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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少年 讀者對象:小說愛好者
我的中學時代是從一次運動會開始的。這倒不是說,我一入學就開運動會,而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從頭一年秋到第二年春這一個學期外加一個寒假的時間里,竟然出現(xiàn)了一片奇怪的空白,就好像我的頭部受到了什么重擊,當了半年植物人。為什么會如此?我搞不明白,只能留待慢慢消化。好在嚴冬過去,春天來了,萬物復蘇,我這個“植物人”也跟著蘇醒了……
伊沙,原名吳文健,詩人,小說家,翻譯家。1966年生于四川成都,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現(xiàn)于西安一所大學任教。獲國內(nèi)外數(shù)十項詩歌獎及其他文學類獎項。曾應邀出席國內(nèi)外眾多詩歌節(jié)、文學節(jié)和其他交流活動。2011年開始主持編選“新世紀詩典”。已出版著、譯、編作品一百余部,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狂歡》《中國往事》《黃金在天上》《曹操》《李白》,文學知識普及作品《觀音在遠遠的山上:伊沙的文學課》《冰獻給鷹:伊沙的現(xiàn)代詩寫作課》,重要詩集《車過黃河》《鴿子》《藍燈》《無題》《唐》《白雪烏鴉》等。
第一章 一 我的中學時代是從一次運動會開始的。 這倒不是說,我一入學就開運動會,而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從頭一年秋到第二年春這一個學期外加一個寒假的時間里,竟然出現(xiàn)了一片奇怪的空白,就好像我的頭部受到了什么重擊,當了半年植物人。 為什么會如此?我搞不明白,只能留待慢慢消化。 好在嚴冬過去,春天來了,萬物復蘇,我這個“植物人”也跟著蘇醒了。 醒來就碰上運動會。 一開學就是運動會。先是校長在開學典禮上講:“這學期的頭一件大事是開運動會……”然后是班主任在班里動員:“每位同學都要主動積極地報項目,每個項目都要報滿,我們一班要力爭年級團體總分第一名……” 我這個“植物人”本來是比較木的、頹的,但卻架不住自個兒是班里的體育委員(班主任任命的),不得不跟著動起來。關于我為何擔任的是體育委員,班主任梁老師——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還對我做過一番解釋:“武文閣同學,你學習好、體育好,形象也好,我本來是想讓你當班長的,可檔案里記載著你在小學受過的處分,我也考慮過讓你當學習委員,不過另外一位女同學當似乎更合適,你還是先干體育委員吧……”梁老師說得沒錯:按照小升初的成績,我在班里排第一(于是學號便排在第一);又得過全市小學生運動會60米和100米冠軍,因打架而受到警告處分的事兒也是真的——難道,這要在檔案里跟我一輩子嗎? 運動會在即,本體育委員不得不投入工作了:我先給自己報滿,根據(jù)規(guī)則,每人限報三項,我報了自己最擅長的60米和100米跑,以跳遠作為兼項,還有4×100米接力和集體迎面接力跑。然后便是接受體育活動積極分子的主動報名:我們班的體育人才并不少。最后,根據(jù)各項空缺的名額,再去動員其他同學?傊,在運動會開幕前,圓滿完成了梁老師所布置的“每個項目都要報滿”的任務。還有一點讓梁老師感到滿意:既然報了名,就想取得好名次,這是人之常情,于是每天下午放學后,我到學校大操場去做一些自我訓練。這和班里的幾個體育尖子不謀而合,進而帶動了更多同學……反正我是住校生,在學校里有的是時間。 說起來有點奇怪,大陸性氣候春季雨水并不多,但這一年長安的春天卻是春雨瀟瀟綿綿不絕,滿眼都是濕漉漉綠油油的,我們學校的春季田徑運動會從3月推到4月,又從4月推到5月方才召開。 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二 運動會終于舉行了。 往常寂靜的校園里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停課三天,全校師生齊聚大操場——大操場是由一塊標準的足球場和400米環(huán)形跑道組成,土場,上面長了一些雜草,跑道也是土質(zhì)的,四周沒有看臺。學生們提著班里上課用的條凳魚貫而入,按照白石灰線畫定的班級位置就座,黑壓壓的,好不壯觀,挺有氣氛…… 操場上,藍天白云,彩旗飄飄,喧嘩聲聲,高音喇叭里反復播放著《運動員進行曲》…… 還有開幕式,各班報了項目的同學列隊入場,繞場一周,然后分列站在操場上。我作為本班體育委員,理所當然做了旗手——說是“旗手”,舉的不是旗,而是一塊印有“初一(1)班”字樣的牌子,沒啥自豪感,除了本班觀眾中有人喊了一聲“武文閣”,沒人認識我…… 各班運動員面對主席臺站著,主席臺上坐著校領導:校長、書記、副校長、副書記、教導主任、團委書記。 書記主持,第一項是:校長講話。 姓林的老校長站了起來,他不坐在桌子后面講,而是站起來,拄著他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繞到桌子前面的立式麥克風前——每次全校開大會似乎都是如此,師生們似乎都已經(jīng)習慣了:我們的林校長很善于將例行的“講話”變成一場“訓話”,開個運動會,他又會“訓”點什么呢?好奇心讓我抬起頭來,瞇著眼望著臺上,只見初夏上午燦爛的陽光將老頭滿頭梳得一絲不茍的銀絲照得雪亮,這是一個儀表不凡氣質(zhì)儒雅很有風度的小老頭,是八十年代的中國還十分罕見的老頭。