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詩經(jīng)》學
周朝人為什么要讀《詩經(jīng)》？
第一，是為了教人識字。此外，人們還要學習基本的禮儀，比如
家庭中夫妻如何相處，如何維護基本的人際關(guān)系，這都屬于基礎(chǔ)教育
的范疇。第二，可以對風土民情有所了解。各地區(qū)的情況不盡相同，
讀《詩經(jīng)》可以使人認識大自然中的草木鳥獸與生態(tài)狀況。第三，古
代沒有醫(yī)學系，讀《詩經(jīng)》可以使人掌握醫(yī)學常識。因為古代男子要
上戰(zhàn)場，所以了解一些急救藥材是十分重要的。第四，《詩經(jīng)》可以
教人看懂基本星座，比如方位、月份，還有時間，古代沒有時鐘，人
們可以通過星座的位移來判斷時間。第五，讀《詩經(jīng)》可以潛移默化
地改變?nèi)说臍赓|(zhì)，使人顯得溫柔敦厚有教養(yǎng)。第六，可以培養(yǎng)職業(yè)技
能，比如看公文、寫公文，并教人在朝聘、盟會之類的外交場合以詩
言志，借助點歌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具備了這些職業(yè)專長，就可
以進行社會服務(wù)了。
006 | 詩經(jīng)的讀法
秦漢時期《詩經(jīng)》學的發(fā)展
《詩經(jīng)》學的主要流派
《詩經(jīng)》實際上很難讀通，因為自從漢朝政局穩(wěn)定以后，直到
八九十年后的漢武帝時期，仍然沒有學者能將《詩經(jīng)》從頭讀到尾。
《漢書·楚元王傳》記載，漢武帝時，在鄒、魯、梁、趙等地出現(xiàn)了
一些專書的先師，也就是專門讀懂一本書的人，比如《詩經(jīng)》或
《書經(jīng)》。這些先師都是在建元年間出現(xiàn)的，建元是漢武帝的第一個年
號，也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年號。這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jīng)，沒
有一個學者可以把一本經(jīng)書讀完、讀通。
又如《漢書·藝文志》記載，在東漢時期的班固看來，《魯詩》
《齊詩》《韓詩》咸非其本義，也就是說，這三家的講解都不符合
《詩經(jīng)》的原貌。若是非要在其中挑選一家比較理想的，就只有《魯
詩》勉強符合要求。漢朝人都難以揭示《詩經(jīng)》的本義與真義，今人
當然更是如此，所以我們在此必須提示，《詩經(jīng)》確實是很難讀懂的。
根據(jù)《漢書·儒林傳》的記載，魯國的申培以《詩經(jīng)》解讀為專
長，他為《詩經(jīng)》作注解時，主張疑者則闕，即存在疑問的地方
就不去注釋，可見此人態(tài)度之嚴謹。
同樣，《齊詩》的代表人物轅固也具有很嚴謹?shù)难芯繎B(tài)度。漢武
帝時曾召集過很多優(yōu)秀的學者，轅固也在其列。當時只要進入朝廷，
就有當官的機會，所以入選者往往互相競爭，甚至彼此排擠。轅固當
時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而公孫弘年紀很輕，轅固知道公孫弘前途一片光
明，就提醒他要正學以言，端正學術(shù)，而不要曲學以阿世。古
人多次以烏龜殼占卜，然后對數(shù)據(jù)進行累計，《易經(jīng)》就是對數(shù)理統(tǒng)
計結(jié)果進行歸納的產(chǎn)物，它與我們今天實際的人生是無關(guān)的。但普通
詩經(jīng)學總述　| 007
大眾不了解這一點，用《易經(jīng)》來算命，這就屬于阿世，即阿諛
討好、遷就世人的偏好，這種態(tài)度是不夠理想的。
《詩經(jīng)》的文本只有兩種寫法，一種是隸書，另一種是大篆�！睹�
詩》是用古老的大篆書寫的，不是漢朝當時流行的隸書，所以叫古
文經(jīng)。所謂古文，又稱蝌蚪文，它是用竹棒蘸著油漆寫在竹簡上
