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
　　 一
　　一只鳥從頭上飛過�，幥倏带B時，突然看到一團白色從陽光里落下來，正好落在新容剛做過的的頭發(fā)上�，幥佟把健绷艘宦�，這聲音像一根刺，把繃得緊緊的會場扎了一下。會場有一點騷動，像是鼓脹著的汽球在放氣�，幥賴樀泌s緊捂住了嘴。正在臺上念名字的廠長停頓了一下，眼光落在瑤琴身上，然后他讀出了瑤琴的名字�，幥俅袅�。好多人都回頭看瑤琴。瑤琴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次的下崗會輪到她的頭上。
　　瑤琴覺得自己長得標致，廠里領導每回見到她都朝她笑。和她一起的新容總會在她的胳膊上揪一把說，看看看，領導又沖你笑了�，幥僖灿X得領導正是沖她笑的。美麗的臉誰都愿意看，瑤琴想，她這張臉在領導眼里可不就是一道風景？所以她覺得自己肯定不會下崗，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做。可是這天宣布下崗，她偏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非但她，全廠人都聽到了她的名字。瑤琴一時間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根大木棒打縮了，又被一把利刀劈開了，人倒了下去，地上正好又滿是尖刺。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把她包圍了起來。
　　早就作好了下崗準備的新容卻沒有下崗�，幥俨唤�回頭看新容，新容因為興奮，臉上紅撲撲的。原來覺得她一點也不好看的瑤琴突然覺得她漂亮起來。于是她明白了自己下崗的原因：新容現(xiàn)在是風景了，而她這道風景已經(jīng)老舊。原以為領導是沖她笑的，其實，他們的笑容是為了新容。瑤琴悲哀了起來，同時心里有了些憤怒。以往她是頗喜歡廠里那幾個領導的，現(xiàn)在，這種喜歡全都成了仇恨�，幥傧�，你們年年看我，把我看老了，就像扔抹布一樣把我扔了？
　　瑤琴回到家里，忍不住嗚嗚地大哭了一場�？薜眠B晚飯都沒有吃。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辦才好。屋里很安靜，沒有別的人，哭得再兇也只有自己聽。電話鈴響了，瑤琴抹著眼淚接聽電話。線那頭的人沒說話，就先哭了起來�，幥俾牫鍪切氯荨，幥傩南�，你有什么好哭的？新容仿佛聽到了瑤琴心想的話，便哽咽著說：瑤琴，你一定會說我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我就是想哭。我沒辦法。我以為是我下崗的。我也沒有去找人……我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下崗算了的……瑤琴沒聽完，就把電話掛了。掛完電話，瑤琴不哭了，她想，新容現(xiàn)在一定哭得更厲害了�，幥儆悬c想把電話再撥回去。她手抬了抬，最后還是放了下來。
　　屋里依然很靜。靜得似乎能聽到空氣的蠕動。如水的月光落在窗臺上。瑤琴呆坐了一會兒，便找出了楊景國的照片。她上個月才把楊景國的照片全部收藏起來。因為上個月她讓楊景國的照片陪她過三十八歲生日。她對著照片獨自飲酒，飲著飲著，就落了淚。淚眼朦朧中，突然覺得照片里的楊景國死死地盯著她，兇兇的，一副對她很不滿意的樣子。這是楊景國從來沒有過的表情，她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晚上，她摟著楊景國的照片睡覺，楊景國便從一片水霧里走出來。楊景國站在河的那一邊對她說，他在那邊很不快樂。不快樂的原因就是他答應過讓瑤琴一輩子生活得幸福，可是他沒有做到。他在那邊的衣服一直都是濕漉漉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干過�，幥俚难蹨I已經(jīng)流了十年，每一滴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請瑤琴讓他能夠穿一件干爽的衣服�，幥俾犞鴹罹皣�的話，又哭了起來�，幥倏迺r，果然看到雨點在河那邊直直地落在楊景國的頭上。楊景國的衣服已經(jīng)潮濕得緊貼在了身上。楊景國說你看你看。你笑笑好不好，給我一點陽光。然后他就往回走。他走時，雨滴也跟著他�，幥俅袅耍�然后她就醒了。醒后看到楊景國的照片上滿是水漬。從這天起，瑤琴便收起了楊景國的所有照片。她想她得讓楊景國穿一身干爽的衣服。她得給楊景國一些陽光。她得快樂。