他環(huán)視四周,沉默片刻,緊鎖眉頭,表情凝重,然后用拐杖在臺上狠狠敲擊了三下(這是他要開口說話的信號),那重重的三下震動了立式麥克,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轟鳴…… “同學們,你們知道我這條腿是怎么瘸的嗎?”他朝臺下發(fā)問。 我身前身后發(fā)出了一片甕聲甕氣的回答,沒聽太清:“……被打瘸的……”看來大家都知道了,尤其是高中部的老生們。 “如果不是瘸了一條腿,”林校長說,“我肯定會報名參加教工老年組100米跑。我年輕時候,在中央音樂學院讀書那會兒就是校運會百米冠軍!百米成績12秒!” 我身前身后想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我也趕緊鼓掌。 “同學們!”林校長說,“我想說什么呢?珍惜自己健康的身體吧!珍惜眼前大好的青春時光吧!艱苦的學習,未來的事業(yè),都需要一副強健的好身體,希望大家借這次春季田徑運動會的東風,課余時間在全校范圍內(nèi)掀起體育鍛煉的熱潮,像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的那樣:‘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蠻其體魄;茍野蠻其體魄,則文明之精神隨之!业闹v話完了!” 一片熱烈的掌聲。 老實說,我喜歡聽這個老頭講話。 “校長訓話”令我開始喜歡上了這所具有將近百年歷史的本市唯一的省級重點中學——長安中學。 第二項是運動員代表講話。 人還沒上臺呢,只見前排高中部的男生中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發(fā)出了一陣起哄與叫好莫辨的嗡嗡聲……頓時激起了我的興趣,定睛朝臺上望去,只見一位身穿運動服、長得特別像運動員的漂亮女生,頭后扎著一個馬尾辮,英姿颯爽落落大方走上臺去,先朝校領導鞠了一個躬,再朝臺下鞠了一個躬,然后拿出一篇稿子,念了起來…… 稿子內(nèi)容乏善可陳,甚至有點陳詞濫調(diào)(很多話都像是從報紙上抄來的),但是她的聲音很好聽,音色好,還帶有明顯的南方口音,十分柔軟,甚至有點發(fā)嗲,再加上人又長得很漂亮,讓我沒覺得她的講話長…… 等她講完,我身前身后竟然響起一陣歡呼——很顯然,這位女生是學生中的明星人物,因為體育成績好嗎?我隱約記得書記剛才介紹她是“全省中學生運動會高中組100米冠軍”…… 運動員退場,各回各班就座,開幕式宣告結(jié)束。 待到我班運動員在本班位置一落座,班主任梁老師便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有話要說:“同學們,大家剛才都聽到了吧?咱們的林校長原本是中央音樂學院高才生,鋼琴專業(yè)的,五十年代留學匈牙利,并在國際鋼琴比賽中拿過獎——如此高才生怎么可能畢業(yè)不留校呢?他為什么不留在首都北京呢?因為林校長的父親是民國時期本省的一位大教育家,是咱們學校的締造者。他一心希望他的兒子能夠繼承他的事業(yè),把他創(chuàng)建的學校辦好,于是咱們林校長一畢業(yè)就回來了。從年輕時起他就擔任咱們學校的校長,組織上安排他去做市教育局局長他不去,主動要求回到咱們長安中學來,一心辦好父親創(chuàng)建的學!瑢W們,咱們的校長可是好老師(他會親自給你們上音樂課)、好校長,是名副其實的教育家!你們這個年級趕上了學校被評定為省級重點中學的好時候,又遇上了一位真正的教育家當校長,配的是全校乃至全市全省最強的一批老師,一定要珍惜!” 同學們報之以一片真誠的掌聲——這些話大概無人不愛聽,作為初中一年級的新生,誰不希望自己考入的是一所牛逼學校呢!只有校長牛逼,老師牛逼,一所學校才可能真正牛逼——這番道理我們還是懂的。 也許是我好奇心太強了,忽然很二地提問道:“梁老師,那個……發(fā)言的女生是誰?” 梁老師微微一笑(說明我的貿(mào)然提問并未招致其反感),依舊興致勃勃地介紹道:“她叫嚴詩玲,是高一(1)班的學生,初中時是我班里的。她可是學生里的名人啊,家里是印尼的愛國歸僑,父母都是長安大學的老師。她本人不光體育成績出眾,思想品德、學習成績也好,是省級三好學生,抽時間我請她到咱班來給大家介紹介紹經(jīng)驗! 又是一片掌聲。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證明我提問及時,絕非好事者問。 我們這一級“重點生”之前的學生還屬于“全日制十年制教育”:初中讀三年,高中讀兩年——也就是說,這個時候長安中學的最高年級是高二。學校早在開學初關于這個運動會的動員令中便明確宣布了:高二畢業(yè)班學生不參加運動會,繼續(xù)上課或復習,迎接高考。于是在這個運動會上,高一便是最高年級,運動成績往往也是最高。 開幕式后的第一項便是高一組的男女100米跑。 首先是男子,還是挺激烈很精彩:只聽發(fā)令槍聲一響,一大個兒脫穎而出,一馬當先,一路領先,眼看就要撞線,不料身后緊隨的一小個兒突然提速,搶先沖刺,獲得冠軍!高音喇叭里說,就快了0.1秒! 然后是女子——這才是重頭大戲:高音喇叭里叫著“全省中學生運動會高中組100米冠軍嚴詩玲同學即將登場,奪取校運會冠軍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她為自己制定的成績目標是在我校的這塊場地上超過省運會高中組紀錄”!獜V播員似乎很懂行,繼續(xù)道:“只有在省運會的賽場上打破省運會紀錄才叫破紀錄,在別的場地打破紀錄只能叫超紀錄!