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事說理：胡適“爭真理不穿好褲子”

我的話講完了，現(xiàn)在講一個故事來作結，易卜生所作的“國民公敵”一劇，寫一個醫(yī)生司鐸門發(fā)現(xiàn)了本地浴場的水里有傳染病菌，他還不敢自信，請一位大學教授代為化驗，果然不錯。他就想要去改良他。不料浴場董事和一般股東因為改造浴場要耗費資本，拼死反對，他的老大哥與他的老丈人也都多方的以情感利誘，但他總是不可軟化。他于萬分困難之下設法開了一個公民會議，報告他的發(fā)明。會場中的人不但不聽他的老實話，還把他趕出場去，褲子撕破，宣告他為國民公敵。他氣憤不過，說：“出去爭真理，不要穿好褲子”。他是真有奮斗精神，能夠特立獨行的人，于這種逼迫之下還是不肯退縮。他說：“世界最有強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我們要改良社會，就要學這“爭真理不穿好褲子”的態(tài)度，相信這“最孤立的人是最有強力的人”的名言。（胡適《學生與社會》）

這是胡適1922年2月19日在平民中學所作演講的結尾部分。演講全篇由半塵節(jié)記，原載于1922年3月10日《共進》半月刊第11期。
這篇演講的主旨是在說明學生作為社會的一分子，應該擔任起應有的社會責任，在中國當時的情況下就是要負起改良社會的重任。為了說明強調這個演講主旨，演講者胡適在演講的結尾，引了挪威著名劇作家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1828—1926）的著名劇作《國民公敵》中那個為了改良浴場衛(wèi)生條件的醫(yī)生司鐸門為爭真理而被人們視為“國民公敵”，被人趕出會場，且被撕破褲子而仍然不悔的故事，形象生動地說明了改良社會將要遇到的巨大阻力，贊揚了司鐸門醫(yī)生那為爭真理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精神，以此鼓勵青年學生要向這位為爭真理“不要穿好褲子”的醫(yī)生學習，做勇于改良中國社會的先鋒。這是運用了“引事說理”的演講結尾技巧，既形象又有說服力，給聽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胡適運用這種演講結尾技巧特別嫻熟，而且效果也特別好。下面我們再看他的一次演講結尾：

