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埃馬努爾和企鵝的故事
    有一只企鵝壓根兒不知道他自己是個企鵝。
    這事兒雖然要等兩三年之后才會完全顯露出來，但肯定是確鑿無疑的。生活中的種種跡象都在預(yù)示著這樣一件不同尋常的怪事。至少有九種現(xiàn)實情況是與這事兒的形成直接相關(guān)的。因此通過這九種現(xiàn)實情況就足以確切地推斷出這件事兒來了……這九種現(xiàn)實情況就是：
    1.埃馬努爾愛企鵝。
    2.埃馬努爾的爸爸愛埃馬努爾。
    3.姑奶奶阿蕾莎在有人詢問她的意見和態(tài)度時，不管是重大問題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總是回答說：“行，我看行！”
    4.動物學(xué)助理研究員舍斯塔克曾經(jīng)給他的朋友史莫坦尼寫過一封信。（這位史莫坦尼正在南極地區(qū)從事動物學(xué)領(lǐng)域的科研工作。）在信中舍斯塔克請求這位朋友幫忙，給他寄一個優(yōu)質(zhì)的企鵝蛋來，因為他正計劃進(jìn)行企鵝蛋的人工孵化實驗，還準(zhǔn)備用這一實驗的成果來撰寫他的大學(xué)執(zhí)教資格論文。（一篇大學(xué)執(zhí)教資格論文能使一位“博士先生”獲取大學(xué)“講師先生”的頭銜。）
    5.動物學(xué)助理研究員舍斯塔克在西門比爾格太太家的房子里租了一個房間。這兩年他一直住在那里。西門比爾格太太是埃馬努爾、他的爸爸和姑奶奶阿蕾莎家的隔壁鄰居。
    6.這位西門比爾格太太是個出奇怕冷的人。她平時總得穿著三雙毛襪子和加厚的氈棉靴，屋子里還要經(jīng)常開著大大小小總共七個不同類型的電暖氣和取暖爐。她室內(nèi)的溫度經(jīng)常保持在和撒哈拉大沙漠正午的溫度不相上下的水平上。
    7.聘用助理研究員舍斯塔克的動物研究所當(dāng)時正處于經(jīng)費(fèi)短缺的困境。由于資金嚴(yán)重不足，研究所暫時只能為蟒蛇的晚餐提供半份兔肉了。不久前研究所所長曾公開宣布過，很快他就不得不解聘所里的一兩位助理研究員了。
    8.埃馬努爾愛企鵝。
    9.埃馬努爾的爸爸愛埃馬努爾。（第8和第9兩種現(xiàn)實情況我們在一開頭就已經(jīng)提到了。但是第8和第9，也就是第1和第2種情況是構(gòu)成這件事兒最為重要的先決條件。因此完全有必要將他們重復(fù)列舉出來。）
    如此說來，這個不知道自己是個企鵝的企鵝的故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牧�。因此我們不必再等到兩三年之后，而是現(xiàn)在就能將這個故事寫出來了。
    那是在初春時節(jié)一個碧空萬里、陽光和煦的早上，埃馬努爾和他的爸爸正坐在廚房里吃早餐。姑奶奶阿蕾莎老早就吃過早餐了，因為她總是很早很早就起床了。她老人家正站在敞開的窗戶跟前澆花呢。窗外種著兩叢草花，一叢是天竺葵，另一叢是美人蕉。兩種花都還沒有開放。突然間從窗外傳來了一陣叫嚷聲，有什么人在高聲喊著：“絕對不能讓他待在我這里了，先生！這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我絕對不允許再這樣下去了！”聽上去大聲叫嚷的是個女人。她的叫喊聲是從隔壁的房子里傳出來的。那應(yīng)該就是西門比爾格太太在叫嚷了吧？不過誰也不能肯定說那在叫喊的就一定是她，因為人的聲音在大嚷大叫時總是會有不小變化的。此外迄今為止人們從來還沒有聽到過西門比爾格太太這么大聲叫喊，所以人們還不知道她喊叫時的聲音到底是什么樣的。