蔽页O在主席臺側(cè)的廣播臺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位廣播員竟是帶我們英語課的黃老師,班主任梁老師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的驚訝(說明她在默默地觀察我們),說:“想不到是吧?播音員是咱們黃老師,北大西語系的高才生。特別多才多藝,吹拉彈唱無所不通,還是個體育迷。他的體育知識一點不比體育老師少,體育老師又沒有他能說,所以這兩年的校運會都由他擔任廣播員! 我朝起點處望了一眼,但卻什么都沒望見,因為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人頭攢動,人同此心,都想欣賞明星的表演! 一聲槍響! 一團紅色火焰噴射出來! 火焰一般的運動服、迎風飛舞的馬尾辮、潔白如雪的美腿、一馬當先的英姿……這幅驚艷的畫面刺進了我的眼中,烙在了我的心上! 所有的喧囂都不存在了,我的世界忽然變得一片寂靜,靜得讓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熱熱鬧鬧的運動會上,竟有如此這般的體驗,是我始料不及的。
三 我蒙了! 看完高一男子組的感覺是:躍躍欲試,急于想跑;看完女子組的感覺是:萬念俱灰,全身癱軟!前者是激發(fā)斗志的體育片,后者是唯美喪志的文藝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接下來的比賽的,到了中午,飯也不吃,毫無食欲,一個人躺在集體宿舍的架子床上,上午發(fā)生的那一幕一遍遍在我腦海中回放著……直到迷迷糊糊睡著…… “武文閣,起床啦!”昏睡中有人在叫我,“下午頭一項就是你的比賽吧?” 我睜開眼,見是一同住校的一位同班同學。 我想了想:下午第一項是初一組男女100米跑……可不是我報名參加的項目嘛!我第一反應是從枕頭底下取出頭晚就準備好的比賽服:嶄新的白背心白短褲,再配上嶄新的白襪子白球鞋——這一身嶄新的潔白行頭,是繼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父親出國了(去了日本),就在這個月我生日那天,她抱著弟弟到學校來給我過生日,請我下館子吃了一頓好飯,還將我拉進百貨商店挑選了這一身衣服。我推辭不得,就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選了這么一身白色——一身潔白,我在14歲這一年的審美。 白衣勝雪——當時還沒有這個詞兒。 換好運動服,去了趟廁所,直奔檢錄處。等我隨著一列參賽選手來到起跑處的時候,我還蒙著呢:雙眼迷迷糊糊,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自己該干什么,別人都在做拉伸、壓腿等準備活動,練習起跑,我卻傻呆呆地站著,跟個沒事兒人似的……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四班班主任鐘老師忽然闖入我的視野,滿臉殺氣,朝我身邊的一位同學蹬蹬蹬走過來,當胸擊了那孩子一掌:“振作!振作!振作!你抖什么?還沒比呢,你怎么就害怕了?你怕他干什么?你看看他,他也是人,他能把你吃了咋的?”——看他手勢,鐘老師指的是我,他班的這位選手怕我?!看來我在短跑上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極有可能是同代我們體育課的老師將課上的測試成績傳了出去,或者是他們在暗中觀察到我近一個月來的自我訓練…… 這個意外的小插曲本該讓我振作起來,但卻沒有起到這樣的效果,我依然夢游一般,像一具行尸走肉。 一班兩位,共有四班,八人上道,一組決賽。 “各就各位,預備!” 發(fā)令槍響了——其實,我壓根兒就沒聽到,是看到別人全都跑了才跑的,最后一個起跑。 是一出發(fā)便落后的局面刺激了我追趕的本能——這下子,就像兜頭澆下一桶冰水,我完全清醒了!在一瞬間里,調(diào)集了自己全部的爆發(fā)力。 跑到30米處,我已經(jīng)追到了第二。唯一的領先者就在我左前方一米外,正是那個與我個頭差不多被鐘老師當面斥責當胸擊了一掌的四班同學……這時候,有個聲音在我心頭雷鳴般炸響:“這家伙怕我!” 這是非常給自己長勁的一個聲音。 我又提速了,在40到60米與他展開了一番爭奪,隨即完成了超越,最后30米我的視野中一片空曠,只能看到越來越近的終點處掐表的體育老師們。 也許是我在前半程勁沒有使出來,還有氣力完成一個漂亮的沖刺,最后十米,還能再次提速,跑得很瘋! 我一挺胸沖過了紅線——這種感覺真好!這時候我知道后怕了:就在十多秒鐘之前,我自己差點迷失,忘記了去追求這種美妙的感覺! 初戰(zhàn)告捷,激發(fā)了我的斗志。我在終點處,回過身來,望著相繼到達大口喘氣的對手,心想:報100米者,往往都會報60米,到了60米比賽,估計還是這些人,咱們到時候再見高低! 果不其然,到了運動會第二天上午60米比賽時竟然一個不差的還是這八個人,這一次,我再也不會給他們?nèi)魏螜C會:我天生反應快,起跑本來就是我的優(yōu)勢。發(fā)令槍一響,我就一馬當先沖了出去,視野中始終空曠無人,一舉拿下第二個冠軍。 等到下午比跳遠時我已經(jīng)一身輕松了,但態(tài)度上依然很認真。跳遠才是我真正的“兼項”(是報200米還是跳遠我猶豫了好久),我是靠奔跑速度而非彈跳力跳遠的——這種類型的選手容易犯規(guī),所以比賽開始前我仔細量步點,為了避免犯規(guī),還留出半步來起跳,寧愿吃點小虧,結(jié)果把把成功,早早確立優(yōu)勢,如愿拿下第三項冠軍。 我們班確實有人才,男女生都拿了不少冠軍,但“三冠王”卻只有我一個,全年級也只有我一個。 最后一天舉行的多項接力賽,我們班包攬了全部冠軍,我在競爭最激烈的男子4×100米接力比賽中又為班級立了功。