劇/
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
假如我是真的/
微博趣言/
沙葉新,何許人?
哦,你就是那個所謂的劇作家、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還莫名其妙地列入《世界名人錄》的名人?報刊上常見到你的文章,舞臺上常演出你的劇作,常有人請你開會,請你講話,請你簽名,請你題詞,請你赴宴,請你合影,還請你出國。近幾年,你真是春風得意,風頭出足。有很多記者采訪你,有不少文章吹捧你,說你從小是神童,長大是天才,寫作如何之勤,知識如何之博,如今在政治上又是多么的愛黨愛國,在藝術上又是多么的出類拔萃,還說你夫妻恩愛,家庭幸福,性格幽默,堅強正直,甚至連面色紅潤也提到了,只差沒說你“質量可靠,負責三包”了。
而閣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你表面謙虛,心中暗喜,別人以為你對這些溢美之詞不屑一顧,可有誰知道你對這類捧場文章還是感到愜意的。你呀,真不應該那么心安理得,其實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了,你已經失去了一個真實的你。直到最近,你似乎才有所覺悟,你在答復一家報紙的提問時,不得不承認:“所謂名人都是社會形象,是社會根據各種需要(在當今中國特別是根據某種政治需要)人為地塑造出來的。只要你出一點名,你便不再完全是自己了。知名度越高,就越不是自己。”你還說過,有關你的報道,百分之五十是藝術夸張,百分之二十是憑空編造,只有百分之三十才是真實有據的,而這百分之三十也是只說好,不說壞。
你今年五十足歲,“五十而知天命”,但更應該知道自己,更應該有自知之明。那就讓一個深明底細的我來評說一個被藝術夸張了的你,讓一個不為人知的沙葉新來修正一下“社會形象”的沙葉新,不為尊者諱,不為親者諱,更不為自己諱,如何?試試吧!
好,先說閣下的小時候,你不是什么神童,是頑童。頑皮,按你們南京方言來說,叫“厭”,把“頑皮得要死”,說成是“厭得傷心”。你可真是厭得傷心了!你小時候最喜歡裝濟公,頭上戴著用綠荷葉卷成的圓錐形的帽子,耳朵上掛著紅辣椒做成的耳墜,手拿破芭蕉扇,口唱“唵嘛呢叭咪吽”和尚念的經文。那時尚“鞋兒破,帽兒破”的流行曲,否則你也一定會引吭高歌此曲,大顯身手的。下大雨時,房檐水流如注,你和三四頑童竟然立于檐下,排成橫列,伸長頭頸,以頸就水,相互比賽,看誰堅持最久。而你在這類較量中,哪怕渾身濕透,冷得發(fā)抖,也要堅持到最后,擊敗所有對手。你就有那么一股呆勁,所以大家叫你呆子。你的乳名原來叫“六十子”,后來人們都叫你“六呆子”。
上學之后,你也并非天才。小學畢業(yè)時,班主任江浩老師叫你上黑板寫你自己的名字。那時尚未實行簡化字,你竟然將繁寫的“葉”寫錯了,寫成了“”——介乎“葉”和“業(yè)”之間的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錯字。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你一直就是這么錯下去的,整整錯了六年,學習成績可想而知!