    在絕大多數(shù)人家里好奇心特別強(qiáng)的總會是上了年紀(jì)的老姑奶奶們，或者是年齡和埃馬努爾相仿的小孩子們。但這家人的情況卻完全與眾不同：姑奶奶阿蕾莎依然在繼續(xù)澆她的花。埃馬努爾照樣在狼吞虎咽地大嚼他的珍珠蔥頭。他最近愛上了這種新型健康食品，每天早餐他都要吃上一小碟，而且還要蘸著芥末吃。在廚房里表現(xiàn)出十分好奇來的只有埃馬努爾的爸爸。他先放下了左手舉著的蜂蜜小面包，接著又放下了右手端著的可可杯子，專注地去聽從窗外傳來的叫喊聲。聽著聽著他就站起來，走到了窗口前面。他一邊諦聽一邊自言自語道：“到底是什么讓西門比爾格老太太覺得太過分了呢？她絕對不允許的又會是什么呀？”
    姑奶奶阿蕾莎和埃馬努爾自然不會知道他這些問題的答案了。那高聲的吵嚷在這時候已變?yōu)閰柭暤暮浅饬�。她那聲音大吼著：“太不像話了！簡直太不像話了！真是讓人忍無可忍了！”埃馬努爾的爸爸走出廚房，來到了花園里。他照直朝著與西門比爾格太太家花園相鄰的籬笆墻走過去。他彎下身去，用手隨意撥弄著地上的泥土。他做出一派想要查看一下埋在那里的郁金香球根的樣子，就仿佛是在檢查那些球根是不是還都完好地埋在泥土里面，有沒有露到泥土外面需要往上培土的。在那個地方他所聽到的可比剛才在廚房里要清楚得多了。沒錯，那正在叫喊著的肯定就是西門比爾格太太！她正在高喊著：“要么今天就把他從我的房子里弄出去，要么就永遠(yuǎn)解除租約！您立刻就搬家！”停了一下后又喊道：“您別指望我會再寬容一天了，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現(xiàn)在我還冷得渾身發(fā)抖哪，手指頭尖兒全部凍僵了！您瞧瞧，到這會兒還打不過彎兒來呢！”她停了一下之后又接著大嚷道：“特別讓人受不了的是他有味兒呀，臭烘烘的都快把人給熏死了！”
    在這期間埃馬努爾的爸爸還聽到了動物學(xué)助理研究員舍斯塔克的聲音。不過那聲音很低，以至于他對助理研究員講的是什么連一個字兒都沒聽出來。除此之外他還聽到了幾聲嘎嘎的叫聲，但那叫聲就更低了。
    埃馬努爾的爸爸聚精會神地在那里諦聽，根本沒有察覺到埃馬努爾已經(jīng)來到了他身邊。直到埃馬努爾在他的背上連捅了三下之后，他才注意到兒子也來到了這里。
    埃馬努爾很體諒爸爸，一心想幫爸爸滿足好奇心。“來吧，老爸，”埃馬努爾說，“快跟我來！”他拉著爸爸走出了自家花園的大門，朝西門比爾格太太家花園的大門走去。
    “這樣做不大合適吧？”埃馬努爾的爸爸站住了，他遲疑地說：“人家會怎么說呢？事先沒有任何約定我們就貿(mào)然走進(jìn)去打聽人家為什么爭吵，這實在有點不像話了吧？”
    “西門比爾格太太昨天就跟我約定好了，讓我今天到她家里去。她已經(jīng)給我存了一大堆火柴盒了�！敝車�的鄰居們都在為埃馬努爾收集空火柴盒，供他用來搭建摩天大樓、小別墅、大火車、游泳池、體育館和整個小城鎮(zhèn)什么的。
    “照你這么說我們真的能到她家去了？”埃馬努爾的爸爸問�？吹桨ｑR努爾直點頭，他才讓兒子拉著他走進(jìn)了花園。但走到西門比爾格太太敞開的房門口他又猶豫起來了�！翱晌以趺茨芨�著你去呢？”他問道，“我以前可從來也沒跟你一起去取過火柴盒呀！”
    “這一次火柴盒特多，非得讓你幫著我拿才行呀！”
    接著埃馬努爾還說，他爸爸用不著感到不好意思。他說，一個人要是真想滿足好奇心，就不能怕因此而招惹來的各種麻煩。埃馬努爾的爸爸很可能還在考慮該找個什么借口來解釋自己唐突的登門拜訪，但西門比爾格太太卻十分歡迎他的到來，因為終于有個人送上門來聽她念叨念叨眼前這些煩人的事兒了。
