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集 朝鮮族卷
定 價:35 元
叢書名: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發(fā)展工程.出版扶持專項
- 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 編
- 出版時間:2014/3/1
- ISBN:9787506371810
- 出 版 社:作家出版社
- 中圖法分類:I29
- 頁碼:244
- 紙張:膠版紙
- 版次:1
- 開本:16開
佳作薈萃,群星璀璨。作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發(fā)展工程”的一部分,中國作家協(xié)會編輯出版了“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集”。這是對新時期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成果的梳理和檢閱,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的大事,也是中國當(dāng)代文壇的盛事。這套叢書編選了各個少數(shù)民族各類題材的代表性作品,集中展示了新時期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繁榮發(fā)展的景象,也拓展和扮靚了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版圖。
《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是一個時期成果的展示,又是走向新征程的起點。對于這套叢書,我們堅持科學(xué)性、時代性和權(quán)威性的標準,懷著使之臻為典藏讀本的愿望,進行了認真的組織、策劃、編輯和出版。廣大少數(shù)民族作家不辜負黨和國家的厚望與重托,牢記使命和宗旨,以自己的勤奮與才華創(chuàng)作出更多無愧于時代與人民的優(yōu)秀作品。
序言楊繼國
小說
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張承志
揚風(fēng)灣凌喻非
“我們的隊伍來了”哈寬貴
長白山密林里馬犁
老“牛倌”新傳馬連義
一生沙葉新
藍旗陳村
行情馬明康
火鍋韓統(tǒng)良
有那樣一排白楊吳季康
西街小鎮(zhèn)姚金海
隘口白練
黃沙黃土王延輝 序言楊繼國
小說
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張承志
揚風(fēng)灣凌喻非
“我們的隊伍來了”哈寬貴
長白山密林里馬犁
老“牛倌”新傳馬連義
一生沙葉新
藍旗陳村
行情馬明康
火鍋韓統(tǒng)良
有那樣一排白楊吳季康
西街小鎮(zhèn)姚金海
隘口白練
黃沙黃土王延輝
幺叔馬知遙
齋月和齋月以后的故事古原
季節(jié)深處馬宇楨
清水里的刀子石舒清
淡藍色的玻璃查舜
琴聲王樹理
筏子客的女人馬麗華
最后一網(wǎng)魚楊英國
桃花盛開謳陽北方
古城乞丐三題何曉
讓你打我一回于懷岸
挦臉李進祥
碎媳婦馬金蓮
傘曹海英
花兒與少年平原
清真明月馬笑泉
馬琳,馬琳馬忠靜
胡墼冶生福
飛翔的鳥馬悅
散文
松坊溪的冬天郭風(fēng)
祖父馬瑞芳
六月茶花白崇人
系在鑰匙上的銅鈴于秀蘭
梁溪吟苑記沙陸墟
哈三大媽的蓋碗子丁一波
我與僑鄉(xiāng)和順圖書館白平階
開花豆和蕓豆餅譚宗遠
讓我告訴你馬蘭
妹妹的高貴高烽
姨哈若蕙
悼紹棠張寶申
遠歸的鴿群楊峰
心靈的駐足高耀寬
白鹿洞書院梁琴
上路,是一種尋圣毛眉
奧斯陸初雪楊學(xué)鋒
向一位天堂居住者講述戰(zhàn)爭阮殿文
銀笛他姐蘭書臣
天堂在母親腳下李佩倫
敢問霓虹偏愛誰黑正宏
沿著黃河行走拜學(xué)英
天涯海角的穆斯林古墓李健彪