的，因為油漆有黏性，寫出來的字頭大尾小，形似蝌蚪�！洱R詩》《魯
詩》《韓詩》則都是用隸書來書寫的，所以叫今文經(jīng)。西漢的《詩經(jīng)》
學主要就分為這四家：《齊詩》《魯詩》《韓詩》與《毛詩》。
后來還在安徽阜陽的古墓中發(fā)現(xiàn)了漢簡，這在歷史上并沒有記
載，表明當時可能還有其他流派，但歷史上流傳的今文經(jīng)主要就是前
面三家。阜陽漢簡是夏侯嬰之子的隨葬品，大約是在漢文帝十五年前
寫成的，它與齊、魯、韓三家今文經(jīng)和《毛詩》在有些地方存在差異，
在每首詩前還有所謂的詩序，用來解釋每首詩的大意或主題，這
是漢朝《詩經(jīng)》學的一般性做法。
我們讀《詩經(jīng)》會涉及所謂隸變的問題。文字在從金文演變
到隸書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一些變化，像日月等字變化不大，但
像誘字的變化就比較大，并且隸變的過程中還有一些字被取代，
比如牖字后來都改寫作誘，這種借代字的出現(xiàn)可能會引發(fā)不
同的解釋。牖的本義是旁窗，也就是開在墻壁上的窗戶，與開在
屋頂?shù)拇坝袆e�！洞笱�·板》中有一句天之牖民，《毛傳》解牖
為道，也就是領(lǐng)導、引導的意思，所以鄭玄解釋為王之道民，
國君要領(lǐng)導老百姓。唐朝孔穎達的《毛詩正義》說，牖與誘通用，
所以可以解釋為導，后來很多書中的牖字也都改寫成了誘。
但這樣便會產(chǎn)生歧義，牖字顯然有在旁邊引導、給予光明的意味，
而誘則容易讓人產(chǎn)生引誘等負面的聯(lián)想。這類在隸變中產(chǎn)生
的一字多解的情況是需要留意的。
008 | 詩經(jīng)的讀法
隸書與古文的差異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主要是因為秦始皇當年的焚
書政策。為了統(tǒng)一文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東方六國現(xiàn)有的文字燒
光，《詩經(jīng)》《書經(jīng)》等都以秦國版本為準，保存在皇宮中，私藏者皆
按挾書律治以重罪，這項嚴酷的法令直到漢惠帝時才廢除。古
文經(jīng)來自魯壁，秦朝下令焚書時，孔子的九代孫孔鮒認為孔子有傳
經(jīng)的功勞，不應該把祖先的這些書燒掉，于是就私自將其藏入墻壁之
中，并用磚頭砌起來。他害怕泄露消息，不敢將此事告訴子孫，后來
逃到了嵩山。到了漢武帝時期，漢景帝的兒子魯恭王喜歡賽馬，他覺
得馬場太小，打算將其拓寬，下令拆掉旁邊孔子的老家，這才發(fā)現(xiàn)了
墻壁里面藏的書籍。
漢景帝的另一個兒子河間獻王劉德，喜歡讀書，河間在今天
河北省中部一帶。劉德在搜集圖書方面甚至比朝廷還努力，他重賞獻
出家中古書的老百姓，得到后便命人照抄一份，然后把原本留下，將
抄本送還對方。他通過這種方法，搜集了很多古書，據(jù)說與朝廷的藏
書數(shù)量不相上下。
劉德收集的書籍里就有所謂的《毛詩》，它主要來自大小毛公。
大毛公叫毛亨，是荀子的學生，他的學生毛萇稱為小毛公，擔任河間
獻王的博士。博士在當時是一種官職。關(guān)于《毛詩》的流傳，晉朝的
陸機曾有描述：孔子傳給卜商（也就是子夏），卜商傳給曾申，曾申
傳給李克，李克傳給荀子，荀子再傳給大毛公。過去沒有人看重陸機
的描述，認為他的說法并不可靠，但今人則相信了陸機的這種說法，
因為出現(xiàn)了別的參考資料。子夏當過戰(zhàn)國時期魏文侯的老師，今天的
《毛詩》可能就是他傳下來的，而他的后學李克曾在中山國進行過統(tǒng)
治。20世紀70年代，中山地區(qū)曾發(fā)掘出很多銅器，鼎上刻有其會
如林等《詩經(jīng)》上的原文，這表明中山地區(qū)受《詩經(jīng)》的影響很大，
學者們因而相信了陸機的說法的可靠性。
詩經(jīng)學總述　| 009
《詩經(jīng)》序文
再來看看有關(guān)《詩經(jīng)》序文的問題。上海博物館搜集了一套戰(zhàn)國