我跑最后一棒,接棒時我們班已經(jīng)落后了,需要我來力挽狂瀾,結(jié)果100米比賽時的情景重現(xiàn):我再一次上演了不斷超越的好戲…… 這種勝法更加刺激! 我沖過終點,回過身來,高舉起接力棒,一位掐表計時的年輕男老師走到我面前——我以為他是來收接力棒的,趕緊遞上去…… 他一笑:“我不要你的接力棒——我要你!”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話。 “你叫武文閣對嗎?初一(1)班的?”他問。 “……是!蔽掖。 “想?yún)⒓有L飶疥爢?? “……想!” “好極了!下星期一早上6點鐘,到這條跑道上來集合,參加訓練。” “老……老師,您是……?” “我是代高中部體育課的老師,校田徑隊短跑組教練,我姓蔡! “蔡老師!” “到時見!” 這真是一個叫人振奮的消息! 這次校運會,冠軍的獎品是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我已經(jīng)得了三個筆記本,還為集體爭得了三張獎狀(兩項接力賽和團體總分第一)——這些東西加起來都不及這個好消息! 校運會“三冠王”讓我在初一時便直通校田徑隊!
四 運動會第三天只占用了半天,到中午便閉幕了。下午放假,再加上接下來就是星期天,我們有一天半的休息時間——于情于理,我該回一趟家,但因為父親出國不在家,我回家后總覺得有點別扭:家里有繼母帶著一歲的弟弟,繼母的母親也來幫她帶孩子。在那個家里,在父親不在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余人,所以找到借口就不回家。 這一次的借口很大:我被校田徑隊錄取了,星期天要訓練。 但我知道必須及時給繼母打個電話,否則她會跑到學校來看我——父親越不在家,她就對我越好,本來已經(jīng)對我很好了……這大概就是繼母與生母的區(qū)別吧?我母親死得太早,讓我無法做出對比,但我可以拿生父與繼母做對比,父親對我好,讓我感覺不到他在努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對我糙一點我也無所謂,繼母則不然,你會感到她在使勁,她在故意對你好,所以才感到別扭。還有就是:我還沒有改口呢,這個“媽”字一直叫不出口,我都把她的媽叫作“外婆”了,把她的爸叫作“外公”了,但還是呼之為“阿姨”,我感謝父親并沒有強迫我改口。 這時候,我家還沒有安裝電話,父親被破格提拔為國測局測繪大隊副大隊長(副處級),單位要給我家裝電話,他新官上任,做了一下姿態(tài),說等到7月份我們搬到單位新蓋的家屬樓上再裝不遲。因此,我得等到下午下班時間把電話打到辦公室才能找到繼母。運動會一結(jié)束學校便呼啦啦走空了,因為多出了半天休息,連家不在本市的住校生都走得一個不剩,集體宿舍里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我還處于被校田徑隊錄取的亢奮之中,覺得應該好好犒勞自己一下(畢竟獲得了全年級唯一的“三冠王”),就沒去學校食堂吃那已經(jīng)吃膩的飯,而是獨自一人穿過空蕩蕩的校園走出學校大門,來到街頭,穿過馬路,走進一家門面挺大的國營餐廳,大模大樣地坐下來,為自己點了一個魚香肉絲(我打小最喜歡的菜),一個砂鍋豆腐,還有四兩米飯,慢慢享用。 盡管吃得很慢,吃完了我看了一下餐廳墻上的掛表:也才一點半。我走出餐廳到街上溜達了一大圈,然后找到一處公共電話,撥打了繼母辦公室的電話: “喂——”是她的聲音,她普通話很標準,聲音也好聽。 “阿姨,是我。” “索索呀,這時候打來電話,是不是又不回家了?阿姨燒好了紅燒肉,等你回家吃晚飯呢! “回……回不去了,我被校田徑隊錄取了,明天一大早就要訓練。” “被校隊錄取了!你才初一,太了不起了!那一準兒是你這次校運會成績很出色吧?” “還可以,拿了三個個人項目的冠軍。” “我的天!太厲害了,你比賽時穿阿姨給你買的那身運動服了嗎?” “穿了,謝謝!” “這孩子!你跟我還客氣!哦,對了,這星期,你爸爸從日本打電話回來了,說他一切都很好,讓我們放心,說他還有一周就回國了,他很關心你……” “我……下周末一定回家。弟弟……還好吧?” “還好,還好,能吃能睡,見人就笑,單位里的叔叔阿姨都說長得像你小時候……你關心弟弟,阿姨很高興! “好,我不多說了,公共電話,有人排隊! “好,不回家,你自己改善改善生活,別老在學校食堂吃,別怕花錢! “嗯,再見!” 我把電話掛了,其實并沒有人排隊。我在電話中提到弟弟,讓她很高興——這也并非故意:她提到父親,我就想到弟弟,說明在我心目中,他們都是我的親人。血緣真是個強大的東西,每次回家,那個越長越像兒時照片上的我的小家伙,對我是有吸引力的:我總是想多看他幾眼,多逗他玩會兒,我的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算是:沒媽的孩子早自立。我明顯比同齡人更會安排自己的生活:這天下午,我用來洗衣服,在集體宿舍前的露天水龍頭上,將運動會期間穿臟的衣服全都洗了,搭在晾衣繩上曬干……為即將開始的田徑隊訓練做好準備。晚飯在學校食堂吃,讓我小吃一驚的是:跟校園中一樣,食堂里也空空蕩蕩,一個學生都看不見,只有個把單身教工在那兒吃。我在窗口打好飯,一回頭看見一個人,驚呼道:“……蔡……老師!”——是的,就是剛剛把我召進校田徑隊的那個年輕的男老師,他有一頭短短的緊貼著頭皮長的自來鬈發(fā)(我上午便注意到了)! “武……文閣!”他也認出我來,“你……咋不回家?” “我……我……”我滿嘴胡交代,“我家里沒人,回去也沒啥意思! “不回也好……記住哦,后天早晨6點整在操場訓練,別遲到,遲到了要罰跑圈的! “是!” 