城關(guān)深處的回族美女安然
關(guān)于祖母的話題胡亞才
喀布爾河的黃昏哈巖凌
從農(nóng)村的冬天走到冬天敏奇才
羊來羊去阿慧
拒絕遺忘王正儒
賀蘭山下種牡丹楊繼國
回族宴席曲:漸行漸遠的背影馬有福
守望的另一端方芒
神往在路上蘭草
私人的閱讀葉多多
街道魏光焰
哈爾湖一位東干老人馬永俊
城市親情郎偉
古寺的掌紋君悅
成都拉面館冶進海
絢亮的抗暴清潔的革命伍立楊
雅爾木圖蘇海龍
雕花的門石彥偉
不忍池畔的記憶離笳
在北京的“金山”上金宏達
喜馬拉雅的面容敏洮舟
詩歌
石舫(外二首)沙蕾
春蛾(外二首)木斧
鹽湖的黎明(外二首)王度
遠征駝群的后裔(二首)何克儉
祖國, 請為他們記功沙新
大西北戀歌(二首)楊云才
西部故事(二首)丁學(xué)明
在靜與動之間馬鈺
蝙蝠(外一首)金沙
愛在其中(四首)高深
綠色的啟示(外一首)馬樂群
杜文秀孫謙
星星花(外一首)馬德俊
潔白的云張杏蓮
江南(三首)海青青
十四行詩(二首)摩薩
齋月馬國語
康巴散曲(二首)張央
積石關(guān)姚欣則
少女和鮮花(外一首)王克金
西雙版納詩箋(三首)馬瑞麟
回回(外一首)賈羽
相知的鳥(二首)敏彥文
黎明時分(三首)阿拜
一棵沉默的樹李明
深處(外二首)馬紹璽
月夜(外二首)馬季
白玉蘭(外二首)趙之洵
骨蕭(外三首)左側(cè)統(tǒng)
米缽山之巔(外一首)馬曉麟
境界(四首)民冰
清真寺印象(外一首)馮福寬
生如夏花(二首)馮國華
傍晚,看一場雨(外一首)馬雁
我們的歌就像神曲一樣王俊康
西海固:傷水的葉子(三首)保劍君
大西北放歌(二首)楊少青
車過六盤(外一首)劉鵬凱
延安窯洞(外一首)馬開堯
無限極光(外一首)吳文杰
安靜的初夏(二首)李春俊
神奇的西部(二首)王正偉
微駝的背楊建華
圣詠之書(組詩)涇河
塵埃里(組詩)沙戈
純綿(三首)查文瑾
巖頭上的老人馬關(guān)勛
雪落敦煌(組詩)單永珍
寧夏寫意(二首)陳曉燕
半個城(組詩)馬占祥
奔土師歌
心中的玉樹馬志榮
石門外(外一首)燕子
涇河源頭的詠唱(二首)雪舟
馬鹿溝紀事(三首)沈沉
關(guān)山,關(guān)山(組詩)李興民
溫暖的鄉(xiāng)間事物(二首)楊志廣
秋風(fēng)白恩杰
葬花詞李繼宗
夕光(外一首)洪天翔
紙傘撐開的時候(外一首)孫嘉鐳
小推車(外一首)馬克
二月蘭(外一首)馮連才
曼陀羅(二首)從容
又一次走進某個村莊劉陽鶴
黑夜里的行走(外一首)田應(yīng)時
假如(外一首)白冰
不曾出海的人是干凈的黑夜
在黎明前起身(外一首)海翔
回憶一面鏡子(外一首)宋雨
報告文學(xué)
為了周總理的囑托穆青
國殤(節(jié)選)霍達
汪洋中的安徽(節(jié)選)郭傳火
血線(節(jié)選)白山
牛街故事(節(jié)選)馬泰泉
長篇小說存目
編后記哈若蕙
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
張承志
朋友,你喜歡蒙古族的民歌嗎?那山泉一樣輕快流暢的好來寶;那號角一樣激動人心的摔跤歌;那曲折、遼遠、拖著變幻無窮的神妙長調(diào)的《黑駿馬》;那深沉、悲憤、如泣如訴的《嘎達梅林》,自古以來打動過多少人的心啊!每一個草原上的騎手都會說:馬頭琴的樂聲沸騰了我們的血,點燃了我們的心!
我特別喜歡唱歌。來到烏珠穆沁草原以后,我深深地愛上了那些樸實無華的蒙古族長調(diào)歌子。剛穿上牧民的袍子,我就用漢字把蒙語歌詞拼寫在小本上,一天到晚“啊嗬噥”地唱。牧人們見我愛唱蒙族歌子,高興地稱我為“瑪乃道欽”——我們的歌手。
可是,雖然我很快學(xué)會了幾支流傳草原的民歌,但我并沒真正理解牧人歌手的心情。比如說,我就曾經(jīng)好久不理解,草原上的人們?yōu)槭裁纯偸歉璩赣H。
“母親”常是蒙古族民歌的主題。漸漸,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只要你喜愛蒙古族民歌,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以母親為主題的歌子,簡直有著神話般的力量!
