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芳香詩經(jīng)》《芳香楚辭》《芳香唐詩》《芳香宋詞》《芳香元曲》《芳香成語》，歷經(jīng)五年終于全部完成，我的一大心愿閱遍中國古代詩歌中的植物，也終于達(dá)成，我心慰矣！閱遍中國古代詩歌中的植物自《詩經(jīng)》開始。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詩經(jīng)》是越不過去的經(jīng)典，但是因成書年代久遠(yuǎn)，即使古文功底再好，也難以了解其中的植物。而不了解《詩經(jīng)》中的植物，則對《詩經(jīng)》的了解也是片面的。因為《詩經(jīng)》中的植物多有寓意，《楚辭》更是如此。兩千多年前植物的名稱與今不同，我們看到時難免發(fā)蒙，比如《周南》采采芣苢（fú yǐ），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一句，芣苢是什么？為什么采？還有卷耳、葑、菲、薇、萇楚、游龍……如此一來，我們何以讀懂《詩經(jīng)》？于是就有了探索《詩經(jīng)》中植物的動念。這真是個有趣的過程。芣苢原來是車前草，哪個中國人不知道車前草呀，連沒有文化的奶奶都知道，車前草有利水功效，可用于治病。兩千多年前，一群姑娘歡快地采車前草是為了吃，車前草是那個時代的野蔬。原來卷耳是蒼耳，夏秋荒地里隨時粘到你身上、滿是刺的蒼耳�！吨苣熄B蒼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一句，說的就是女子采蒼耳，因為思念自己的丈夫，總也采不滿菜籃。原來葑菲是蔓菁、蘿卜，《邶風(fēng)·谷風(fēng)》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一句，說的是棄婦埋怨自己的丈夫，既然采了蔓菁和蘿卜，怎么能不要地下的根莖呢？我們曾經(jīng)有過山盟海誓，愿和你同生共死，如今卻被拋棄！原來薇是野豌豆，一種春季山野中開紫色蝶形小花的野草�！缎⊙�·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說的是在外征戰(zhàn)的戍卒思念家鄉(xiāng)；《史記·伯夷傳》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一句說的是不食周粟的高潔之士伯夷叔齊的食物是野豌豆。
原來萇楚是原產(chǎn)中國的獼猴桃�！稒u風(fēng)·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一句說的是羨慕獼猴桃長得茁壯，羨慕佳人無憂無慮。哪里想得到游龍不是龍，而是一種常見的植物紅蓼，長在村野，長在農(nóng)家的房前屋后。《鄭風(fēng)·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一句中，游龍是女子和男朋友約會時戲謔、俏罵的指代物。這是個多么豐富多彩的世界。兩千多年前先民所生活的世界與現(xiàn)今相同，卻又如此不同。我們的祖先勇敢、頑強、奔放，有喜悅，有哀愁，更有與自然的融合。這就是《詩經(jīng)》帶給我的真實感受，我找到了與我血脈相連的先祖，找回了生活的本真，我的內(nèi)心得到了安慰。我沉迷于此，繼續(xù)我的尋芳之旅。《楚辭》和《詩經(jīng)》大有不同，是顯然的地域不同，《楚辭》中的很多植物，《詩經(jīng)》中都沒有，即使有，稱呼也不同。最讓我感興趣的是，屈子幾乎將作品中所有的植物都擬人化，分為香和惡兩類，比如澤蘭、白芷、靈芝、桂樹、木蘭等是香草，蒺藜、飛蓬、蒼耳、酸棗樹等是惡木，以至于后世很多文人跟隨屈子的腳步，斷然給這些植物下了定論，千年不得翻身。澤蘭在屈子眼里是典型的香草，如《九歌·云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一句，在芳香的澤蘭水中沐浴，穿著像花兒一樣鮮艷美麗的衣裳。中藥白芷在《楚辭》中是最芳香的植物之一，竟然出現(xiàn)二十七次之多。如《九章·悲回風(fēng)》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chǎi ）幽而獨芳一句，苦菜和薺菜不會在一片田里生長，澤蘭和白芷在幽深處獨自芬芳，其中茝就是白芷。這也是鮮明的香惡對比的一例。在屈子眼里，苦菜就是惡草，薺菜就是香草。他說苦菜和薺菜不會出現(xiàn)在一片田里，這是典型的屈原模式，君子澤蘭白芷薺菜是不屑和小人苦菜在同一場地同流合污的。但現(xiàn)實是，苦菜會和薺菜長在一片土地里，在植物界是這樣，在現(xiàn)實生活也是這樣。蘭茝幽而獨芳只不過是屈原的美好愿望。再說一例《楚辭》中典型的惡木酸棗樹，即棘。
《九嘆˙思古》：甘棠枯于豐草兮，藜棘樹于中庭。棠梨枯死于豐茂的草叢中，灰條、酸棗樹卻長滿庭院。其中棠梨是香草君子，灰條、酸棗樹自然是惡木小人了。這就是《楚辭》，不一樣的草木，有情有之，無情亦有之。屈子的鮮明立場，對香草美人的無限鐘情，對惡木小人的無限痛恨，都深深印在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文人心里，也印在凡夫如我的心里。唐代入詩的植物超過一百四十種，比前朝多。較以往更增加了幾種熱帶植物，如椰樹、荔枝、桄榔、棕櫚等。唐朝在中國的歷史上是不一樣的王朝，那是曾經(jīng)站在世界歷史頂端的時代。那個時期的詩歌大氣磅礴、自信張揚，充滿家國情懷，關(guān)心民間疾苦，那時的愛情詩歌健康陽光，令人向往，其中的植物一定也不同尋常。例如：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劉禹錫《賞牡丹》）那種自豪，那種自信，字里行間無所不在。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那種豪放、大氣無人能及。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張籍《野老歌》）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蕪岡。