到了初中,你也不是好學生。下午你常曠課,溜到新街口攤販市場(類似北京的天橋)去聽相聲,看測字,旁觀大人下棋,逛逛廉價書攤,接受典型的市井文化的熏陶。學習成績呢?你至今還保留一本初中三年級的記分冊,別不好意思,打開讓大家看看,增加透明度嘛。哇!語文53分,數學43分,政治50分……你是怎么學的,這么多門功課不及格?!1953年你初中肄業(yè),患了流行性乙型腦膜炎,沒有考高中。病好后,重讀初三,留級半年。
你小時候比較突出的倒是京劇。那時你爸爸開飯店,店名啟樂園,在南京算是一家小有名氣的清真飯店。離店門前不遠,是著名的中央大舞臺,全國一些著名的京劇演員常來此演出。你家則做這些演員的包飯生意,一些回族演員也常來店里用餐,這樣你們全家看戲就方便多了。你當時常爬在臺口,曾看過蓋叫天的兒子張翼鵬的武生戲,看過現已在臺灣退休的顧正秋的旦角戲。久而久之,你也學著唱了。后來你便拜你爸爸的老友梁大先生的兒子梁正平為師。梁老師是票友,工須生,他教你的第一出開蒙戲是《擊鼓罵曹》,教你唱的第一個唱段是禰衡的“西皮快三眼”:“平生志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云上九重。”以后師傅說你嗓子“左”,太沙啞,便讓你學麒派,于是你又學了《蕭何月下追韓信》。你對麒派唱腔喜歡得如癡如狂,盡量想模仿得惟妙惟肖,那一段“二黃頂板”你唱得一波三折,聲情并茂,倒也常得到大人們的稱贊。記得你就讀火瓦巷小學時,校長是戲迷,戲癮一發(fā)作,便將你從課堂叫到他辦公室,讓你唱上一段。你搖頭擺尾地唱,校長先生則閉著眼睛,手打節(jié)拍,像在品味一個名角的演唱。后來你這個連自己名字都寫錯的學生之所以能畢業(yè),八成是校長喜歡聽你唱京劇的緣故。1946年,蔣介石六十大壽,南京票友在新造的“介壽堂”舉行祝壽演出。演出劇目之一是《汾河灣》,你演薛丁山,演出之前扮演薛仁貴和柳迎春的兩位票友因排名先后而發(fā)生爭執(zhí),以致不歡而散,戲未演成。幸虧如此,否則“文化大革命”中你便多了一條罪狀。此事你在歷次運動中交代過嗎?顯然沒有。
1948年前后,南京一些票友成立“南京業(yè)余京劇研究社”。此研究社當時并未向國民黨政府注冊登記,也不知算不算非法組織。該社社址便設在你家飯店的二樓,你爸爸不收房租,而且免費供應茶水點心。票友們活動時,你也吊吊嗓子。新中國成立后,北京的中國戲曲學校京劇科在南京招生,曾有票友建議你去報考,可你父母舍不得,“父母在,不遠游”,因而作罷。否則你和浩亮同學,將走上另一條生活道路。也許在“文化大革命”中加入樣板團,青云直上;也許因“破壞京劇革命”而慘遭迫害。世事難以逆料,人生有許多難解的謎,你今日之所以成為今日的你,其實是有許多偶然的甚至神秘的因素在起作用。
比如,要不是1953年夏天那只帶病毒的蚊子叮了你一口,你就不會得流行性乙型腦膜炎,就不會耽誤考高中,就不會在另一個班級留級讀書,就不會遇到另一些你本來不可能遇到的老師和同學,就不會有你如今這樣的生活歷程……
高中,你仍然是在南京第五中學讀的。你之所以喜愛上文學藝術并萌發(fā)寫作的欲望,完全是受了語文教師武酉山先生和同學王立信的影響。武老師循循善誘,是他首先在你的心靈中注入了文學細胞。王同學是你們高中生里第一個發(fā)表作品的人。彼亦人也,爾亦人也,受其影響,你也因此拿起筆寫起了小說,而且居然也發(fā)表了。你當初當然沾沾自喜,如今你才悔其少作,讓你臉紅,那確實是一篇極為幼稚的處女作。不過,若不是如此,若不是在你生活中出現了武老師和王同學這兩個人,你以后也不會走向文學之路的。
在高中,你仍然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好學生,你只是在讀高一時還較用功,物理97分,立體幾何100分。到了高二你就原形畢露,一頭埋進古典詩詞里,上代數看小說,上俄語背宋詞,只有上語文課還算老老實實。作業(yè),總是抄人家的;考試,倒不敢作弊,只是在考前突擊一個月,將書本從頭至尾看一遍,將習題從頭至尾做一遍,考試時倒也能混個60分,這大概是你的小聰明。