    “比爾鮑爾先生，比爾鮑爾先生。您快來看看，您對這會怎么說！”西門比爾格太太一邊尖聲叫嚷著，一邊把埃馬努爾的爸爸，也就是比爾鮑爾先生讓進(jìn)了客廳，并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埃馬努爾沒跟著他們進(jìn)去，他還站在門廳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樣?xùn)|西。剛才西門比爾格太太尖叫著說“您對這會怎么說”時，她伸出的手是直指著通向樓上的樓梯的。在那樓梯上站著的就是助理研究員舍斯塔克。他臉色煞白，顯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甚至全身都有一點兒發(fā)抖。他的手臂上抱著一個企鵝寶寶。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不久前剛剛孵化出來的，但非常漂亮可愛的小企鵝。至少在一直盯著他看的埃馬努爾的眼里這個小企鵝就是這樣的。埃馬努爾愛企鵝呀。
    就在這個碧空萬里、陽光和煦的春日里，九種現(xiàn)實情況不約而同地都碰到了亟待他們?nèi)ソ鉀Q的重大難題。同樣也是在這一天里，埃馬努爾的爸爸在西門比爾格家的客廳里聽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與此同時，埃馬努爾一直和助理研究員舍斯塔克并排坐在一階樓梯上。當(dāng)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著企鵝寶寶的同時，埃馬努爾也聽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西門比爾格太太講的故事和助理研究員講的故事本來就是同一個故事。兩個人所講的故事其實全都是一樣的：有一位動物學(xué)助理研究員曾經(jīng)專門為企鵝蛋的事兒寫信請他在南極工作的朋友幫忙。經(jīng)過長時間信來信往的溝通和交流之后，他終于收到了一個企鵝蛋。那個企鵝蛋是用很多木棉包裹著，裝在小箱子里，作為免征關(guān)稅的航空郵件寄來的。得到了企鵝蛋后助理研究員真的把小企鵝給孵化出來了。為此他感到無比的自豪，因為在他之前還沒有人取得過人工孵化企鵝的成功呢。但是，正當(dāng)他滿懷自豪地欣賞企鵝寶寶第一次嘎嘎的叫聲時，他收到了研究所所長遞來的解聘通知書。所長傷心地握著他的手說：“我真感到非常遺憾，同事�！苯又�所長又通知他說，研究所不可能收留他的小企鵝。一來是由于所里缺乏飼養(yǎng)場地，更主要的還是研究所的預(yù)算里沒有列入企鵝飼料這一項目，因此助理研究員在離開工作崗位后，只好把小企鵝帶回了他自己的住處，也就是西門比爾格太太的住房里來了。但那房子里總是熱得要命，室內(nèi)溫度簡直就跟撒哈拉大沙漠午間的溫度差不多。那么熱的地方可絕不是一個小企鵝所能承受的。于是助理研究員先是把自己房間里的燃油取暖爐關(guān)掉了，然后又把門廳和樓道里的電暖氣也給關(guān)上了。但盡管如此房子里的溫度依然讓小企鵝難以忍受，于是助理研究員只得悄悄地將客廳里的熱風(fēng)取暖器調(diào)到了最低的一檔上，最后他對浴室里的輻射熱浴霸和廁所里的人造小太陽燈也都偷偷做了同樣的處理。這一來可讓總是特別怕冷的西門比爾格太太沒法過日子了，她覺得這兩天自己幾乎快要凍死了。而小企鵝還是感到熱得難受，日子很不好過。
    故事的要點就是這樣的。
    但故事總是要通過講故事的人說出來的。因此講故事的人會根據(jù)他們自身的經(jīng)歷、他們切身的感受，以及他們個人的觀點和態(tài)度隨意去把故事當(dāng)中的某些成分縮小一點或是夸大一些，突出一點或是弱化一些，減輕一點或是加重一些。也就是說，故事在被不同講故事的人講述出來時一定是會有很大差別的，不同的人所講述的同一個故事絕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
    因此埃馬努爾的爸爸在客廳里聽到的是一個六十多年來總是畏寒怕冷的老太太的故事。她甚至在暑熱的八月里也離不了取暖爐。她出于一片好心只收取很低的租金就把樓上的房間租給了那個年輕人，沒想到那個人卻對她使壞心眼兒，一下子把房子里所有的暖氣都給關(guān)掉了。在埃馬努爾的爸爸聽到的故事里甚至還提到過羊毛保暖褲，以及每天晚上要用熱水燙腳之類的保暖常識。那可真是一個很精彩的關(guān)于非常怕冷的老太太的故事。
