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腦相長

近來我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賣藝的廣告。過后不久就接得中社一封信：請我于民國二十二年元旦正午的時候來演講。我很高興，不過社會上有許多人或尚對我懷疑。有一位朋友做了一首小詩，替我賣藝取一個名字，叫做“水門汀文藝”。這位朋友告訴我的意思是很深的。譬如有人在新世界門口水門汀上寫了一大篇文字，說因為沒有路費回家，求人解囊相助。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非常歡迎。這是對于我賣藝的解釋。其次，剛才李先生問我，賣藝的生意好不好？我不敢說不好，因我說不好，人家不相信。有人要問我：為什么你要賣藝？今天我也要報告一下。在我的賣藝廣告里有一句話說：“鄉(xiāng)下先生難度日�！币獣缘绵l(xiāng)下先生有許許多多人難度日，不只我一個鄉(xiāng)下先生難度日。中國現(xiàn)在有許多人不得日子過。我的賣藝廣告是等于一個報告，使人家都知道鄉(xiāng)下先生都難度日，就如那陶知行也在賣藝了。我有一首詩描寫鄉(xiāng)下先生的苦況，現(xiàn)在可來背一下：

生長三家村，去來五里店。知己遍天下，終身不相見。雪花飛滿天，身上猶無棉。一天吃兩頓，有油沒有鹽；有油沒有鹽，餓肚看水仙。試問甜后苦，何如苦后甜。進城來索薪，輪流候茶園；薪水領不著，大家湊茶錢。爸爸長嘆氣，媽媽也埋怨。已經(jīng)三十歲，還沒有家眷。

現(xiàn)在鄉(xiāng)下先生只有三條路好走：（一）要么餓死；（二）要么革命；（三）要么去投河。在這種情形之下有十幾萬人沒有把他們的出路問題解決。不過他們本身的問題不能在他們本身上解決。農民生活的問題沒有解決，鄉(xiāng)村教師的生活問題就不會解決。

我本來無產階級出身，后來出洋回來漸漸變成了中產階級中人�，F(xiàn)在卻由中產階級漸漸地流落到無產階級了。所以我對于中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情形都知道一點。我有一種信仰和決心：要從中產階級不爬上去，而要爬下來。其實爬下來就是爬上去。要爬上去就要落下來。我為什么要走這一條路？可把我的一段歷史來簡單說一說：我在中產階級登峰造極的時候，就是當中華文化教育基金委員會的干事，每月有四百元薪水、一百元公費。當時我家里的幾個小孩子一起變成了少爺，沒有小姐，因為我沒有女孩子。他們添飯有人，鋪床折被也有人。我小時候尚做些事，而他們現(xiàn)在一些事不做，將來大的時候不得了。慢慢享福慣了，害我自己是小事，害這些小孩子是不得了的。因老媽子和傭人把我們小孩子的手都變壞了，成了無用的手；把我的小孩子的腳也變壞了，成了無用的腳。小時候不能動手用腳，大的時候當然一切事要別人做；小的時候做慣少爺，大的時候當然做老爺。我以為世界上最有貢獻的人只有一種，就是頭腦能指揮手指行動的人。中國都是用頭腦的人不用手，用手的人不用頭腦。年成雖好，農民生計仍很苦，這因為他們的頭腦不會去想。一般人讀書都是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日本人打進來了，我們只會喊口號�？墒俏覀兏闪藥资�年，到現(xiàn)在所用的電燈，所坐的汽車，都是外國人做的。我們自己不會造出來，這是什么緣故？這因為書呆子不去干科學的事業(yè)，因他不用手去試驗，不用手去創(chuàng)造。一定要四萬萬人用手推動機器，才能把中華民國創(chuàng)造起來。頭腦幫手生長，手幫頭腦生長。

中國有兩種病：一種是“軟手軟腳病”，一種是“笨頭笨腦病”。害“軟手軟腳病”的人，便是讀書人，他的頭腦一定靠不住，是呆頭呆腦的。而一般工人農民都是害的“笨頭笨腦病”，所以都是粗手粗腳。一個人要有貢獻于社會，一定要手與腦締結大同盟。然后，可以創(chuàng)造，可以發(fā)明，可以建設國家，可以把東三省拿回來！要東三省拿回來，沒有這么容易，必須要用手去拿回來！

老媽子和傭人天天替代我的小孩子的手，使他們的手都變成無用的手，故我決心把五百元一月的干事職位不要了，去當一百元一月的校長。我們學校里沒有一個聽差，沒有一個齋夫，各事都是學生自己干。我寫了兩首歌，一首是勉勵學生的，一首是戒人不要做雙料少爺。

第一首：“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漢！”

第二首：“自從家父做老爺，人人呼我闊少爺。誰知我還是自倒洗臉水，遠不如進個學堂兒。上課看情書，下課拜小姐；不高興鬧個風潮兒，直要教員怕我如同兒子怕爹爹！請看今日賣國賊，那一個不是當年的雙料少爺！”

上面兩首歌，一首是建設論，一首是破壞論。我們學校里沒有聽差，結果很好。男學生挑水、燒飯，女學生倒馬桶。飯是很好吃，為什么馬桶不好倒？當那女學生初來投考我們的學校，我先要問她一聲，愿意不愿意倒馬桶？愿意倒馬桶的來學。雖然倒馬桶不能救國，但是它的進一步的意思很深。能倒馬桶，小姐的架子打破了！她的一雙手拿出來了，將來會玩出比外國更好的電燈出來，會玩出比外國更好的汽車出來，會玩出比外國更好的飛機出來。