傴僂黃發(fā)媼，拾之踐晨霜。（皮日休《橡媼嘆》）那時的文人墨客關(guān)心民間疾苦，為底層百姓鳴不平。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李白《長干行》）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崔護(hù)《題都城南莊》）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李商隱《日射》）那時的人們有著美好的愛情觀。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王維《老將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山行》）那時講究家國情懷，講究個人的高尚品質(zhì)�？傊�，這是一段舒暢、悠然的尋芳之旅。歷史的車流滾滾向前，裹挾著尋芳的人來到宋朝，那個讓人恨、讓人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時代。也許是唐朝過于豪邁，襯托得宋朝愈發(fā)小兒女情長，尤其是在宋詞中，充滿凄凄慘慘戚戚的幽怨和欲說還休的欲擒故縱，如果不是出現(xiàn)一匹黑馬豪放派，人們難免要淹沒在鶯鶯燕燕、纏纏綿綿的兒女情長中不能自拔。好在宋詞是個龐大的集結(jié)，讓我有余地去選擇我喜歡的有關(guān)植物的詞作。宋代入詩詞的植物也在一百四十種左右，但品格、意趣卻不同于唐詩中的植物。算人生、悲莫悲于輕別，最苦正歡娛，便分鴛侶。淚流瓊臉，梨花一枝春帶雨。（柳永《傾懷》）
莫道不消魂，卷簾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醉花陰》）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ɡ钋逭铡堵暵暵�》）窗外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陸游妾《生查子》）這就是典型的宋詞調(diào)調(diào)，充滿愁，各種愁。我喜歡豪放的宋詞，如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辛棄疾《西江月˙遣興》）、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蘇東坡《定風(fēng)波》）、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更加有趣的是以藥名填詞的作品。北宋陳亞在《生查子·藥名閨情》中這樣寫道：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字字苦參商，故要檀郎讀。分明記得約當(dāng)歸，遠(yuǎn)至櫻桃熟。何事菊花時，猶未回鄉(xiāng)曲？（檀郎一作檳郎）詞中提到了八種藥用植物，有薏苡仁、白芷、苦參、狼毒、當(dāng)歸、櫻桃、菊花、茴香。宋詞中的尋芳之旅就在我刻意尋求的愉快氛圍中告一段落。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元曲中的芳草。元朝是一個不同以往的朝代，是文人淪落到下九流的朝代，文人書寫的元曲一定是不同于前朝的特殊詩歌。果然，元曲中的植物生活化了，不是唐朝的詩言志、宋朝的詞言情，而是黃瓜解渴、紅棗養(yǎng)人的生活，沒有了文人的酸腐氣，多了幾分人間煙火。同是寫到葫蘆，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趣。盧摯〔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對酒》：對酒問人生幾何，被無情日月消磨。煉成腹內(nèi)丹，潑煞心頭火，葫蘆提醉中閑過，萬里云山入浩歌，聽任旁人笑我。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歲月無情消磨人的情志。看夠人生百態(tài)，有酒葫蘆相伴，管他旁人笑我。
喬吉〔雙調(diào)·水仙子〕《怨風(fēng)情》：眼前花怎得接連枝，眉上鎖新教配鑰匙，描筆兒勾銷了傷春事。悶葫蘆鉸斷線兒，錦鴛鴦別對了個雄雌。野蜂兒難尋覓，蝎虎兒干害死，蠶蛹兒畢罷了相思。失戀女子沒了情人的消息，茶不思、飯不想，心里像悶葫蘆一樣，不明白情人到底怎么回事。無名氏〔正宮·醉太平〕《嘆子弟》：尋葫蘆鋸瓢，拾磚瓦攢窯，暖堂院翻做乞兒學(xué)，做一個蓮花落訓(xùn)道。戴一頂十花九裂遮塵帽，穿一領(lǐng)千補百衲藏形襖，系一條七斷八續(xù)勒身絳。這的是子弟每下梢。這就是元曲中的葫蘆，活靈活現(xiàn)的葫蘆。還是盧摯的曲，〔正宮·蟾宮曲〕：沙三伴歌來嗏，兩腿青泥，只為撈蝦。太公莊上，楊柳陰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剌塔，碌軸上渰著個琵琶�？词w麥開花，綠豆生芽，無是無非，快活煞莊家。雖然是朝廷高官，但盧摯厭倦了黑暗的官場，向往田園生活，向往蕎麥開花，綠豆生芽，無是無非，快活煞莊家的詩酒田園。元曲就是這么接地氣，充滿泥土的芳香。我還想看看成語中的植物，成語是漢語言中的精華，其間的植物一定芳香無比。芝蘭之室、蘭芷之室、芝蘭玉樹，空谷幽蘭等，是君子的象征；寒花晚節(jié)、甘棠遺愛、范張雞黍、讓棗推梨等，是高尚品格的代言；采蘭贈芍、紅豆相思、人面桃花等，是愛情的體現(xiàn)。還有椿萱并茂、青出于藍(lán)、豆蔻年華、萍水相逢等，哪一個不是長長的故事呢？這樣的有趣不打折扣，這樣的探索令人沉醉。尋芳后，我知足了，帶著滿心、滿身的芳香，從植物的角度感受到鮮活生動的中國歷史。我深切地明白了，自己就像植物一樣深深地扎根在我熱愛的這片土地上。
2024年1月28日 李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