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軍 八 百

當軍隊退出大場、廟行、江灣、閘北時，上海市民聽到蘇州河北岸的孤軍的英雄業(yè)績。維時民眾以口相傳已成一章泣鬼神、動天地的史詩。一連兩三天后，以口相傳的史詩，得到了報紙的證實，民眾并親眼目睹了四行及大陸銀行倉庫上的高揚的國旗，而每一秒鐘，民眾的情緒在高漲。我慶幸我目擊了抗日戰(zhàn)爭史中上海市的光榮一頁。

當我站在南京路朱醫(yī)生醫(yī)寓的屋頂，冷靜地望到百把米外孤軍堅守的堡壘，一時我感到我必須冷靜。但我的血沒有冷下來，反而更灼熱了。那邊，士敏土顏色的大廈上，戰(zhàn)云還懸掛在上空；這邊，觀察的地位最好了，一河之隔，才百把米的距離，我在這屋頂上站著，找到了一個好方向，像找一個劇院里的好座位似的，目擊戰(zhàn)爭的場景。自從開戰(zhàn)以來，兩三個月內(nèi)，我差不多是不停地在創(chuàng)作一些沒有實感的抗戰(zhàn)作品。可是現(xiàn)在在我的視線里，我望見斷瓦殘垣，極目凄涼。燒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災(zāi)場，刺眼的日本旗，東一面，西一面；而在一座岸然峙立的士敏土顏色的大廈里，我知道有八百壯士據(jù)守著。

那是第二天，下午三時左右，伴我上這屋頂?shù)腡君為我說昨夜的經(jīng)過。

“昨天的火真可怕。本來到晚上你什么也望不見的，昨天晚上那大火光里，可以看得見黑影子在這上頭移動。槍聲本來是疏疏零零的，后半夜卻密集了�！�

四行倉庫的建筑很堅固。士敏土的顏色，朝河的一面，盡是窗子。朝上海銀行堆棧的屋子是一種褪色的紅，上面明顯地看見了日本兵。

“打望遠鏡看就好了。”他說。接著又說，“打望遠鏡看過去很危險。日本兵看見誰打望遠鏡看，他們的望遠鏡自然比我們的強，就開槍，不管租界不租界，今天捕房來挨家沿戶地通知過了�！�

一個日本兵在上海銀行堆棧的屋頂出現(xiàn)。他跑幾步，正像壘球的投手，作出了一個擲出的姿勢。他是擲了一個手榴彈，可是等了半天，沒有爆炸的聲音。這鬼子頓了一頓，隨即朝四行倉庫放了一槍。子彈打在那一個窗子也沒有的西墻上，有一些墻灰剝落下來。

T君接著說下去：“不過我還是打望遠鏡看了一下。那八百壯士，一個也不見，但看見日本兵，額上扎了一方手帕，是正中有一個紅心的手帕�！�

這時機關(guān)槍聲大作。顯然這是兩方在相對射擊。不過我看不到北蘇州路，那大概在街上射出的。于是我看見四行堆棧屋頂上有一些影子樣的移動，大概有十來個人的樣子，靠邊走來走去，機關(guān)槍聲一連繼續(xù)了三分鐘的樣子。后來看外國報知道這是四行前面的一個小屋，雙方在僵持中。

“聽說里面有一千包面粉。”T君說。

我記得我在電車上聽見過賣票的告訴查票的這樣的話，“他們有面粉，有煤，有柴，有水，可是沒有劈柴刀，所以他們要租界上的人把劈柴刀送進去，他們就可以燒米煮飯了�！�

民眾是在以口相傳，制造他們自己的史詩。

我開始說：“為什么那屋頂沒有國旗？”

說了不過五分鐘，就看見四行倉庫頂上有幾個士兵出現(xiàn)，把旗桿一豎起，就飄飄揚揚地看見我們的國旗，升到了高空。他們進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二十四小時以上了。最后，他們熱烈的行為已得到了一切合理的布防及設(shè)備。國旗是鮮麗的，它自然是要鮮麗了，既然有許多壯士的血在裝飾它，染紅它。

第三天下午，我又到了這正合適的瞭望臺。那天報紙已說過，日本兵在上海銀行堆棧屋頂上架設(shè)了小鋼炮。我眺望不多時，就看見一球黑煙，在四行屋頂?shù)臇|面邊上化開來，同時，巨響轟烈。在任何鋼架的建筑物的屋頂，都有一些凸起的士敏土的東西的，像小房子。第二個炮，黑煙起，巨響起，那小房子上飛起了一陣煙。這真的是擊中了�？墒菗糁辛擞炙闶裁�？屋頂不動，冷清清的好像人影也不見一個，只一面大國旗，它飛舞。而二三十米外的日本兵屋頂上，是群集著一大群的日本兵。他們忙忙碌碌的。