記得我剛到內(nèi)蒙草原插隊時,有一次到牧民吉格木德爺爺家里做客。牧民們圍著吉格木德爺爺喝著奶子酒談笑。威風(fēng)凜凜的吉格木德爺爺微笑著,一面拉著那把自制的、安著一個紫檀木長鬃馬頭的馬頭琴,一面唱著歌。
幾支歌子唱過以后,馬頭琴奏起了《乃林呼和》——譯過來就是《修長的青馬》。這是一首馳名烏珠穆沁草原的、歌唱母親的古歌。
當(dāng)歌中唱到“頭發(fā)斑白的母親啊,你的恩情像東方的晨曦;頭發(fā)銀白的母親啊,你的恩情像溫暖的朝暉”,我突然看見吉格木德爺爺那皺紋密布的紫銅色臉龐上滾下兩顆淚珠。再唱到“酷夏的夜是多么難熬啊,是母親喂給了我奶水;嚴冬的夜是多么凍人啊,是母親掖緊我的皮被……”蒙古包里靜悄悄的,男人們低下了頭,女人們輕輕啜泣起來。歌聲拖著委婉的長調(diào),穿過蒙古包的天窗,輕輕地向草原飄去……
這是為什么?朋友,我相信你一定愿意聽聽我所找到的答案吧!這答案是我親身經(jīng)歷了草原上嚴冬酷暑、風(fēng)云變幻的艱苦斗爭才找到的。我是多么希望告訴你這些體會啊,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講清楚……
和大多數(shù)在牧區(qū)插隊的知識青年一樣,我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生身母親,住在北京;另一個是我的蒙古族母親,我叫她“額吉”,住在草原。按漢族的習(xí)慣,額吉算是我的“干娘”;按蒙古族的習(xí)慣,額吉把我看成她的抱養(yǎng)兒子。我住在額吉家的蒙古包里——那是阿拉哈哥哥結(jié)婚時,賣掉了那匹漂亮的棗紅自留馬置下的。在這座蒙古包的氈頂下,我們迎送過多少難忘的歲月啊!
至今,我還記得第一天住進額吉家的情景。那時我一句蒙語也不會講。雖說我已經(jīng)是十九歲的小伙子了,可是到了這里,我卻覺得什么都新奇。一放好行李,我就跑到門口去看風(fēng)景。包前的牛車上拴著一頭又高又壯的花山羊,它昂著頭,像個小馬駒子。這是阿拉哈哥哥抓來準備殺給我吃的自留羊。我心眼里一活動——騎山羊會是什么滋味兒?于是偷偷解下它的繩子,一下子騎到它背上。那家伙真厲害,噔噔噔馱著我就跑。正當(dāng)我得意忘形之際,大山羊突然猛地一退,我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它又不依不饒地用那尖尖的犄角狠頂了我屁股一下。
后來,隔了兩三年,蓮花嫂子還用這事取笑我。一提起這事,她先咯咯地笑個不停,逗得兩個小家伙——舞蹈家達莫琳和小駱駝巴特爾也跟著笑。巴特爾一傻笑,鼻涕口水都流到他那寶貝木碗里。只有額吉不太笑,她疼愛地看我一眼說:“當(dāng)時我想:這北京孩子簡直和三歲的巴特爾一樣,什么時候,才能成個像樣的牧人呢?”
唉,說起那時的事真怪不好意思的?墒悄悴灰詾槲揖褪悄敲匆桓碧詺鈽,在草原上晃蕩了幾年。在烏珠穆沁遼闊的草原上,在母親——額吉的身旁,我就像三歲馬鞴上鞍子一樣,一眨眼,在流矢般的歲月中成長起來了。夏天,我和額吉頂著烈日,并馬驅(qū)趕著肥碩的羊群,額吉教我認著牧草的種類。冬天,額吉讓我先裹著皮袍躺下,再用寬大的山羊皮被緊緊地包好我的腳。額吉掖緊的被窩是那么暖和,我躺在里面,看著額吉給我補氈襪,在駝毛線穿過氈子的嗤嗤聲中,我香甜地入睡了。每當(dāng)阿拉哈哥哥從馬群回來,額吉就催他教我蒙文。一天晚上,我趴在額吉身旁,用蒙文寫了一條“我的額吉好”,念給她聽。她那和北京媽媽一樣和藹慈祥的眼里,溢出了幸福的淚花。她扔掉牛腿骨做的紡錘,用粗糙的手掌撫摩著我的臉,然后在我的額頭親了一下,銀白的亂發(fā)觸到了我的臉。
在牧民的懷里,一塊石頭也會揣得滾燙。我們這些還不懂得人生的年輕人的心,揣在蒙古族人民的懷里,也確實變得熱起來?墒牵緹岬臇|西,哪怕它是一顆心,也有再冷卻下來的可能,要想得到一顆永遠火熱的心,還要經(jīng)過特殊的磨煉。
一九七二年的春寒,對我就是這樣一場磨煉。
朋友,我不相信任何一個住在北京城里的人還能記得一九七二年春天曾有過幾天陰雨的春寒。但任何一個草原的牧人都不會忘記那春寒回襲的嚴酷情景,不會忘記那春寒降臨五月的草原時引起的可怕災(zāi)難。——是哪個熟知草原的文學(xué)家寫過這樣的話:白毛風(fēng),春天的白毛風(fēng),是屠殺我們牧人的刀子!
