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從廣津門沿著汴河搭乘客貨船,兩岸鱗次櫛比的鋪子和摩肩接踵的行人逐漸映入眼簾,空氣中滿是人聲鼎沸的喧囂與市井煙火氣,這人杰地靈的地方便是舉世無雙的大宋東京城了。
汴河上架著漆著丹雘的虹橋,這種為了方便漕運而建造的橋梁誕生于仁宗年間,連一根柱子都看不見,宛若一道飛虹橫跨兩岸。橋面上是熱鬧的集市,有賣湯餅和茶飲的小販,也有打野呵賣藝的路歧人,有駐足觀看或在攤檔吃喝的,亦有往來如梭,只是趕路的。般載車轱轆轆地滾動著,挑著貨擔(dān)的漢子們已是袒胸露乳,大口喘氣,而橋下的客船里,富貴人家的子弟正推開花格窗,一邊享用吃食,一邊望著橋上的熱鬧與兩岸的風(fēng)景。汴水汩汩地流淌,空氣中依稀有暮春的味道。
視線所及,兩岸多是街市酒店,彩樓相對,繡旆相招。迎風(fēng)的酒望子似點綴著煙火人間的卷簾,而沿岸的酒樓閣子無不敞著軒窗。歌伎粉頭咿咿呀呀的唱腔在楊花濛濛的風(fēng)情里不請自來,柔柔地蕩漾著汴梁開封的旖旎風(fēng)情。
貨船三三兩兩地靠在岸邊,腳夫們汗流浹背地搬運著一袋袋南北貨,幾個精瘦的纖夫把纖繩綁在碼頭的木樁上,這會兒他們正在一家沿街食店的遮棚下大碗大碗地喝著涼茶飲子,黝黑的膚色在午后陽光里泛著古銅似的堅忍。在這一方角落里,好像只聽得到鳥雀聒耳的叫聲。
纖夫們吃著便宜的胡餅,眼見幾個部送綱運的外鄉(xiāng)農(nóng)民下了船,搬運起衙前役所規(guī)定的替官府運輸之財物。纖夫們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這城市里的坊郭戶1與土里土氣的外鄉(xiāng)農(nóng)民之間的分別,真是一目了然。
且不如俺們拉完一船,尚得在此間快活哩!
卻聞管庫的李宣教是個閻羅門前的馬面,去他那里繳納財貨,怕是要掉幾層皮!
直是可憐!
纖夫們又是一陣笑語,仿佛渾然忘了這狼吞虎咽后,還有好幾條船須得他們在汴河的春風(fēng)波浪中費力牽引。
御街州橋東面沿著汴河,乃是一大片官營、私營的邸店。所謂邸店,是供游走四方的行旅寓居住宿和寄存貨物的地方。官營,自是公家所開設(shè)的,而東京城里私營的邸店,大多也是官員才開得,往往日進斗金。
離州橋不遠處正是大相國寺。今天又是望日,相國寺瓦市里的萬姓交易,喧鬧非凡。穿過外頭販賣飛禽貓犬和日常什物的三道大門,來到佛殿后的資圣門,此處是買賣書籍、古玩、字畫,以及諸路卸任官員差人兜售土特產(chǎn)的地方。這里多是士子文人,也不乏當(dāng)朝官吏。
這會兒便有已經(jīng)放衙的官員在資圣門市集里挑選古籍善本或文玩器物,京師不厘務(wù)的文臣更是不會錯過大相國寺每月五次的瓦市交易盛會,說不定就能在哪個鋪位買到心儀的書畫,偷得浮生半日閑。
眼下官吏中有結(jié)伴而來的,也有似乎是剛偶遇同僚的,他們湊在一起邊說話邊逛著。
來來來,晉本《論衡》!
蔡中郎碑文!
在商販的吆喝聲中,有的官吏聊起了去年諒陰不殿試的南省放榜故事,但更多的人,都似乎在談?wù)撏粋名字。
東山未起,當(dāng)如蒼生何?
然則相州乃是桓溫?
有人如此調(diào)侃,也有人在揣測。
恐非久在禁林,他日必登鳳池。
便怎地?須還是我輩過如此日子。
若是外鄉(xiāng)來的部送綱運的農(nóng)夫在場,自然聽不懂這些官場上的暗語,而東京城的百姓們就不一樣了,他們可謂生活在輦轂之下、首善之區(qū),早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消息靈通得很。這番話里說的幾樁事情、幾個人物,可都難不倒他們。
諒陰不殿試中的諒陰,是指帝王為皇考守喪。而當(dāng)今官家剛登極即位的治平四年(1067年),便尚在大行皇帝2的國喪期間,故該年不舉行殿試。差不多七十年前,還是真宗在位時期,諒陰不殿試就成了定制。趕上這種事,禮部省試一結(jié)束,狀元便直接誕生了。去年的狀元乃是禮部試大魁天下的許安世,對那些在會試里成為省元的學(xué)子來說,這是做夢都要笑醒的天大喜事。
東山未起,當(dāng)如蒼生何本說的是東晉時力挽狂瀾的宰相謝安,而謝安字安石,因此影射的正是去年九月二十三(戊戌日)被詔任為翰林學(xué)士的王安石王介甫。然則相州乃是恒溫?,相州指的是前宰相韓琦。就在王安石被任為翰林學(xué)士的三天后,韓琦以司空兼侍中3的顯赫虛職,帶著使相頭銜出判故鄉(xiāng)相州。東晉時謝安東山再起,在桓溫帳下為司馬而昔年王安石登科及第后,被授予簽書淮南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其時韓琦正以資政殿學(xué)士知揚州,故王安石算得上是在韓琦幕府任職?址蔷迷诮,他日必登鳳池,是傳聞王安石簡在帝心,多半來京之后不久就要入政事堂。
此刻,閑逛于大相國寺資圣門市集的京師官吏不僅在戲謔調(diào)侃,也在揣摩新登極天子的圣意。一是以翰林學(xué)士召回都下的王安石是否會被重用為宰執(zhí)大臣;二是韓琦出典鄉(xiāng)郡,會否去而后來,再入政事堂拜相。畢竟四個月前,韓琦改判永興軍路,鎮(zhèn)撫陜西去了,誰說他一定不能回來?