時期楚國的竹簡，因為它流傳于楚國，具有地域性，所以其文字十分
難讀。其中有一篇《孔子詩論》，與后世流傳的《毛詩序》存在很大
的差異，著名學者李學勤認為這不太可能是子夏本人的作品�？傊�，
上博竹簡的《孔子詩論》是我們今天研究《詩經(jīng)》頗有價值的參考資
料，其所講未必全部正確，但有些地方是十分精要可靠的，可能保存
了孔子留下的一些精華�！睹�詩序》有大序與小序的區(qū)別，
大序是全書的總序，位于《關(guān)雎》之前，小序則位于每一首詩的前面，
學者對此有各種說法。以《周南》為例，從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到用
之邦國焉屬于小序，大序的文字則很多，一直延長到后面，再后面
才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的正文，這是教科書的標準排布。以上
就是《詩經(jīng)》的序文情況。
各家《詩》的特色與命運
三家詩中的申培十分重要，他是西漢時期的魯國人，在秦朝時向
人學習過《詩經(jīng)》，但因為秦始皇下令焚書，所以學業(yè)沒有完成。漢
朝建立后，他聽說老師在長安，便趕到長安跟隨老師完成了學業(yè)。申
培所傳的《魯詩》以平實著稱，不取巧，主要流傳于山東魯國一帶。
《魯詩》大約是在戰(zhàn)亂頻繁的西晉時期失傳的。
《齊詩》流行于齊地，相當于山東北部與河北東南部，其重要代
表人物是轅固�！洱R詩》的特色是喜歡摻雜陰陽五行，附會一些比較
怪誕的說法，這是山東地區(qū)特殊的環(huán)境導致的，比如這里自古以來就
時常出現(xiàn)海市蜃樓一類的奇觀，齊人因而容易相信這些說法�！洱R詩》
010 | 詩經(jīng)的讀法
是三家詩中最早失傳的，約在曹魏時期。據(jù)說曹操很忌諱陰陽五行一
類的講法，怕有人以此煽動老百姓作亂，于是他便把全國擅長陰陽五
行的方士集中管控起來。當時疾病流行，曹丕的《與吳質(zhì)書》中有徐
陳應劉，一時俱逝的說法，學者們可能集體感染了流行病，導致了
《齊詩》的徹底失傳。
《韓詩》傳播于河北地區(qū)，其代表人物是韓嬰，它的特殊之處在
于，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講解《詩經(jīng)》�！俄n詩》本身雖已失傳，但《韓
詩外傳》還保留著，它多以講故事的形式來解釋《詩經(jīng)》中的句子，
滿足一般人喜歡聽故事的心理�！俄n詩》流傳到北宋才失傳。
《毛詩》的特色在于用序來說明一首詩的大意，而且注重政治教
化，認為政府應該教導百姓，讓社會風氣變得淳樸，這就是所謂的
《詩》教，不僅要端正風俗，還要端正每個人的性情。這樣做會導
致學者用《詩經(jīng)》來規(guī)勸政治上的缺失，將其當作諫書。《毛詩》還
善于比附歷史，將每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都歸于某位國君的統(tǒng)治之下。此外，
《毛詩》注重名物，注重解釋事物的名稱與形狀，所以它比三家詩更
加平實，這也是唯有它能流傳到今天的原因。
鄭玄《詩經(jīng)》學中的讖緯之學
《毛詩》的重要代表人物就是鄭玄，他是山東人，曾是太學的學
生。太學的課本是用當時的文字所寫，所以他讀的是今文，學成回家
后才開始學習《韓詩》與古文。后來，鄭玄發(fā)現(xiàn)函谷關(guān)以東再也沒有
大學者了，沒有人能夠當他的老師了，于是他就去了關(guān)中，拜當時頗
負盛名的馬融為師，但馬融三年來從未教導過鄭玄，都是通過助教來
間接教導他。后來，馬融聽說鄭玄學問很好，尤其擅長天文與算術(shù)，
就找他來談話，發(fā)現(xiàn)他的學問是所有學生中最好的，于是確認他可以
詩經(jīng)學總述　| 011
畢業(yè)。這就是鄭玄讀書的經(jīng)過。
鄭玄晚年雖然遭遇了黨錮之禍，但他專心著述，可謂集兩漢經(jīng)學
之大成，是漢代著名的通儒。鄭玄在后世很受重視，很多地方都建有