生活中總是充滿著預想不到的事情:這么快又在食堂撞見蔡老師,讓我的亢奮又陡增了兩分: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一高興,我又想犒勞自己了,跑到距學校最近的和平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周末觀眾多,片子也不錯:《天云山傳奇》,買的還是黃牛票。 整個星期天,我只做了一件事——是班主任梁老師布置給我這個體育委員的一項任務:在教室后墻的黑板報上做一個“光榮榜”,將本屆校運會上我班所有取得名次的同學的名字都寫上去。梁老師給的時限是一周完成,我想利用星期天把這件事做了,不占用我的學習時間。我打小學過畫,習過美術字,小學時就善于辦黑板報,上了中學當?shù)氖求w育委員,黑板報是由宣傳委員負責的,他平時辦得真不咋地,現(xiàn)在我逮著機會想露一手,便把這原本應該簡簡單單的“光榮榜”搞得花里胡哨的:畫了好多插圖和裝飾畫…… 我想:星期一早上,他們會感到驚喜。 這天晚上,住校生紛紛返回,跟本班的兩個同學熱鬧了一會兒之后,我便早早上床躺著了,但卻遲遲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明天一早校田徑隊的第一堂訓練課…… 我鐵定是第一個上床的,但也許是最后一個入睡的,睡著之前,我聽到住有20名男生的集體宿舍(原本是一個倉庫)鼾聲一片,此起彼伏…… 總算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一家人——父親、繼母、我和弟弟到本城最大的興慶宮公園去玩(這一幕是去年國慶節(jié)那天的情景再現(xiàn))。弟弟躺在手推車里,我推著弟弟,在一片草地上跑,父親和繼母在身后大叫:“別跑太快!別跑太快!”但我卻越跑越快,腳底下不聽話,停不下來。在我奔跑的前方,是蔡老師的一頭卷毛(這頭黑卷毛與綠草地相映成趣),他手里掐著秒表(仿佛站在百米跑道的終點處),沖我高喊:“快一點!再快一點!沖——刺!”我拼命向前跑著,身前的小推車忽然側(cè)翻,弟弟像個包裹似的甩了出去……身后是繼母的哭喊和父親的斥責聲,嚇得我不敢轉(zhuǎn)過身來…… 我被嚇醒了,看看父親送給我的小鬧鐘的夜光指針:五點半——時間正好。趕緊把鬧鐘取消了,以免鬧醒別人。 我一邊反芻那個夢,一邊穿衣服:那該算是一個簡單的夢,不難解讀,不管如何解讀,至少說明我的心里有他們,有此一家人的存在……這讓我得到了一絲莫名的慰藉!其實我比別人更渴望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我將臨睡前就置于枕下的洗得干干凈凈的繼母買的“一身白”換上,輕手輕腳地穿過那一片黑黢黢的鼾聲,摸出集體宿舍的門…… 外面天色已亮,空氣很涼,穿短褲背心似乎有點少了,我猶豫了片刻:要不要再穿上秋衣秋褲?繼而想到我那一身藍色的秋衣秋褲有點舊了,并且太過平常,不夠好看,就放棄了。 我先去了一趟公廁,放出一泡大尿,頓感一身輕松。 然后跑向大操場。 令我驚訝的是:這么早,空蕩蕩的操場上已經(jīng)來了一個人,正在環(huán)形跑道上繞圈跑,待他跑到近處時我看清了——是“卷毛”蔡老師!他真像是從我夢里跑到這兒來的!來得真早!——僅憑這一點就能看出他是一個好教練! “蔡老師早!”我向其問候道。 “很好!武文閣,第一堂訓練課第一個到!”蔡老師邊跑邊說,“你穿得有點少啊,早晨天氣涼,當運動員要隨時注意保持身體的熱量,明天把秋衣秋褲穿上。來,跟著我慢跑,熱身……” 我跟上去,跑起來。 “跑慢,再慢一點,全身放松,動作協(xié)調(diào),呼吸均勻,一點都別費力,對,對……”他一邊跑,一邊指導我。 接下來的一幕是:我們每跑一圈,就加入進來一個人,有男有女,有高中生有初中生,那些面孔我怎么都瞅著眼熟?——哦,想起來了,他們都是校運會上各年級的短跑冠軍?磥,要想加入校田徑隊,你就必須得是校運會冠軍。 慢跑了七八圈的光景,領跑的蔡老師停了下來,回過身來,吹了一聲哨子:“6點了,時間到,集合!” 7人站成一列。 “向右看齊!向前看!”蔡老師喊完口令道:“咱們短跑組8名隊員,今天準時到了7位,考慮到今天是星期一(有人要從家里趕回來),情況還不錯!武文閣,出列!” 我嚇了一跳,趕緊向前邁出一步。 “向后轉(zhuǎn)!”蔡老師喊口令。 我便向后轉(zhuǎn),面朝大家。 “這位新隊員叫武文閣,來自初一(1)班,剛在校運會上拿了初一組60米、100米、跳遠三項冠軍,是棵好苗子!辈汤蠋熃榻B道,“我決定吸收他入隊,大家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 隊列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武文閣同學初來乍到,今天第一個到達操場訓練,特予表揚,大家鼓掌!” 第二次的掌聲熱烈了一點。 “好,歸隊!” 我站回了隊伍,站在隊尾。 這時候,朝陽正從操場的東面升起,四周風景開始有了色彩。在金色耀眼的光芒中,一輛自行車從跑道上飛快騎來,鳳凰牌女式28,徑直騎到隊列前剎住,車上人沖蔡老師大聲叫道:“報告!”——是個女生,在朝陽的金光中像一幀黑色剪影,看不清面容,我從其腦后的馬尾辮看出誰來了。 “你戴手表了嗎?”蔡老師問道,“自己先看看表,遲到了幾分鐘?” 車上女生一抬腕(她的姿態(tài)很瀟灑),回答道:“報告老師: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六點十二分,本人今天遲到了十二分鐘。” “為什么遲到?”蔡老師追問道。 “回了趟家,趕路遲了,周一早上路上車多。”女生回答。 蔡老師沉默片刻,一臉嚴肅道:“剛才我們做準備活動,在跑道上慢跑了八圈,你去補上。