但是,并不是因為我在那場風(fēng)雪后,前額上增添了牧人的皺紋;也并不是因為我在白毛風(fēng)中凍傷了雙頰;當(dāng)然也并不是因為我親眼看到了脫過毛的胖馬被凍得在寒風(fēng)中倒斃——就能說我經(jīng)歷了特殊的磨煉。不,風(fēng)餐露宿和鋪冰臥雪固然是牧人值得驕傲的經(jīng)歷,但它遠不能稱為“特殊的磨煉”。你若想懂得這種磨煉是什么,還得從暴風(fēng)雪刮起的時候講起……
暴風(fēng)雪像一個猙獰的怪物,半夜時分闖進了草原。清晨——說是清晨,只是由于黑漆漆的混沌迷茫變成了白蒙蒙的混沌迷茫。一步跨出蒙古包,馬上就被風(fēng)雪裹住,就像掉進了一個嗷嗷怪叫著的深淵。粗硬的雪粒狠狠地打在臉上,又冷又疼。邁開幾步,就再找不到近在咫尺的屋門。天地間飛閃著急速卷過的灰白色雪霧。迷茫中,一個白色的人影出現(xiàn)了,這是下夜的額吉。她頂著一條皮被屹立在羊圈門口,渾身上下披了厚厚一層白雪,完全成了個雪人。
牧民一年工作三百六十五天,無論是嚴寒酷暑,也不問雨雪風(fēng)霜。女人下夜,男人出牧,這是烏珠穆沁草原的祖?zhèn)鞣止。我牽來凍得發(fā)抖的馬,準備給它鞴鞍子。額吉蹣跚地踏著積雪,取來一條棉毯給馬披上,又幫我把馬鞴好。在尖厲的風(fēng)嘯中什么也聽不見,額吉把沾滿冰雪的瘦削身軀靠近我,對著我的耳朵喊道:“春天的馬已經(jīng)脫了長毛,不小心會凍死的!”她急切的聲調(diào),使我更清楚地意識到這場風(fēng)雪的嚴重破壞性。
等風(fēng)勢稍稍減弱,我就趕著羊群頂風(fēng)出牧了。我用厲聲的吆喊和套馬桿的套索,把羊群緩緩地趕向蒙古包北面的山洼,那里有我們小心保存了一冬的牧草,專門留在白毛風(fēng)的日子用的。
一切可惡的自然災(zāi)害,如臺風(fēng)、暴雨、風(fēng)雪、地震,常是一個浪頭追著一個浪頭,一個沖擊接著一個沖擊。我那企圖設(shè)法熬過這場風(fēng)雪的希望,就在暴風(fēng)雪的第二個沖擊下被粉碎了。大約下午三點鐘,尖厲嘶喊了一夜半天的空中好像響了一聲悶沉的雷鳴,大地劇烈地抖動起來。嗚嗚的風(fēng)嘯變成了轟轟的狂吼,鋪滿草原的厚雪向天空翻卷,世界好像消失了,只剩下白花花的一片。羊群嚇呆了,停下腳步,咩咩叫起來。羊的慘叫聲伴著狂暴的風(fēng)吼,使我突然感到了恐怖!
