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
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民主主義者,啟蒙運動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浪漫主義文學的先驅。生前遭人唾棄,死后受人膜拜,被稱為“自由的奠基人”。
主要著作有:《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1755)、《愛彌兒》(1762)、《社會契約論》(1762)、《懺悔錄》(1782)、《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1782)。
如果湖水不夠平靜,無法劃船時,我下午會沿著小島散步,到處采集植物標本,時而尋找舒適僻靜的角落坐下來恣意幻想,時而坐在臺地和小丘上,眺望美好的令人陶醉的湖面,湖邊一側環(huán)繞著的一排排山丘,另一側則是寬闊肥沃的平原,視野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青山。
傍晚時分,我從小島的山頂下來,自在地坐在湖邊隱蔽的沙灘上。波浪的拍打和湖水涌動的聲音讓我沉醉不已,它們驅走了我所有的煩惱,讓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一直到夜幕籠罩,我才恍然回過神來。水流滾滾而去往返不息涌入眼簾,水聲潺潺抑揚頓挫繞耳不絕,此情此景,可謂望川息心,聞水忘返。時而,湖水涌動,世事風云萬變的感慨浮于腦際一閃而過,一瞬間,取而代之的便是湖水的平息。此情此景,令我身不由己流連忘返,直到聽到時間的召喚和約定的信號才踏上歸途。
晚餐過后,若夜色尚好,我們會一起到臺地上散步,呼吸從湖面吹來的清新空氣。我們在亭內休息,嬉戲,交談,或是唱幾首比當今腔調古怪的歌曲好聽得多的老歌,最終心滿意足地告別這一天,回去就寢,只希望明天也能同今天一樣。
除了一些令人煩膩的不速之客的打擾,這就是我在島上的日常生活。請大家告訴我,究竟是什么讓我內心如此強烈、溫情、持久地懷念這段時光,即使十五年之后,每每想到住在那里的日子,我仍然無法克制內心的悸動。
我發(fā)現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最快樂的溫情時光和最強烈的欣喜卻不是記憶中最深刻和最常想起的。這短暫的快樂和熱情的時光,不管怎樣強烈,即使仍然鮮活,都僅僅是生命線上零星散落的幾點。它們數量稀少、轉瞬即逝,無法形成一種持續(xù)的狀態(tài)。我內心所懷念的幸福并不是由短暫的時刻構成的,而是一種單純持久的狀態(tài),其本身并不激烈,但是它持續(xù)的時間愈長,它的魅力愈大,而最終達到一種無上的幸福。
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不斷變化的。沒有什么會保持一種永久不變的靜止狀態(tài),我們對于外界事物的情感同外界事物一起經歷必要的變化。我們的情感并非總與事物的發(fā)展同步。我們總會想起一去不復返的過往,或是預感往往不確定的未來。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內心堅守不變,在這世上我們擁有的僅僅是不斷成為過往的快樂,至于能夠持久的幸福,我不確定是否存在。在我們最快樂的時刻,希望這一刻永遠持續(xù),時間也不會就此停留。幸福過后,我們陷入空虛,只好對過往惋惜遺憾,期望未來再次經歷此刻。這種不安的狀態(tài),怎么可以稱之為幸福呢?
但是如果有一種狀態(tài),我們的心靈找到了足夠堅實的依靠,能夠自由而放松地棲息,不需要回憶過往,也不需要跨越未來;時間也不再是問題,時間流逝不問期限,沒有任何斷續(xù)的痕跡,沒有任何其他失望或是快樂的情感,沒有幸;蚴峭纯啵瑳]有渴望或是害怕,只有對存在的感知,而這一種感知足夠將之充實。只要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這時候的人就可以被稱為是幸福的,這并不是像生活中貧乏而有限的不完全的幸福,而是滿足、完美和充實的幸福,不會在內心留下任何需要填補的空虛。這就是我在圣皮埃爾小島冥想時經常處于的狀態(tài),我或是躺在隨水流漂動的船上,或坐在湖水涌動的岸邊,或是站在一條美麗的小河旁,或停留在流過沙石的汩汩小溪邊上,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會有怎樣的愉悅享受呢?沒有任何自身以外的事物,只有自身和自身的存在。只要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我們就可以像上帝一樣實現自我滿足。從其他的情感中脫離出來而只感受自身的存在感,這是一種珍貴的滿足感和平靜感,這一點就足以寶貴和美妙,為此我們應該擺脫所有不斷打擾我們內心平靜的情欲和情感。但是大多數人,因為經常被沖動鼓動,很少了解并完整地體會這一狀態(tài),對之僅有模糊粗淺的概念,而不能真正體會其魅力,掌握其真諦。在目前的社會情況下,很多人貪婪地追求生活甜蜜的刺激,他們的需求日益增長,他們要承擔的義務也就越來越多。然而,我,一個被人類社會拋棄的不幸者,一個不能為自己或他人做任何有用有益之事的人,卻能夠在這種狀態(tài)下領悟到了真諦,得到了命運的補償,而且這是他人無法奪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