其他人開始訓練! 女生從車上下來,將自行車支在原地(車后座上有一個大書包),脫下外套,換上球鞋,跑向環(huán)形跑道,望著她腦后一跳一跳的馬尾辮,望著她那英姿颯爽的奔跑的樣子,我在心里默念出她的名字:嚴詩玲——全省中學生運動會高中組100米冠軍,省級三好學生,這所學校的大名人,曾在一瞬間里在我心頭掀起一場青春風暴的那個高一女生!有一點奇怪的是:從蔡老師吸收我入隊開始,到她從天而降之前,將近兩天的時間,我卻不曾在一個瞬間里想到過:入了隊我就會見到她,因為她一定在這個組里,全省中學生運動會高中組100米冠軍,怎么可能不在本校田徑隊的短跑組里呢?我卻從未想到過,難道我的亢奮與此無關?只是一個熱愛并擅長體育的男孩加入校田徑隊的一種十分單純的情緒反應?我沒有時間來反芻自己兩天來的心情,只是朦朧地感到加入校田徑隊這件事比我想象的還要美好,于是便以更高的熱情投入到眼前的訓練中去…… 第一項訓練內(nèi)容是原地壓腿、拉伸,還像是在做準備活動。 第二項是上跑道做10米的高抬腿跑,兩三個來回我就上氣不接下氣了…… 第三項是30米沖刺跑——這一項開始時,嚴詩玲完成了她的八圈慢跑,獲準回到隊列中,于是8個人各占一條跑道同時起跑,像是在比賽。我初來乍到,生怕落到最后,特別怕落到女隊員后面,便發(fā)全力猛跑——還好,除了高一的嚴詩玲,其他三位初中女生都在我后面,尤其讓我高興的是:我作為最低年級的男生竟還拼掉了一個男生。初二的那個男生落在我后面,連續(xù)跑了幾組,情況基本如此,比我快者也落我不遠,蔡老師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我感覺到了,其他隊友似乎也不敢小瞧我這名新隊員了…… 訓練一直進行到七點半——是全校到大操場做廣播體操的時間,因為是星期一,還有每周一次的奏國歌升國旗的儀式——在這個儀式上,又見嚴詩玲的倩影,她是三位護旗手之一,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因為她的存在,我感到心情也變得美好起來。 我是本班體育委員,也是領操員,這一天我由于初次參加了校田徑隊的訓練,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本班同學看我的眼光都有點異樣了,似乎比往常多出了兩分敬意……這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另有其因。 回到班里,頭兩節(jié)是英語課。 只見一雙紅皮鞋走進教室——是的,是一雙罕見的男式紅皮鞋,走進了1980年長安中學的教室,成為全班同學矚目的焦點——大家都知道:紅皮鞋到,就是黃老師到了——這位北大西語系的高才生,一雙惹眼的紅皮鞋,足見其性格,而性格即命運…… "Good Morning!"黃老師道。 "Good Morning!"全班同學起立道。 "Sit down, Please!"他的英語發(fā)音真好聽,標準的美式英語。 大家就座,眼望前方。 黃老師明顯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本來就夸張),口中喃喃自語道:“It is beautiful! ——這簡直是彩色寬銀幕電影啊!” 只見他一直盯著教室后面看,我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說我辦的黑板報。〕醮螀⒂柕目簥^讓我把這事兒給我忘了。 這位校運會上的廣播員繼續(xù)評點道:“過去的黑板報是黑白無聲電影,今天的黑板報是彩色寬銀幕電影;過去的黑板報是陰雨天,今天的黑板報是艷陽天,讓人看了心情為之豁然開朗!宣傳委員這次花了心血了,明顯進步一大塊,校運會后沒休息啊?” 宣傳委員騰地站了起來:“報告老師:這期校運會?皇俏肄k的,是體育委員武文閣辦的! 話音落處,響起一片掌聲。 紅皮鞋走下講臺,向我走來,黃老師做出夸張的驚詫表情,在我臉上端詳了好長時間:“看不出來,實在看不出來!我本來以為你是學習尖子,結(jié)果你在校運會上一馬當先成了‘三冠王’;當我以為你是運動高手,你卻辦出了藝術性如此之強的一個黑板報,真是深不可測啊!同學們,你們是長安中學晉升為省重點后招的第一屆學生,還記得林校長是怎么稱呼你們的嗎?” 全班同學齊聲回答:“心肝肝,肺尖尖!” “是!”黃老師說,“看來不受學區(qū)限制面對全市招生就是不一樣啊,你們中間藏龍臥虎,大有人才!值得老夫?qū)⒂嗌难极I給你們!” 聽其言便可知:這是一個有情懷的好老師,是我英語上的啟蒙之師。上他的英語課,我覺得上的不僅僅是英語課,而是世界文化課。在他的課堂上,我看到的不僅僅是眼前的課本,課本上的英語單詞、句子、課文、練習題,而是能夠感覺到彼岸的存在,感覺到外面的世界分外精彩! 后兩節(jié)是由班主任梁老師上的語文課。 上課時,她面對教室后面的黑板報毫無反應只管講課讓我感到有點吃驚:這個任務是她親自派給我的,我利用休息時間又快又好地把它完成了,她連半個字的表揚都沒有。而本來她是最愛表揚學生的老師,屁大點的事兒都要公開表揚一番——她的表現(xiàn)不符合她的風格呀。 兩節(jié)課快下時,梁老師結(jié)束了講課,命令全班同學:“向——后——轉(zhuǎn)!我請大家好好欣賞一下咱們班的黑板報!我一大早來巡視早自習時就看了,這是咱們班迄今為止辦得最好的一期黑板報,出自體育委員武文閣同學之手。武文閣同學在校運會上有出色表現(xiàn),拿了個人項目的三項冠軍,還為兩個集體接力項目的取勝立下了汗馬功勞,身為體育委員,他將這次校運會我班同學報名、訓練、參賽的組織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這是我們最終獲得全年級團體總分第一名的關鍵所在。