    而埃馬努爾坐在樓梯上，用手輕輕撫摸著小企鵝時所聽到的故事則是一個同樣十分精彩的關(guān)于剛被解聘的動物學(xué)助理研究員的故事。講故事的人說，他絕不會因失去在這家研究所的工作而挨餓的。情況恰恰相反，到目前為止就已經(jīng)有三個新的職位可供他選擇了，而且個個都比他以前的工作崗位要好得多，都會為他今后事業(yè)的發(fā)展帶來更大的機(jī)遇。不論是去扎伊爾，是去新德里，還是去基多，都是他一到任就能擔(dān)任首席助理研究員！可惜的是，扎伊爾在非洲，新德里在印度，厄瓜多爾的首都基多則位于緊靠著赤道的地帶，所有這些地方都不適于小企鵝生存。他不可能把這小家伙帶到上述任何一個地方去。除此之外，他所感興趣的僅僅是企鵝的人工孵化而已，孵化出來的東西對他來說已不再有多大的意義了。假如他真想要養(yǎng)個寵物的話，那他最希望養(yǎng)的應(yīng)該是一只銀灰色長卷毛狗。助理研究員說，長卷毛狗特別機(jī)靈，懂事，而且對主人非常忠誠。
    總而言之，在樓梯上所講的故事已完全演繹成了一個關(guān)于動物學(xué)助理研究員的故事，特別講到了他正面I臨著對三個新工作地點的抉擇，還明確表示小企鵝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他的拖累，以及他更樂意飼養(yǎng)的寵物是一只長卷毛狗。
    故事當(dāng)中的千差萬別和不同的側(cè)重點對埃馬努爾和他的爸爸是不會構(gòu)成任何妨礙的，因為人們在聽故事的時候同樣也都會根據(jù)各自的興趣和需要對故事做出一番篩選和取舍。他們覺得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聽過之后就不會再去理會了，甚至馬上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埃馬努爾和他爸爸聽完了故事以后對諸如什么三個新的工作地點了，銀灰色的長卷毛狗了，到了八月份還得捂上厚氈靴了，以及偷偷關(guān)掉了所有的暖氣之類與他們毫不相干的瑣事，早就都拋到腦后去了。整個故事當(dāng)中讓他們倆人真正感興趣和記住了的只有一點：這里有一只小企鵝，現(xiàn)在沒有人愿意收留他，也沒有人樂意去飼養(yǎng)他！這時候爸爸在想：埃馬努爾愛企鵝，我愛埃馬努爾呀！
    爸爸一邊想一邊嘆氣。
    這時候埃馬努爾在想：爸爸愛我，我愛企鵝呀！
    埃馬努爾一邊想一邊微笑。
    像埃馬努爾和他爸爸這樣一直相依為命的親人彼此是非常熟悉的，他們相互間早就十分默契了。此時此刻埃馬努爾完全不必再開口說：“爸爸，我很想要這只企鵝！”
    當(dāng)爸爸從客廳走出來時，他已不再搭理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抱怨訴苦的西門比爾格太太了，而是默默地注視著埃馬努爾，埃馬努爾也在充滿期待地注視著爸爸。他們倆長時間相互注視著。爸爸愛埃馬努爾，可是他并不愛企鵝，因此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咱們的姑奶奶阿蕾莎很可能會不同意��！”
    埃馬努爾的爸爸希望他姑姑會阻止埃馬努爾收養(yǎng)企鵝，希望她也會大聲叫嚷“這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埃馬努爾的爸爸太愛他的兒子了，已經(jīng)愛到了不能不允許他去做任何事情的地步了。如果他姑姑能出面阻止的話，那就用不著讓他為難了。
    埃馬努爾聽了爸爸的這句話后大叫道：“太好了，太好了，爸爸！謝謝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