他的廟宇和祠堂。
鄭玄《詩經(jīng)》學的一個特色是，他先學《魯詩》，學成后學《韓
詩》，最后入關(guān)中向馬融學《毛詩》。他先有今文經(jīng)的底子，再學古文
經(jīng)，同時又攻讀《周禮》，將《周禮》與《詩經(jīng)》結(jié)合在一起，這已
經(jīng)是當時很多學者做不到的了，而他最后又引入了讖緯迷信的元素。
東漢皇帝為了鞏固皇權(quán)，提倡讖緯迷信，像張衡這種有科學觀念
的學者不接受，其結(jié)果就是一生受挫，鄭玄接受了這套說法，還將其
編入自己的書中，所以他的書在當時很受歡迎。鄭玄是當時補習班
的名師，只要用他的教材去參加太學入學考試，就可以取得高分。所
謂讖就是靈驗，在事情尚未發(fā)生時，有些野心家或方士會編造一
些隱語或預言，甚至還會畫圖，叫作圖讖。緯是與經(jīng)相對
的，因為儒家有所謂五經(jīng)六經(jīng)七經(jīng)乃至九經(jīng)之類，方
士們?yōu)榱伺c儒家抗衡，就假借孔子的言論，針對《詩經(jīng)》編造《詩緯》，
針對《書經(jīng)》編造《書緯》，乃至編造《易緯》之類。這些書本身都
是小冊子，雖然體量不大，但其中不無真實的材料。
根據(jù)一些天文學者的研究，緯書中提到的天文知識確實有些得
自上古的秘傳，這也是這些書籍能夠在漢朝流行一時的原因。《史記》
記載漢高祖劉邦時常逃亡，有時會躲在山中，有人就問劉邦的妻子
呂雉：你丈夫躲了起來，你怎么送飯給他吃呢？呂雉就答道：劉
邦所在的地方，空中會有不同的云氣。當時很多人因此相信劉邦是
真命天子。東漢的《漢官儀》記載，光武帝去泰山封禪時出現(xiàn)了白
氣與青氣，白色是吉祥的顏色，所以有人就說這些都屬于所謂的天
子氣。
012 | 詩經(jīng)的讀法
司馬遷在《天官書》中對星象與人類前途的關(guān)系多有討論，像漢
朝建立的時候就有很多吉兆，比如五星聚于東井，五星指金、
木、水、火、土。相反，日月星辰也會顯露出壞的預兆，比如日食、
月暈與彗星，彗星的出現(xiàn)通常意味著兵災與天下大亂。另外還有所謂
的陰陽氣，也就是陰陽二氣所表現(xiàn)出的吉兇之兆，比如虹與霓，
虹一般是正面的，霓則是顏色排列順序倒過來的虹，被認為是兇兆，
大氣結(jié)構(gòu)的問題昭示著世界的混亂與異常。此外，據(jù)說伏羲氏要稱王
時有龍馬馱河圖的現(xiàn)象，大禹要稱王時有神龜馱洛書之類的現(xiàn)象。
班固在《漢書·五行志》中引用了《易經(jīng)》天垂象的說法，
即上天會利用天空中的各種現(xiàn)象來預兆吉兇。漢代大學者董仲舒是漢
武帝的老師，他對天人感應很有興趣，認為應當仔細地觀察上天與人
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在他的提倡下，方士們捏造了所謂的五經(jīng)緯六
經(jīng)緯或七經(jīng)緯，這些緯書中有一些真正保存了上古時期的記載，
真?zhèn)螀�半，并不容易辨別。后來這些緯書逐漸變成了西漢時期野心家
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比如西漢將亡之時，王莽就利用讖緯之學聲稱自己
即將稱帝，后來果然獲得了成功。光武帝劉秀稱帝前同樣早有預言，
他隨后將八十一篇讖緯定為法定的經(jīng)典。接下來，劉秀的兒子漢章帝
召集國士學者們在白虎觀講解五經(jīng)的異同，并將讖緯之說加入其
中，當時的記錄者班固據(jù)此寫成了《白虎通義》。這本書有其政治目的，
即將經(jīng)書與緯書混雜在一起，讓經(jīng)學讖緯化，從而鞏固劉秀所建立的
政權(quán)，這使得東漢時期形成了濃重的讖緯風氣�？锖獾葘W者徹底接受
了皇帝的這套說法，因此可以順利地一路升官，不迷信的張衡等人就
始終無法升官。因此，鄭玄只好順從皇帝的政策，將讖緯引入《詩經(jīng)》，
這是我們在研究中需要留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