杜威的思想可以幫助我們明了中國過去的一些思想，譬如教育方面：朱子的教育方法也有一部分是講實驗主義的。三百年前，中國北方起了一個“顏李學派”（顏元和他的學生李塨）。顏元的思想注重在動——行動、活動。他的齋名叫“習齋”，就是所謂“學而時習之”的意思。他說：學彈琴的，不是拿書本子學的，要天天彈，越彈才越有進步。這和我剛才所講的“時時刻刻改善你的經驗”意義很相近。我國古時關于教育的學說，像這種例子的很多。
最后我要講兩個故事。在北宋時，有一個禪宗和尚，名叫法演；他是與王安石、蘇東坡同時代的人物，死于1104年。他講禪理非常怪；第一個原則就是“不說破”，要你自己去找答案。弟子們若有人對他有質疑的，他不但不答復，還要打你一個嘴巴；假使再要問他，就把你趕出廟去。就好像說你在臺灣師范學院不行了，要到廣州師范學院、福州師范學院、江西師范學院一個一個的去跑。要你到每座名山自己去尋訪，去募化。當時和尚出門不像我們現(xiàn)在可以坐飛機、乘輪船；既不能住旅館，又不許住在人家家里；只有一根打狗的棍子，一個討飯的碗和一雙要換的草鞋。冬天受冷，夏天受熱，受盡了風霜雨露，經歷苦痛，增加經驗。也許到了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在這個時間中，他或許偶然聞到了什么花香，聽到了一聲鳥鳴，或者村里人唱的小曲，豁然通了，悟了道。于是他朝老師那個方向叩頭，感謝當年不說破的恩；他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如果師傅那時候還在人世，他就一步一步的趕回去，眼里含著眼淚給師傅叩頭謝恩。自己去找；自己經驗豐富的時候，才得到一種覺悟。這種方法也可以說是實驗主義。
有一天，這個法演和尚忽然問他的學生們說：“你們來學禪；我這里的禪像什么東西呢？我要講一個故事來解釋�！爆F(xiàn)在就借他講的這個故事作為我兩次講演的結論。
有一個做賊的人，他是專門靠偷東西混飯吃的。有一天，他的小兒子對他說：“爸爸，你年紀大了，你不能去‘作工’了。我得養(yǎng)活你。現(xiàn)在請你教我一門行業(yè)，教我一種本事�！彼�爸爸說：“好！今天晚上跟我走！”到了晚上，老賊牽著小賊走到一個很高大的房子前，在墻上挖了一個大洞，兩個人先后鉆進去。等到兩個人都到了屋子里，一看，見有一個大柜；老賊就用百寶鑰匙把柜子打開了，要他的兒子爬進去。等他兒子進去以后，這個老賊就把柜子鎖了，向外走去，口里一面喊：“捉賊呀！你們家里有賊啊！”他自己就跑回家去了。這一家人被他叫醒，起來一看，東西都沒有丟，就是墻上有一個洞，正在感覺到懷疑的時候，柜子里的小賊還在低聲說：“爸爸，怎么把我鎖在柜子里呢？”后來他一想這不是問題；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樣出去？”同時，他聽到前面有人說話，他就學老鼠咬衣服的聲音。于是前面太太聽見了，就喊丫頭趕快拿燈來看看柜子里的東西別被老鼠咬壞了。柜子的門剛一打開，小賊就沖出來，把丫頭和蠟燭都推倒了，從墻洞里逃了出去。這家的人就跟在后面追。這個小賊一跑跑到了水池旁邊，連忙拾一塊大石頭丟進水里去；追的人聽到撲通一聲，以為他跳水了。而他卻另外換了一條小路跑回家去。這時候，老賊正在家里一邊喝酒，一邊等他的兒子。這個小賊就問他的爸爸說：“你怎么把我鎖在柜子里呢？”老賊說：“你別說這些蠢話——你告訴我怎么出來的�！彼麅鹤泳透嬖V他怎樣學老鼠咬衣服，怎樣丟石頭。老賊聽了以后，就對他的兒子說：“你已經學到行業(yè)了！”（胡適《杜威哲學》）

這是胡適1952年12月3日、8日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所作演講的結尾部分。演講辭全文原載于1952年12月4日、9日臺北《中央日報》。
胡適這篇長篇演講中，除了全面講解了杜威哲學的主要觀點外，還在比較中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杜威的思想可以幫助我們明了中國過去的一些思想，譬如教育方面：朱子的教育方法也有一部分是講實驗主義的。三百年前，中國北方起了一個‘顏李學派’（顏元和他的學生李塨）。顏元的思想注重在動——行動、活動。他的齋名叫‘習齋’，就是所謂‘學而時習之’的意思。他說：學彈琴的，不是拿書本子學的，要天天彈，越彈才越有進步。這和我剛才所講的‘時時刻刻改善你的經驗’意義很相近。我國古時關于教育的學說，像這種例子的很多�！睘榱苏f明杜威哲學思想特別是杜威注重實踐與經驗的教育思想與中國的朱子教育方法、“顏李學派”注重“活動、行動”的思想是一致的，從而闡明杜威哲學思想的普遍適用性與正確性，他特意在演講的結尾部分講了兩個故事：一是北宋時代的法演禪師教育弟子不說破，而要弟子通過自己的實踐悟出禪理的故事；二是法演禪師講給他弟子聽的“老賊教小賊”的故事，形象生動地講明了自己所要講的道理，不僅易于被聽眾接受，而且機趣橫生，有利于聽眾加深印象，反復回味，從而非常有效地布達了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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