至于各種人的手，如穿馬褂子的人的一雙手都縮攏在袖管里；穿西裝的人的雙手都插在褲袋里；老先生的一雙手指甲留得長長，成一種曲線美，雙手鑲在袖管里；女學生的一雙手都用手套子套了起來。因一雙可以創(chuàng)造的手，套起來了，故把中華民國一起都套進去了，不能出頭！

現(xiàn)在再講腳。腳也要動動。從前女子繞小腳，用布包包。現(xiàn)在學外國新法繞小腳，應用幾何學原理，高跟皮鞋就是一種幾何三角形的道理。穿了這種皮鞋，腳不易走動了，弄得不好，就要跌跤。這樣的女國民，能與日本去奮斗嗎？多一個人穿高跟皮鞋，就是少一個人去奮斗。要解放腳，非打倒高跟皮鞋不可。要解放手，非打倒手套不可。新近我寫了一首歌，知道的人已很多了�，F(xiàn)在再來背一下：

人身兩個寶，雙手與大腦。用腦不用手，快要被打倒。用手不用腦，飯都吃不飽。手腦都會用，方是開天辟地的大好佬。

這大好佬，人人都會做！只要兩只手拿出來用就行。國家不是幾千個人幾萬個人所能做得好的。一定要四萬萬人都來推動機器，才可創(chuàng)造成功！這非用手不可。

腦與手沒有力量，因血脈不相聯(lián)通。我下了兩帖藥，叫它們的血脈聯(lián)通起來。第一帖藥名叫“腦化手”，使人人都有腦筋變化過的手。還有一帖要給無產階級的農人和工人吃的，藥的名字叫“手化腦”，就是一面用手，一面要有思想。倘然就把用腦不用手的人的呆頭呆腦拿來裝過去卻是不配的。幾百年來，瞎子教育的成績證明，我們的一雙手可以變化我們的腦筋。手做了工，腦筋就變化了。一經(jīng)變化之后，手與腦筋互相長進。怎樣變化的法子，我可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在上海辦過一個小小的試驗。就大場地方租了一間房子，里面的凳子都是從鄉(xiāng)下人那邊借來用一下。我們要自己學來做，請了一個木匠師傅來。不當他小工，當他一位太上先生，由我這大書呆子帶了一班小書呆子跟他學。我對他說：“我們工錢不少你的，工錢照你的工作分配，所有四十只凳子一齊由你做好，我們一錢不給你。你能教會了一個書呆子做凳子，就有一個凳子的工錢。你教會了兩個書呆子做凳子，就有兩個凳子的工錢�！爆F(xiàn)在凳子都已做起來了，這樣各人的手一用過后，自己買了一樣科學儀器，自己就能仿造了。對這件事我已寫了一首小詩：

他是木匠，我是先生。先生學木匠，木匠學先生。學學學，我變了木匠，他變了木匠先生。

腦筋與手聯(lián)合起來，才可產生力量，把“弱”與“愚”都可去掉。手與腦聯(lián)起來，即有力量了，力量要在那一方面表現(xiàn)出來？我以為力量要從兩方面表現(xiàn)出來：

（一）要叫力量武裝起來。全國的國民，武裝了才有力量。這種力量才能廣大。不說別的，就拿廣西來說罷。據(jù)廣西的民政廳長雷殷與新近從廣西考察還滬的杜重遠先生等講，都很清楚，他們廣西那邊，只有八個字：“寓兵于團，寓將于學�！边^去的一年，已練成三十六萬民團。預計五年可練二百萬民團。不是個人來當民團，是個個人背了槍來干。各地的縣長就是武裝的團長。全省正式軍隊只有兩師（即五萬人）。他們把省下來的錢培養(yǎng)人民武力。老實說，日本人未來上海之前，他們早已在訓練民團，整個的省份武裝起來了�，F(xiàn)在已經(jīng)有成效，民眾團體化、紀律化。武裝起來，才能做國家的主人翁，才能消滅內戰(zhàn)，才能打破外來的帝國主義侵略。幾時日本兵要到北平？我們不知道。不過誰敢說日本兵不來？所以我們應該有這種準備！

（二）力量不只在武力上表現(xiàn)，還要在生產上表現(xiàn)。要有計劃的組織的生產。一般年紀大的人，再要學起來很難，可是我們不要忘記我們的小孩子。有幾個小孩子的，總得讓他們多受一些科學的訓練與生產的訓練，從小的時候教起來。我們自己做一些粗工，不要老媽子和傭人去做，小孩子見了，也會跟著大人做了。我有幾首兒童歌，是包含使兒童有創(chuàng)造的意思，現(xiàn)在背出來：

我是小盤古，不怕吃苦；我要開辟新天地，看我手中雙斧�。ā缎”P古》）

我是小牛頓，讓人說我笨；我要用我的腦筋，向大自然追問。（《小牛頓》）

我是小孫文，我有革命精神；我要打倒帝國主義，像個球兒打滾。（《小孫文》）

我是小工人，我的雙手萬能；我要造富的社會，不是造富的個人。（《小工人》）

今天所講的可歸納為三點：（一）腦與手聯(lián)合起來才能產生力量；（二）力量要在自衛(wèi)政策上表現(xiàn)出來；（三）科

學生產上頭才把這力量表現(xiàn)出來。西洋人的耳朵只聽得進的一個字，就是“力”字。你有力，他們聽你；你沒有力，他們不聽你。

現(xiàn)在，我還有四句話要說，就是：

“不愿做工的，不配吃飯；不愿抵抗的，不算好漢。”

今天是我賣講的頭一回，也可說今天是我的處女講。

1933年1月在上海中社的演講詞

原載1933年1月16日

《新社會半月刊》第4卷第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