我好像變成了一具稻草人,嚇壞的羊兒不再理會我的喊叫和馬桿子的抽打,它們扭頭順風(fēng)狂奔起來。白毛風(fēng)得意地怪叫著鞭打著它們,羊群就像決了堤的河水,從我馬前、馬后,甚至馬肚子下面,蜂擁著躥過。
我下意識地撥轉(zhuǎn)馬頭,緊緊追上羊群,來回地跑著橫線,企圖攔截它們。但是,渾身沾滿雪塊的羊群像一堆雪球,一個勁兒地順風(fēng)滾去。我的嗓子嘶啞了,頭腦也呆滯了,只是機械地左擋右攔和喑啞地吆喊。小綿羊絆倒在雪坑里,我下馬把它扶起來。羊群遇到凍死的馬匹驚散了,我縱馬把它們趕到一塊……
右側(cè)的山坡上,有一群受驚的馬順風(fēng)狂奔,一個牧馬人閃電似的在馬群里飛馳。我只從呼呼的風(fēng)吼中辨出他一聲絕望的喊聲——這群人馬,就像騰云駕霧一樣,在風(fēng)暴的裹挾下倏然消逝。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皮袍子在馬鞍的銀釘上劃開一個大口子。風(fēng)雪拼命地從那兒鉆進我的懷里。冰冷的寒氣掃盡了袍子里僅存的一點溫暖,我的半個身子凍木了。我用一只手緊緊捂著這個破洞,繼續(xù)攔截著羊群。
白毛風(fēng)的呼嘯中傳來了一個聲音:“喂——”
不管在多少只羊的叫聲中,小羊羔也能辨出母親的叫聲。我馬上意識到這是額吉!聽:“喂——小鐵木爾——”
我猛地從馬鐙上立直身子,奮力喊著:“額吉!我在這里——額吉!額——吉——”
一團雪霧沖到我身邊,額吉的青馬渾身披著冰甲,額吉穿著的達哈,也沾著片片的雪塊。她的眉宇中現(xiàn)出一股堅毅的神情,這種神情只有在搶救孩子的慈母臉上才能找到!額吉全不像個六十歲的老人,靈活的青馬馱著她飛快地穿過雪霧,一根趕牛車用的粗鞭子,隨著她堅定威嚴的吆聲,有力地打在躑躅不前的羊兒身上。
羊群似乎和我一樣,由于額吉的來臨而稍稍安下心來,它們不再煩人地咩咩亂叫了。在一根套馬桿和一條粗牛鞭的催趕下,在兩騎快馬的堵截下,羊群漸漸轉(zhuǎn)身朝東,半頂風(fēng)半順風(fēng)地,被趕進一個石頭圈。
石圈墻擋住了白毛風(fēng)。我也隨著風(fēng)聲的減弱漸漸緩過神來,我們下了馬。額吉心疼地打量了我一下:“小鐵木爾,你迷路了吧?這白毛風(fēng)真兇。沒關(guān)系,一會兒——咦,你的袍子破了!”
她慈祥的眼中又出現(xiàn)了剛才那種神情:“穿上達哈!”說著她就脫下那件毛蓬蓬的達哈?墒穷~吉里面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羔皮袍,我堅決不答應(yīng)。我一只手捂著破洞,一只手推開額吉的達哈。
“孩子,薄袍子總比破袍子強!一會兒頂著風(fēng)趕羊回家時,你會凍死的!你這小鐵木爾怎么不聽話!快,快穿!快穿!”——額吉眼里的那種神情是無法拒絕的……
后來,我曾經(jīng)為當(dāng)時接過那件達哈悔恨不已。達哈擋住了要吞噬我的白毛風(fēng),而薄薄的羔皮袍子卻沒能保護好額吉瘦削的身軀。
萬惡的寒風(fēng)喚醒了潛伏在許多草原牧人體內(nèi)的魔鬼——關(guān)節(jié)炎。暴風(fēng)雪過去了,戰(zhàn)勝寒潮的春天終于降臨到我們的草原?墒,當(dāng)我獨自坐在五彩繽紛的山岡上,在輕柔的和風(fēng)中,看著雪白的小山羊嬉戲的時候,額吉卻倚在蒙古包的木墻上,看著蓮花嫂子默默地?zé)。我的額吉,由于把白毛風(fēng)中的溫暖讓給了我,她的下肢癱瘓了。
我再也不唱歌了,不懂事的達莫琳總求我吹口琴,給她跳舞伴奏,可我總推說有事。我也不淘氣了,晚上趕羊進圈時,愛學(xué)駱駝叫的巴特爾一拿套馬桿套羊玩,我就罵他,可是以前我是最愛玩這個把戲的。我不再像瘋子似的縱馬狂奔———過“馬癮”。
我的羊群出牧最早,晚上回家時,羊兒都吃得肚子滾圓。人們都說我變了,我也覺得自己在變化。好像是在額吉病后,我才成了牧人……可是,盡管人們夸獎我,我卻總是心情沉重。好額吉,什么時候你再能和我一塊騎馬呢?
