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的寫作對于中國當代文壇來說,無疑具有獨特性!栋邓恪分v述了具有特殊稟賦的人的命運遭際,書寫了個人身處在封閉的黑暗空間里的神奇表現(xiàn)。破譯密碼的故事傳奇曲折,充滿懸念和神秘感,與此同時,人的心靈世界亦得到豐富細致的展現(xiàn)。麥家的小說有著奇異的想象力,構思獨特精巧,詭異多變。他的文字有力而簡潔,仿若一種被痛楚浸滿的精靈,可以引向不可知的深谷,引向無限寬廣的世界。他的書寫,能獨享一種秘密,一種幸福,一種意外之喜。
麥家,作家,編劇。1964年生于浙江富陽。曾從軍17年;1983年畢業(yè)于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無線電系;l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97年轉業(yè)至成都電視臺電視劇部任編;2008年調入杭州文聯(lián)任專業(yè)作家。1986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聲》,隨筆集《捕風者說》,電視劇《暗算》《地下的天空》(編。┑。作品曾多次獲獎:《解密》獲中國小說學會2002年中國長篇小說排行榜第一名,第六屆國家圖書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提名;《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風聲》獲《人民文學》2007年度最佳長篇小說獎;《讓蒙面人說話》獲《小說選刊》2003-2006年最佳中篇小說獎;《兩位富陽姑娘》獲中國小說學會2004年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第一名。作家本人曾被評為2003年度中華文學人物·進步最大的作家;第三屆風尚中國榜‘2007年度風尚作家;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度小說家;第十三屆上海國際電視節(jié)最佳編;第三屆電視劇風云盛典最佳編劇等。根據(jù)其同名小說改編和編劇的電視劇《暗算》開中國特情影視劇的先河,深得觀眾喜愛。
第一部 聽風者
我去世已久的父母不知道,我以前和現(xiàn)在的妻子,還有我三個女兒包括女婿,他們也都不知道,我是特別單位701的人。這是我的秘密。但首先是國家的秘密。任何國家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機構,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說,有說不完的秘密。很難想像,一個國家要沒有秘密,它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也許就不會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沒有了隱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們還能獨立存在嗎?有時候我想,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長達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我的國家有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讓它不公平了。
秘密不等于見不得人。在我秘密的一生中,我從沒干過見不得人的事,我的單位,你知道,它不是什么恐怖組織,而是一個重要的情報機構,主要擔負無線電偵聽和破譯任務。要說這類機構任何國家和軍隊都有,所以它的秘密存在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真正秘密的是其所處的地理位置、人員編制、工作手段及困難和成果,等等,這些東西打死我也不會說的,因為它們遠遠比我的生命重要。
在我們701,大家把像阿炳這樣的人,搞偵聽的人,叫“聽風者”。他們是靠耳朵吃飯的,耳朵是他們的武器,是他們的飯碗,也是他們的故事。不用說,作為一個從事偵聽工作的專業(yè)機構,701聚集了眾多在聽覺方面有特別能力的人,他們可以聽到常人聽不到的天外之音,并且能夠識別聲音中常人無法識別的細微差別。所以,他們的耳朵常常被人譽為“順風耳”。順風耳是跟著風走的,風到哪里,他們的聽覺就跟到哪里,無音不聞,無所不知。然而,在1969年的那陣子,我們一雙雙順風耳都被對方捂住了,一個個都成了有耳無聞的聾子。
事情是這樣的,這年春季,由我們負責偵聽的蘇聯(lián)軍方師旅級以上單位的無線電系統(tǒng)突然靜默了52個小時。這么大范圍,這么長時間,這么多電臺,無一例外的處于靜默,這在世界無線電通訊史上是創(chuàng)下記錄的。如果說這是出于戰(zhàn)略需要,那么這種軍事謀略也是破天荒的,與其說是軍事謀略,倒不如說是瘋狂行為。想想看,這52個小時會發(fā)生多少天下大事?什么天下大事都可能發(fā)生!所以說,對方的這一招絕對是瘋狂透頂?shù)摹?br />
然而,他們這次耍瘋狂的結果是當了個大贏家,52個小時靜靜地過去了,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這是第一贏,可以說贏的是運氣。還有第二贏,贏的卻都是我們的血本。就在這52個小時期間,他們把師旅級以上單位的通訊設備,上下聯(lián)絡的頻率、時間、呼號等等,統(tǒng)統(tǒng)變了。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偷偷摸摸十多年來苦苦積攢起來的全部偵聽資料、經(jīng)驗和手段、技術等等,一夜間全給洗白了,全等于了零。他們就這樣把我們甩得遠遠的,一時間,我們所有的人員、技術、設備等都形同虛設,用我們行話說那叫:701瞎眼了。
想想看,在那個隨時都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的年代里,這有多么可怕!