這期黑板報,我把任務交給他,他是利用星期天休息時間辦出來的,辦得如此之好,令人耳目一新,在此我要特別對他提出表揚。希望全班同學學習武文閣同學面對班級工作的這種敢于負責任的態(tài)度——如果我們每個人都以這種態(tài)度面對學習和工作,就沒有什么搞不好的! 全班一片掌聲。 今天怎么了?這還沒完呢! 下午只有兩節(jié)美術課,代美術的是一位頭發(fā)很長風度翩翩的年輕男老師,姓謝。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走進教室竟然愣了一下,開口問道:“這期黑板報誰辦的?” “武文閣!”班里同學齊聲作答。 “誰是武文閣?”謝老師問。 我站了起來。 他看了我兩眼。 “好,請坐!”謝老師說,“課間到我面前來一下! 他并沒有夸,只是讓我課間到他面前去一下,干什么呢?——帶著這個懸念,我第一堂課都沒上好,有點心不在焉。 下課鈴一響,我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上前去。 “你這黑板報辦得有點專業(yè)水平。”謝老師說,“你顯然學過畫! “小學時學過,時間不長!蔽胰鐚嵒卮。 “是這樣:遵照林校長的指示,我正牽頭籌辦丹青社——就是將學生中的有美術特長的選出來組成一個社團,開展一些活動,以此豐富大家的課余文化生活,還可以從中選拔出專業(yè)的美術人才,你愿意參加嗎?” “我……愿意! “你放心,不會影響學習的,一周就活動一次! 第二節(jié)課的上課鈴聲響了。 我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又加入了一個組織。如果說加入校田徑隊是我內(nèi)心所盼望的,那么加入丹青社則有點稀里糊涂。一下子加入了兩個組織,我想是因為第一學期什么活動都沒有,把人憋的吧。 我對秋天入學后到第二年春季運動會召開這一段鮮有記憶,大概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五 校田徑隊短跑組除了每天必有的晨練之外,每周還會有兩個下午的訓練時間。我第一次參加下午的訓練是在小操場旁邊的器材室練力量,內(nèi)容有俯臥撐、仰臥起坐、單杠上的引體向上、負重深蹲等。 作為一名剛?cè)腙牭男玛爢T,我做這幾項時都有驚人表現(xiàn),尤其是此前從未玩過的負重深蹲,我竟然跟高一的那位小個子男子百米冠軍做得一樣多。蔡老師贊嘆道:“好小子!你這腿部力量真不像練短跑的,更像是練舉重的。有這腿力,你成績會提高得很快。” 我注意到嚴詩玲的表現(xiàn)——有此大美女在身旁訓練,我豈能注意不到:她俯臥撐、仰臥起坐、單杠上的引體向上這三項成績都非常突出,仰臥起坐比所有男隊員都做得多,但她卻拒絕做負重深蹲,蔡老師竟然應允了,但也還是說:“嚴詩玲,你天賦高、成績好,但身上毛病也不少,有驕嬌二氣。一名短跑運動員,竟然怕把腿給練粗了,腿粗怎么了?腿粗才有力量啊!我希望你早點想通這個問題,你要是加強了腿部力量的練習,我保你成績再提高一大截,甚至能進專業(yè)隊! “我不想進專業(yè)隊!眹涝娏徭倘灰恍Γ缘,“我才不為了出成績變成大粗腿呢!” 蔡老師一臉無奈的表情:“好好好,隨便你,能保住冠軍就成。不過,其他女隊員可不要跟她學哦,各人天賦不一樣……” “蔡老師就是從專業(yè)隊退下來的,”站在我身旁的小個子冠軍對我悄聲道,“他曾獲過全省專業(yè)組的百米冠軍!薄倪@番介紹讓我對蔡老師更加信服了。 訓練快要結(jié)束時,蔡老師從柜子里取來幾件運動服和幾雙釘鞋,對我說:“武文閣,你自己過來挑一套! 。⌒j犼牱乖谄浯,釘鞋讓我一下子興奮起來(我還沒有穿過呢),馬上跑過去挑選。 我先挑選了一雙合腳的釘鞋,然后一件一件試穿運動服。 “嗨!小孩!”嚴詩玲喊道,我回頭看她,發(fā)現(xiàn)是沖我在喊——這是她在搭理我,直呼我為“小孩”。 我望著她,不知該如何應答。 “咱們練短跑的,都屁股大腿粗,”嚴詩玲說,“你要挑選寬松一點的,穿起來才好看……干脆我來幫你挑吧!闭f著,她就過來了。 “好——這才像個師姐的樣子嘛!”蔡老師贊許道。 我感到一股子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頓時有點神志不清。在此之前,我從未那么近地看過她,只是覺得越看越好看(這才是真美人吧),她的眉眼有一種北方罕見的細膩的清秀(這或許與她是印尼的歸僑有關)…… 她挑了一套讓我試,一試有點大,她說:“這樣才好,把你的大屁股給遮住了。” 她說好,那就好。 我說:“謝謝……師姐!” 她說:“呵呵,你這小孩還挺懂禮貌的,不謝!” 這堂訓練課結(jié)束了。 這一聲“小孩”不得了,像一枚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這似乎也不能怪我自作多情,因為嚴詩玲并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她在田徑隊短跑組里的形象十分鮮明:像一個高傲冷漠的公主,常見別人討好她,不見她主動搭理人……她這是怎么了?怎么一反常態(tài)地搭理起我這個“小孩”來了?這天晚上,我躺在集體宿舍的床上,回想起白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晨練,她又搭理我了:“小孩!瞧我給你選的這套衣服,多合身,穿起來很帥嘛!” 第三天晨練,她又搭理我了:“小孩!你怎么老追著我跑?照你這速度,過了夏訓就比我快了……加油!” 她還是只理我而不理別人。 我第二次參加的下午訓練是一堂理論課,在大操場邊的一間小教室里上的——這正是這所有點傳統(tǒng)的省重點中學不同凡響之處吧:把體育當作教育的一部分,而不是在課堂上放羊。