　　可是，現(xiàn)在她卻下崗了。下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從此沒有了收入，意味著她被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集體遺棄了，意味著工廠不要她了，意味著她從此是一個沒有用處的人了�，幥傧胂刖透C心，眼淚又忍不住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幥僖贿吥�淚一邊對楊景國說：對不起，又讓你的衣服濕了。對不起，我馬上就揩干。
　　楊景國與瑤琴的愛情故事，在他們工作的機械廠里像是一個很著名的傳說。每一個新到廠里來的人，總能在第一時間里聽到這個故事。故事多是這樣的開頭：十幾年前……
　　十幾年前，楊景國剛從大學分來第一天，他端著碗去食堂吃飯。因為不識路，便隨意地找人詢問。恰巧就問到了瑤琴頭上。當然也可能是瑤琴漂亮醒目的緣故�，幥倌菚r候有一個男朋友叫張三勇。張三勇人生最怕的事情就是怕漂亮的瑤琴被別的男人勾跑掉。突然見瑤琴在跟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說話，氣不打一處來，問也沒問一聲，上去就給了楊景國一拳。可憐楊景國來廠里后還沒有認識一個人，就先認識了一個拳。楊景國的眼角當時就青了，碎掉的玻璃片幾乎弄瞎了一只眼，眼鏡無疑也廢掉了。瑤琴氣得要死，立刻就跟張三勇吵了一架。然后出于責任，她再三向楊景國道歉，帶著他去了醫(yī)院不說，還賠了他一副眼鏡。以后每回見了楊景國，瑤琴總還有負疚感。楊景國是技術員，常下車間，瑤琴一見他來，就上前替他幫忙。結(jié)果這一來二去的，瑤琴就跟楊景國好了。廠里人笑死張三勇，說他一個醋拳把女朋友打進了別人懷中。
　　楊景國家在鄉(xiāng)下，父母日出夜回，從來也沒怎么管過他。他覺得自己這一生是自己長大的。是跟著自家屋里的門坎一起長大的，是跟著村邊的一棵樹一起長大的，是跟著村頭老獨戶陳老倌養(yǎng)的一頭牛一起長大的。后來他讀了大學，因為窮，加上自卑，從來也不敢跟女孩子交往。他的日子過得粗粗糙糙。他總覺得無論他死了或是他活著，全世界都沒有一個人介意。他來來去去總是很孤單。結(jié)果張三勇的一個拳頭使他獲得瑤琴的格外關照。這關照并不多，但一下子就徹底溫暖了他的心。于是他愛上了瑤琴。像楊景國這樣從來沒有愛過的人，一愛起來就不可收拾。直恨不得瑤琴就長在他的眼珠里。張三勇為此又給過他幾拳，眼鏡碎了好幾個，但這些都阻擋不了楊景國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出來的愛情。瑤琴跟張三勇本來只不過因為在一個小組做事，日子處長了，便走到了一起。兩人過去都沒談過戀愛，也不知道愛情是什么。以為就是年齡相當，容貌上過得去，然后去街道扯個證，弄個房間一起過日子。這就算是愛情一場了。可是楊景國的出現(xiàn)，突然就讓瑤琴的心里生出另一種渴望。她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渴望。她只知道每當楊景國專注而癡呆地凝望她時，她就會特別激動。就心跳得不能自制。就想倒在楊景國的懷里向他傾訴什么。有一天，她跟張三勇吵了架，她決定跟他分手了。這天晚上還下著雨，楊景國來找她。楊景國在她家門口等了好幾個小時，渾身淋得濕濕的�，幥賾阎�委屈跑回家，突然她就看到了落湯雞似的楊景國�，幥俚男囊幌伦泳图な庨_了。倆人沒有說話就先擁在了一起�，幥傧肟蓿�可她料不到的是，她還沒來得及哭，楊景國倒先哭了起來。兩人哭了許久，便覺得從此他們再也不想分開。面對這樣頑強的愛情，張三勇也沒有辦法，只好悻悻退出。