事情層層上報,最后上面?zhèn)鬟_下來一句話:我們不喜歡打仗,但更不喜歡被動挨打。
這意思很明確,就是必須改變這種局面。
然而,要指望701在短時間內改變局面顯然是不可能的,迫不得已,總部只好緊急啟用地面特工,即行動局的人。但這樣獲取情報的風險太大,而且截取的情報相當有限,只能是權宜之計。要徹底改變局面,除了讓偵聽員把失蹤的敵臺找回來,沒有第二個辦法。為盡快找到失蹤的敵臺,701機關臨時成立了一個辦公室,專門負責四方奔走,招賢納才。辦公室由701頭號人物錢院長親自掛帥,四號人物吳副院長(兼監(jiān)聽局局長)直接領導,下面有7個成員。我就是成員之一,當時在監(jiān)聽局二處當處長。
在總部的協(xié)助下,我們很快從兄弟單位抽調到28名在偵聽界享有聲譽的專家能人,組成了一支“特別行動小組”,每天在茫茫的無線電海洋里苦苦搜索,尋覓失蹤的敵臺。我們的努力是雙倍的,但收獲并不喜人,甚至十分令人擔憂。特別行動小組,加上我們原有的偵聽員,XX,每天24小時忙碌,一個星期下來,卻僅僅在45個頻率上聽到了敵臺的聲音,而且都是轉瞬即逝。
要知道,軍用電臺不像民用廣播,后者使用的頻率是不變的,而前者使用的頻率少說是一天三變:上午一套頻率,下午一套,夜間一套;三天為一個周期。這就是說,一個最低密度的軍用電臺,它至少有九套頻率(3套×3天)。一般的軍用電臺通常有15或21套頻率,至于個別特殊電臺,它變頻的周期有可能長達一個月,甚至一年,甚至沒有周期,永遠都不會重復使用頻率。
據(jù)我們了解的情況看,對方師旅級以上單位至少有100部電臺在工作。換句話說,我們至少要偵聽到他們100部電臺的聲音,才能比較全面地掌握敵情,好讓高層做出正確的戰(zhàn)略部署。如果一部電臺以平均18套頻率計算,那么100×18=1800套頻率。而現(xiàn)在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僅僅找到了45套頻率,只有最起碼要求的2.5%。以此類推,我們少說需要25個星期,即將近半年時間,才能重新建立正常的偵聽秩序。而總部給我們的極限時間只有3個月。
很顯然,我們面臨的現(xiàn)實十分嚴峻!
說來奇怪,雖然同在一個院子,他是大領導,我是小領導,要說應該是有交往的。但就是沒有,怪得很。我是說,以前我還沒有正面地接觸過我們院長,錢院長,只是不經(jīng)意地碰到過幾次,點頭之交,認識而已。給我印象是個子很高,塊頭很大,長相很英俊,但對人很冷漠,老是板著臉,不茍言笑的,像個已淡出綠林的武士。單位里的人都害怕他,怕他沉默中的爆發(fā),有人甚至因此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地雷頭頭”,意思是碰不得的。這一天,我正在打電話,他突然氣沖沖地來到我們辦公室,進門二話不說橫到我面前,搶過了我手上的話筒,狠狠罵道:
“我從半小時前就開始給你們打電話,一直占線,說,你在打什么電話,如果不是工作電話,我就撤掉你的職務!