蔡老師給我們講了一堂課的短跑理論,竟然講得生動有趣,很吸引人。他留了一點時間進行課堂討論,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你最崇拜的體育明星是誰?為什么崇拜?限定一位! 小個子冠軍最先舉手,搶先回答:“我最崇拜的體育明星是球王貝利,最近我一直在讀報上連載的《貝利傳》,他的一句話我很欣賞:我最好的進球是下一個!” “回答得好!”蔡老師贊許道,“下一位。” 大有人搶,也許是因為在座者都是練短跑的,都有搶跑之心。 一連串的發(fā)言。 我和嚴詩玲拖到了最后——我心中竊喜:這說明我們有個共同點:不爭不搶。 “嚴詩玲,你來答!”蔡老師先點她。 嚴詩玲站起來,馬尾辮一甩,脫口而出:“汪嘉偉!中國男排副攻手。” “因何崇拜?”蔡老師問。 “因為……他長得帥!”嚴詩玲的回答太讓人意外了(這是在1980年西北一隅的長安中學啊),說完四下里一片死寂。她似乎有點心虛了,補充了一句:“不光人長得帥,球也打得好! 我兩眼一眨不眨地死盯著蔡老師,看見他的臉上綻放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長得帥?我又不是讓你說電影明星,球打得好可以成為理由,汪嘉偉球是打得很好,坐下吧。還剩一位,武文閣,你來答。” 我站了起來——這時候,我的答案已經(jīng)鎖定到一個人頭上,實際情況是:我知道的體育明星真不少(肯定比他們多),我需要從中選一個出來,但以什么為標準呢?聽著他們的回答,我的腦子飛轉(zhuǎn)著,急中生智,私自制訂了一個隱秘的標準。當我在心里搞定這一切,我的后背竟一陣子發(fā)涼,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就像做了賊似的……當時,我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道:“林……林……水鏡! 我還沒答完,坐在我前排的嚴詩玲便猛然回過頭來,急不可耐地質(zhì)問我:“小孩!你……你怎么知道林水鏡?” “你說誰?”蔡老師問。 我回答:“林水鏡,印尼羽毛球運動員,全英羽毛球賽男子單打冠軍,他是當前最好的羽毛球運動員。” “對不起,這人我真不知道,不太關心羽毛球!辈汤蠋熣f,“你崇拜他什么理由?” “首先是他球打得好,其次,他也很……帥!蔽衣犚娭車懫疣袜偷男β,“他真的很帥,日本還請他去演過一部電影,叫作《天王巨星》! 這一回,蔡老師的臉上不再是哭笑不得,而是笑了出來:“呵呵,在今天大家的回答里,長得帥成了一大理由。不過你們要明白一點:作為運動員,首先要成績好,長得帥可以錦上添花,不可以雪中送炭。好了,今天就到這兒,下課!”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聽“下課”便直奔后門,溜了出去——我是做賊心虛啊,怕被人一把逮個正著! 我沿著操場的跑道快步行進,尚未走出操場,便聽到身后有人叫道:“小孩!等等!” 我聽出是嚴詩玲,便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走。 “小孩!你急什么?我有話問你!” 我一聽,心更虛,只管向前走。 她猛跑幾步,繞到我身前,喘著粗氣說:“你耳朵塞驢毛啦,聽不見我喊你?” 我這才放慢腳步,滿嘴胡交代:“我……我……餓了,去食堂……” “我也去食堂呀!”她與我并排而行,“我問你:你怎么知道林水鏡?” “報紙上看的,還有《新體育》雜志。” “你知道我跟印尼什么關系嗎?” “不知道!蔽覑汉莺莸厝隽酥e。 “我生在這個國家的首都雅加達,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兩大家子現(xiàn)在還在雅加達,我父母是印尼的歸僑,我在印尼長大,到中國來上學! “是嗎?”我裝模作樣道,“那你……肯定了解林水鏡。” “當然啦,他是華裔,是我們?nèi)A人的驕傲,雖說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過印尼了,但我爺爺老寄印尼的華文報紙給我,所以印尼那邊的情況我一直很了解! 說著話,我們已經(jīng)走出大操場,并排走在校園的小徑上,我用賊眼的余光觀察到我的個子跟她差不多高,我本能地挺起胸膛,想讓自己顯得高大一點…… “你既然崇拜林水鏡,那你肯定愛打羽毛球。” “還行吧,喜歡打! “那咱們找時間殺一盤。羽毛球是印尼國球,林水鏡是印尼國寶,印尼的孩子幾乎沒有不會打羽毛球的。可惜咱們長安中學沒有羽毛球的傳統(tǒng),不是羽毛球定點學校,要不然我肯定是羽毛球冠軍,而不是短跑冠軍! 說著話我們已經(jīng)來到師生共用的學校食堂,各自從柜子里取了飯盒,又在一起排隊。 “你也住!液苓h嗎?”我問她。 “不算很遠,就在長安大學,我爸媽在那兒當老師……” “挺近的,干嗎住校?” “我不喜歡住家里……你家在哪兒?” “在東郊,國測局測繪大隊。” “也不遠啊,你干嗎住校?” “我也不喜歡住家里! 這樣的聊天讓我開心起來,我樂見于我們有更多的共同點。 我們一前一后在窗口買了飯菜,兩人一起離開窗口,正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吃,有人大聲叫道:“嚴詩玲!嚴詩玲!快到這邊來!” 她對我說:“是我們班同學,我先過去了,改天咱們打羽毛球! 我稍覺掃興,但已十分滿足,一個人找了個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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