　　瑤琴跟楊景國的戀愛是一場真正的戀愛。是好多女人都向往的那種戀愛。他們每天都約會，傍晚就牽著手去江邊閑逛，一直逛到夜深才回家。中午則不顧大家的觀望，同坐在食堂的長凳上吃飯，像電視劇里的男女主角一樣，把自己碗里的飯菜喂進對方嘴里�，幥俨怀苑嗜猓瑮罹皣�就把所有的肥肉咬下來自己吃，而把所有的瘦肉都給瑤琴�，幥傧矚g吃青菜葉不喜歡吃青菜梗，楊景國就會把所有的青菜葉都撥給瑤琴而把瑤琴碗里的菜梗全擼到他的碗里。每次吃飯時，楊景國都忙忙碌碌地做著這些。有幾次瑤琴看著他這么執(zhí)著地做這種碎事，眼淚只想往外淌。瑤琴想跟著這樣的男人她這一生有多么幸福呀。怎么這么好的運氣叫她給碰上了。這么想過后，瑤琴對楊景國就更加溫柔體貼。過年了，楊景國往�？偸腔乩霞铱锤改�，有了瑤琴后，他連老家也不想回�，幥龠^意不去，催他回家，可是楊景國卻說他舍不得離開瑤琴。說他一天見不到瑤琴心里就慌。就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就覺得天地都是灰的。一番話說得瑤琴淚水漣漣，也就沒有讓他回家�，幥侔褩罹皣�的話轉(zhuǎn)述給班組的姊妹們聽時，大家也都淚水漣漣起來。都說如果能有一個人能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死也值了。只有張三勇說，這樣的話也是一個男人說的嗎？瑤琴沒理張三勇，倒是班組的姊妹們?nèi)浩鸲�攻張三勇，說為什么男人就不能說這樣的話？說這樣的話令女人感到幸福為什么就說不得？說出這樣的話難道就丟了男人的身份嗎？
　　有楊景國和沒楊景國的人生真是太不一樣了�，幥俑鷹罹皣鴳賽鄣哪菐啄�，越長越漂亮，廠里人都驚說，想不到最養(yǎng)女人容顏的東西竟是男人的愛情。在廠里，楊景國沒有因為技術好水平高以及搞什么革新而出名，倒是他一往情深地成天要粘著瑤琴以致名聲大振。全廠人差不多都認識他。有一回廠里工會組織五一節(jié)晚會，主持人為了搞笑，出了個的測驗，要女工們選出廠里最受人歡迎的男人。沒等他說完話，女工們就在臺下一起喊了起來：“楊景國-----”。廠里的副書記是個女的，她也跟著喊楊景國的名字。讓全廠的男人大跌眼鏡。跌完后紛然罵楊景國，說他搞壞了廠里的風氣，破壞了廠里許多家庭的安定團結(jié)。瑤琴曾問楊景國介不介意男人們的笑罵，楊景國笑了笑，只說他們不懂。會愛女人是一種幸福。
　　楊景國一直想早點結(jié)婚，可是房子排隊一時還輪不著他們，所以他們就一直戀愛。曾經(jīng)在楊景國的集體宿舍里，趁同舍的人去看球賽，兩人偷吃過幾次禁果。有一次瑤琴沒注意，懷了孕。楊景國悄悄帶她到鄉(xiāng)下去做了一次人工流產(chǎn)。那次以后，楊景國便盡可能克制自己。楊景國說，琴兒琴兒，我不能再傷你了。我只想要快點結(jié)婚。三年八個月的戀愛過去了，他們終于分到了房子。那天下班后，他們?nèi)タ捶孔�。這是個春天的黃昏，還下著小雨�，幥俅蛑鴤阕�在楊景國的自行車后。一輛卡車瘋一樣沖過來�，幥贈]有看到。她只聽到楊景國急叫了一聲琴兒快跳呀！瑤琴不知什么事，嗵地就跳下車來。她還沒站穩(wěn)，就見汽車從自己身邊擦過。楊景國和自行車都被撞到了路邊。同時被撞倒的還有另一個女人。楊景國的頭磕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鮮血滿面。他濺在地上的血跟那個女人的混在了一起。瑤琴尖叫著跑過去。她哭著抱起了楊景國�，幥俚目蘼曀盒牧逊�。楊景國睜開眼睛，笑了笑，對瑤琴說，你別哭呵你笑笑�，幥賳柩手�勉強咧了咧嘴。楊景國說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就再也沒有說話。這是楊景國留給瑤琴的最后的聲音�，幥偻床挥�生，幾次都想跑到那塊石頭上撞死自己，然后去尋找楊景國。但因為新容盯得特別緊，每次發(fā)現(xiàn)瑤琴有所動靜，就拼著命叫喊著讓人扯住。多扯了幾次，便又把瑤琴生的愿望扯回了心里�，幥俸髞砭筒幌胨懒�。她想楊景國一定是不愿意她死的。廠里憐惜瑤琴，雖然房子緊張得不得了，但還是沒有把分給楊景國和瑤琴結(jié)婚的房子收回去。于是瑤琴就一直住在這個房間里。好多年了，一個人恍惚地過著。
　　瑤琴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她用毛巾拭著楊景國的相片。鏡框很明亮，楊景國在里面笑著。瑤琴用食指撫了一下他的嘴，然后用楊景國的羊毛衫把它包起，重新放回箱子里�，幥傧�，天已經(jīng)涼了，再不能讓楊景國的衣服濕著。
　　瑤琴把相片放好后，她又有些不安，心想或許楊景國的衣服已經(jīng)被她打濕了。于是便走進衛(wèi)生間，用潔面乳把自己的臉細細洗了一遍，然后抹上淡妝�，幥賹χ�鏡子笑了笑，她知道她這是笑給楊景國看的。而且楊景國一定看得到。笑過后，瑤琴覺得河那邊有陽光噴薄而出，照耀在楊景國的身上。
　　 可是，瑤琴卻下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