好在有我們吳局長作證,我打的是工作電話,而且就是聯(lián)系偵聽員的事,是最無可指責的,否則我這個處長就天上飄去了。由此可見,“地雷頭頭”真正是名不虛傳啊。
平靜下來后,首長(錢院長)對我們招賢納才的工作提出質疑,認為我們老是在“圈子內”挑來選去,收羅到的或正在收羅的只是優(yōu)秀的偵聽員而已,而701現(xiàn)在更需要在聽覺方面有過人之處的怪才偏才,甚至天才。他建議我們打開思路,走出圈子,到社會上或者民間去尋找我們需要的奇人怪才。
問題是去哪里找這樣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找到這樣的人要比找到失蹤的電臺還困難。
首長對我們提這種無理要求,讓人感到他似乎已經(jīng)有些失去理智。其實不然。其實他已打探到這樣一個人,此人姓羅,曾經(jīng)是國民黨中央樂團的專職調音師,據(jù)說還給宋美齡調過鋼琴,后者十分賞識他,曾親筆贈他三個字:羅三耳。解放前,在南京,羅三耳的名字總是和蔣夫人連在一起。解放后,他改名叫羅山,移居上海,現(xiàn)在是上海音樂學院的老師。走前,首長把這個人的聯(lián)絡方式,并同一本由總部首長(一位著名的領導人)親筆簽發(fā)的特別通行證丟給我們局長,要求我們即刻派人去把“他”請到701。
我曾經(jīng)在上海工作過幾年,對那里情況比較熟?赡苁沁@個原因吧,我們局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懷揣著首長恩賜的特別通行證,我的秘密之行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善待和禮遇,幾乎在任何環(huán)節(jié)上我都可以做到心想事成,并被人刮目相看。只有一樣東西無視了我,那就是不通人性的運氣。是的,我有神秘的通行證,但沒有神秘的運氣。就在我來上海前不到半個月,我要帶的人,羅山,或者羅三耳,這個混蛋因為亂搞男女關系事發(fā),被當時上海市文藝界一位響當當?shù)拇笕宋锼瓦M了班房——羅把他閨女的肚子搞大了!
我想過的,如果僅僅如此倒也罷了,或許特別通行證還能幫我峰回路轉。可問題是這混蛋的屁股上還夾著根又長又大的“羅三耳”的尾巴,這時候自然要被重新揪出來。新賬老債一起結,他似乎料定自己難能有翻身之日,于是騙了個機會,從班房的一幢三層樓上咚地跳了下來。算他命大,沒摔死,但跟死也差不多了。我去醫(yī)院看他,見到的是一個除了嘴巴還能說話,其他可能都已經(jīng)報銷的廢人,腿腳摔斷不說了,從大小便失禁的情形看,估計脊椎神經(jīng)也斷了。
我在他床前呆了有半個小時,跟他說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我告訴他,我本來是可以改變他命運的,但現(xiàn)在不行了,因為他傷得太重,無法為我們效力——起碼是在我們有限的極限時間內;第二層意思,我詢問他,在他認識或知道的人中間,有沒有像他一樣耳朵特別好使的人。
他一直默默聽著我說,一動不動的,像個死人,直到我跟他道過別,準備離去時,他突然喊了一聲“首長”,然后這樣對我說:
“過黃浦江,到煉油廠,那里有條黃浦江的支流,順著支流一直往下走五里路,有一個叫陸家堰的村莊,那里有你要找的人!
我問這個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他說是個男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接著又向我解釋說:“這無所謂的,等你去了,問村子里任何一人都行,他們都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