只聽在字畫古玩前閑談的人又道:此處有五百尊羅漢,是奉燃燈佛法旨,抑或奉未來彌勒佛法旨?
另一人聞言,放下手中的《漢書》,在大相國寺的暮鼓聲中淡淡一笑:
掃地潑水相公來,無非是東堂月朗西堂暗,你方唱罷我登場,且看誰是現(xiàn)在佛,便依著誰。若佛爺不合吾輩心意,卻自有未來佛拜也!
眾人俱是大笑,以為妙哉,深得三昧。
入夜的江左春意難掩,那望日的一輪銀月高懸頭頂,灑下皎潔的月華,將山水兩岸的花草輕柔地覆蓋上一層清麗的生機,更兼柳細風(fēng)斜。這玲瓏月照之下,春風(fēng)十里,芬芳四溢,仿佛是萬物有靈,靜悄悄地在夜幕里多情低吟。
一艘蘭舟已停泊靠岸,船艙里走出一位中等身材、文士打扮的人,他頭戴逍遙巾,身著無橫瀾道袍,雙手反剪在背后,正舉頭望月,似有所思。
片刻,約莫著天命之年的老秀才便自顧自地吟詩作賦起來: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4
船上同行的在甲板上的人,聽到這首絕句后,贊嘆連連。
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真是妙語!一路未曾請教,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那作詩人回頭看去,隨口道:某姓王,名安石者是也。
原來這便是新除翰林學(xué)士王安石!他是走水路赴汴京途中?吭诖说。他自江寧府出發(fā),到這瓜洲渡,不過才用了一二日。
王安石在江寧待了四年之久。嘉祐八年(1063年)八月,母親去世后,他便離京,回江寧府丁憂。然而,在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十月,已經(jīng)為母親守喪滿二十七個月的王安石在服除之后,卻拒絕以知制誥的重要差遣回東京城。知制誥一職,是在舍人院中掌草擬詔敕策命的重要職務(wù)。能夠草擬圣旨,這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是兩制級別的高官之位,但王安石卻稱病辭免,不愿赴闕。次年,他更是三度辭去朝廷的詔令除授,選擇待在江寧。
治平四年(1067年)新皇登極之后,于三月詔令王安石出知江寧府。辭免不獲的王安石乃從賦閑狀態(tài)中走出來,開始處理地方公務(wù)。九月,又詔除他為翰林學(xué)士,不久便召其赴闕。
這一回,王安石沒有推辭。
清風(fēng)朗月之下,王安石想到不久前好友王介來詩相謔: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博學(xué)如安石,自然知道,這是友人拿三顧茅廬和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向自己尋開心,假意挖苦譏諷他:你這是真隱士,還是沽名釣譽,想著出去做大官?
于是他便以一首《松間》回應(yīng)王介:偶向松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
王安石心意已決,經(jīng)過前夜與寶覺禪師暢談機鋒,他更是堅定了致君堯舜的人生追求。
彼時他問寶覺禪師,未登此座時如何?
禪師云:一事也無。
又追問:登后如何?
禪師意味深長地回答:仰面觀天不見天。
又說偈云:良工未出,玉石不分。巧治無人,金沙混雜。有時開門待知識,知識不來過。有時把手上高山,高山人不顧。或作敗軍之將,向阇黎手里拱手歸降;驗榉夼倪,敲骨打髓。正當(dāng)恁么時,還有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底么?有則向百尺竿頭,進取一步。如無,少室峰前,一場笑具。5
王安石明白,這是禪師在勸誡自己,此去東京汴梁,若要有所作為,定然是風(fēng)浪滔天。同心同德的人何其難覓,只怕功業(yè)到頭一場空,徒增當(dāng)世與來者之笑談!
但《孟子》云,雖千萬人吾往矣!
既然已經(jīng)決定出山,王安石又如何會放棄呢?
此時,江面上鷗鷺啼鳴,圓月涼風(fēng),清夜闃寂,這一連串叫聲,仿佛是白鷗問我泊孤舟,此去廟堂之高,可載得動一片江湖朝野的煩瑣深愁?
望著江水滾滾,王安石又想起前年作的一首小詞: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dāng)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fēng)虎云龍。興王只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6
是夜,乃熙寧元年(1068年)三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