額吉可不這樣。兩個月后,她把一塊小牛犢皮墊在膝下,挪一步,拉一下牛皮,又恢復(fù)了忙碌的生活。漸漸地,牧民們看見她跪在乳牛腿旁,膝蓋下墊著塊牛皮擠奶,也不再感到新鮮了。她只是不能騎馬。可是,她是騎慣了馬的人,額吉的丈夫去世早,她是又當(dāng)父親又當(dāng)母親地把獨生兒子阿拉哈哥哥撫養(yǎng)大的。——所以,她總是愛操心馬的事:“小鐵木爾,別讓馬喝泥塘的臟水,到井上去飲馬!”“阿拉哈,我的青馬該剪剪鬃了!”有時,我撫弄著她的膝蓋,難過地低下頭來。她卻笑著摸著我的頭發(fā)說:“草原上的騎手不能整日愁眉苦臉。像我這樣的人,草原上多著呢!”
真的,你看瘸馬倌敖日布,放馬摔斷了腿,可他總是笑呵呵的。只要馬桿一撐,他就輕巧地躍上馬背。還有吉格木德爺爺,駱駝倒下來,砸斷了他三根肋骨?伤B醫(yī)生也不找,只是每天從駝群回來,朝圖雅額吉要半碗酒喝。他還蠻認真地對我說:只要喝點酒,肋骨是會自己接上的。牧人從不把傷疾看成殘廢,也從不過多地對不幸者講寬心話。那場春天的暴風(fēng)雪一共毀壞了我們公社七個牧人的身體,可是這七個人都重新恢復(fù)了生活和斗爭的能力。這就是我們草原上的人啊!……
額吉不光是我的母親。她對所有知識青年都像對巴特爾、達莫琳和我一樣心疼。每當(dāng)有知識青年來我家做客,她總是把藏在柜子里的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給他們吃;要是來了女知識青年,她就更高興了,一面問長問短,一面催促蓮花嫂子燒奶茶。人家走了,她還倚著門框,跪在牛犢皮上喃喃自語:“多好的姑娘啊……”
轉(zhuǎn)眼間牧草變黃,金風(fēng)颯颯的秋天到了。又一場災(zāi)難襲擊了我們的草原:鄰隊查干寶力格的牧場發(fā)生了火災(zāi)。一連幾天,空氣中飄浮著一股刺鼻的煙味。夜晚,遙遠的地平線上一片通紅。
火災(zāi)撲滅的那天早晨,爽朗的大隊書記班達拉欽叔叔路過我家時說:有兩個北京知識青年在打火時燒傷了。
額吉一聽就焦急地扯住班達拉欽叔叔的袍角問:“他們燒得重嗎?現(xiàn)在在哪兒?”
“在公社衛(wèi)生院,準備送城里治療。其中有個姑娘,燒傷得比較嚴重!
額吉立刻命令似的說:“小鐵木爾,給額吉套車!蓮花,把箱子里的甜奶豆腐拿出來!我要去公社看看孩子們!”
我把額吉背上牛車,蓮花嫂子把一口袋奶豆腐塞給我。中午,我們趕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那里已經(jīng)圍著不少聞訊趕來的牧民。人們焦急地期望著什么。
那個燒傷的女青年全身纏滿了繃帶,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額吉一進病房,見到這情景就大哭起來。淚水在她的臉上縱橫,打濕了她的前襟和緊攥著的、裝滿奶豆腐的布袋。額吉的哭聲驚醒了那個半昏迷的病人,只見她睜開浮腫的眼睛,好像要辨認這陌生的蒙族老媽媽是誰。
終于,她嚅動了一會兒嘴唇,聲音顫抖地喊了一聲:“額吉!甭曇羰悄敲次⑷酰质悄敲磩尤。好像她在這聲呼喚中傾注了無限的深情。
我把那包潔白的奶豆腐輕輕地倒在她枕旁,然后小心翼翼地背起額吉,慢慢地退出病房。她那雙浮腫的眼睛一直凝望著額吉。
歸途上,我和額吉都沒有說話。牛車在草原上緩緩前行。一種嶄新的意識在我心里萌芽了。好像,探求了多年的真理,這時,在我的腦海里逐漸清晰起來……牛車在草浪上顛簸,山巒、溪水、蒙古包、畜群,慢慢地向后移去,可是我的眼睛里,卻仿佛只看到一個奔馳在烈火中的騎手,他高聲地喊著:“額吉——”
是呵,為了這樣珍貴的民族情誼,為了如此親愛的母親,我們有什么舍不得獻出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