高中畢業(yè),考大學,可以填報十二個入學志愿。你不自量力,報考的都是名牌大學,北大、清華、復旦……結果呢?只錄取了你填報的最后一個志愿——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其實這對你來說已經非常不錯了。后來才知道,你是回族人,可以加分,在同等分數線上可以優(yōu)先錄取,否則你也早就名落孫山。你是沾了回族的光,是真主的保佑。
在大學,人大了一些,你總算懂得了用功,特別是對中國古典文學最用功。大學期間,你也發(fā)表小說,不多,只有兩篇,在中文系里倒也引起轟動。但最轟動的還是以后在上海戲劇學院讀研究生時所寫的論文《審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和姚文元商榷》。當時姚文元是“大左派”,你跟他商榷,批評他,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文化大革命”中,姚文元更是青云直上,你的此項罪名也當然逐步升級,說你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炮打產階級司令部”。那時真叫你冤難伸,口難辯。“四人幫”倒臺之后,同樣一件事,評價完全不一樣了,你頓時成了早在
“文化大革命”前就反對“四人幫”的英雄。好在你倒沒有頭腦發(fā)熱,只承認受過“四人幫”的迫害,沒將自己打扮成反“四人幫”的英雄。還有一點,你心中一直有愧,也從未與人道及,那就是你那篇“和姚文元商榷”的文章發(fā)表在《文匯報》上沒多久,你就怕了,認為自己錯了。你寫過信給《文匯報》的總編輯,認為自己在學術研究上缺乏歷史唯物主義觀點,表示今后定要好好學習馬列。由此可知,當時你其實并不認為真理在自己手里,也并未真正反過姚文元。
人們承認錯誤往往有三種情況:一是本來是對的,可后來卻真心地認為錯了。這種情況你有過,這已如前述。二是不知道對和錯,腦子給搞亂了,但由于某個至高上的權威說你錯了,你也就認錯了。這種情況你也有過,
如“文化大革命”初期,你反對造反,可毛主席說造反有理,你被搞糊涂了,只好承認自己理了。三是明明自己是對的,可屈服于一時的政治壓力,只得違心地認錯,這是最不應該和最不可原諒的,可遺憾的是這種情況你也有過!拔幕蟾锩敝校銓戇^一出戲,叫《邊疆新苗》,文化部部長于會泳點你的名,上海市委文教書記徐景賢點你的名,說你違反“三突出”,違背“社會主義文藝的根本任務”,還說“沙葉新審美的鼻子又伸向資產階級那里去了”,于是上海的文化系統(tǒng)開批判大會,批判你。你心中不服,越想越沒錯,寫了申辯稿,打算在批判你的大會上宣讀。這當然是種頑抗態(tài)度,你是準備頑抗到底的?珊髞砟阆氲剑旱谝,你斗不過他們。他們兩位是中央委員,炙手可熱,你是名編劇,這樣做異于雞蛋碰石頭。第二,你也法斗。因為在大會申辯之前,申辯稿必須在小組會上通過,當然這是絕對通不過的。第三,你怕株連,當時你妻子正在申請入黨,你擔心你的頑抗會影響對她入黨的批準。第四,你最怕的則是他們會從此奪走你手中的筆,不再讓你從事你最醉心的事業(yè):戲劇創(chuàng)作。所以你低頭了,屈服了,撕碎了已寫就大半的申辯稿,重新寫了一份檢討書。你在批判你的大會上自己譴責自己,自己批判自己。雖然你內心極為痛苦,可你不得不如此。這樣你才能過關,才能免于更大的迫害。
“四人幫”倒臺后,為此事又有不少人叫你去做報告,叫你講講你是如何在這件事上反對“四人幫”的。你其實心中有愧,你非常恨自己在當時沒有頂住高壓,說了假話,作了假檢討,所以你一次報告也未去做。你在這點上還算比較老實。大概也正因為如此,你從此以后再也不想說假話了,再也不愿做違心的事了;哪怕有再大的壓力,再重的迫害,你也不打算屈服了。但愿你能夠真的如此。
1989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