我仿佛預(yù)感到了有什么較大的戰(zhàn)斗要開始，就在那兒站著等。前夜的大火早已滅了，閘北也早已全毀了，很難得看見煙，也很難得看見火，可是陰霾的云忽然密布，遠處死灰復(fù)燃了。有暴風(fēng)雨將臨的感覺，于是機關(guān)槍聲出現(xiàn)。

它漸漸密起來，漸漸是四五架機關(guān)槍一同在放的樣子。我因為看不見街，給新閘路的房子遮沒了。我只看見上面的四層樓，昨天雙方爭持的小屋。國軍已放棄，全部退守在大廈里。不過一切是不難想象出來的，我們是這樣奇怪地鄰近了前線。大約是日本兵又在向階沿沖鋒，而沒有到階沿，就已被攔住。

驚人的是在三層樓的幾個窗子里，我終于見了我們的謝團、楊營的兵佐，六七個人，頭戴著鋼盔，那副令人肅然的老樣子。距離雖遠，他們幾架手提機關(guān)槍還看得很清楚。他們只有作勢，而并不放，等候著，后來是放射了。這是日本人已沖到階沿附近了。窗子里射出了機關(guān)槍的子彈，不夠，還投下幾個手榴彈，之后，便是寂靜，大概日本兵在放警犬出來拖回他們的尸首了。天下起微雨來。

因為知道這一次戰(zhàn)斗后，要有兩三小時的間隔才再有戰(zhàn)斗的，便不再觀望了。

剛下樓梯就有高呼“中華民國萬歲”的聲音。是蘇州河北面的健兒與南面的民眾的呼聲。第四天晚上，我就在這地方那位朋友那里住下，以便子夜起來觀察。子夜一時左右，我沐浴著寒冷的風(fēng)，這樣望去。什么也望不見。戰(zhàn)爭就在那邊，一百米以外進行�！芭椤币宦暎�是槍聲，但不知是哪一邊放的。也不見火光�！班坂坂坂坂邸�—”難得，機關(guān)槍又響了�？墒俏沂裁匆餐�不見沒有一粒火，沒有一盞燈。但是，我能想象，在日本兵，那一定是束手無策的可笑的表情，而我們這些史詩中的英雄們，一個個是戴鋼盔、服裝簡單的、荷槍實彈、忠義之氣直沖云霄的壯士。

斯巴達國王遼尼達斯及三百健兒在熱泉的山道上死守殉難后，希臘人在這地方給他造了一個大獅子像，因為遼尼達斯的名字意思是雄獅之子。我記起了一個歷史上的故事，沐著寒冷的風(fēng)，我又玄想：他們八百人是在“酬壯志”了，而他們索取的代價乃是一個歡樂者的精神。將來，這一群歡樂者，也是永遠不會被忘卻了。于是，我為莫名的悲哀所襲。但我隱約向了四行倉庫這堡壘站立，預(yù)備喃喃地說幾聲祝福時，槍聲又起了繼續(xù)的幾響。

黑夜給我沉思，又給我莫名的悲哀。

白天里報紙上說我們的民眾與各國要人都打電報給蔣委員長。這是說八十八師孫師長的信，因為是激昂地鼓勵著他們的，那么，唯有這個蔣委員長的命令可以叫他們撤退。

這誠是一章史詩，但，我們不能因為這是一章史詩，而叫他們即捐軀。史詩本身也并不因此會更好。為民眾者、為人類那種說法，是祈愿這史詩不要有個太悲慘的結(jié)局。何況，我們是在作一個持久的戰(zhàn)爭，我們最寶貴的，是最可寶貴的“實力”。

看死亡在那邊飛舞，我就有莫名的悲哀。

擦亮了火柴看表，兩點了。我聽到槍聲緊起來。我聽到小鋼炮的聲音，于是我看到火。戰(zhàn)爭的咆哮開始了，炮聲不停止，它瞄準了大陸銀行的堆棧上凸出的小屋轟擊�？諝庹駝�，振動得非常厲害，而炮聲也愈加響亮了。窗子里開始有了機關(guān)槍射擊，可是炮聲仿佛在和機關(guān)槍比賽的樣子，這一秒鐘一下的洪大的聲音，加速度地射擊。“嘶——”彈丸往租界方面飛舞，而這一切是在夜深沉中間進行的。轟擊不停止，一個屋角被打去了�；鹌饋砹�。機關(guān)槍手榴彈敵對了大炮鳴奏。這繼續(xù)了四五十分鐘。這是悚人的一幕。

感謝天，槍聲雖依然繼續(xù)，疏落、密集，而我們的孤軍，那時，正在接受了命令而撤退了。

無疑，當我們的勇士退出時，他們的槍膛還是冒煙的。

一九三七年        

（原載《前衛(wèi)》一卷一期1937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