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名家談詩詞·林庚卷”, 編選者選取了林庚先生從20世紀(jì)30年代至80年代對詩歌的著述, 分為盛唐氣象、唐詩元音、談詩稿、新詩探索四個部分, 既包括林庚先生對古代詩歌的著述, 也包括其對于新詩的探索。其中古代詩歌部分主要涉及《楚辭》的體裁韻律、唐詩的“盛唐氣象”、詩句的語言與意境; 新詩方面的探索主要集中于對新詩形式的思考, 包括詩歌的散文化與格律化等。通過作者的論述而使人回歸到詩歌內(nèi)容本身, 有助于從本質(zhì)上理解詩歌的意象。
林庚(1910—2006),原籍福建閩侯(今福州市),生于北京。1928年考入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師從朱自清等先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在廈門大學(xué)、燕京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等校執(zhí)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兼擅新詩創(chuàng)作,著有《中國文學(xué)史》《詩人李白》《唐詩綜論》《冬眠曲及其他》等。 葛曉音,1946年生,上海市人。1968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1982年碩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9年起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曾任日本東京大學(xué)文學(xué)部及大學(xué)院人文社會系教授,香港浸會大學(xué)中文系講座教授。現(xiàn)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雅榮休要從事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xué)研究,著有《八代詩史》《漢唐文學(xué)的嬗變》《山水田園詩派研究》《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先秦漢魏六朝詩歌體式研究》《唐詩流變論要》等。
《易水歌》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荊軻以此聞名,而短短的兩句詩乃永垂于千古。在詩里表現(xiàn)雄壯的情緒之難,在于令人心悅誠服,而不在囂張夸大;在能表現(xiàn)出那暫時感情的后面蘊藏著的更較為普遍的情操,而不在那一時的沖動。大約悲壯之辭往往易于感情用事,而人在感情之下便難于辨別真?zhèn)?于是字里行間不但欺騙了別人,而且也欺騙了自己。許多一時興高采烈的作品,事后自己讀起來也覺得索然無 味,正是那表現(xiàn)欺騙了自己的緣故!兑姿琛芬暂p輕兩句遂為千古絕唱,我們讀到它時,何嘗一定要有荊軻的身世。這正是藝術(shù)的普遍性,它了時間與空間而訴之于那較為的情操。 “蕭蕭”二字詩中常見。古詩:“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風(fēng)蕭蕭”三字所以自然帶起了一片高秋之意。古人說“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而這里說“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它們之間似乎是一個對照,又似乎是一個解釋。我們不便說它究竟是什么, 但我們卻尋出了另外的一些詩句。這里我們首先記得那“明月照積雪”(謝靈運《歲暮》)的遼闊。 “明月照積雪”,清潔而寒冷,所謂“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兑姿琛伏c出了“寒”字,謝詩沒有點出,但都因其寒而高,因其高而更多情致。杜詩說“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猿嘯為什么 要哀,我們自然無可解釋。然而我們不見那“朔風(fēng)勁且哀”嗎? 朔風(fēng)是北風(fēng),它自然要剛勁無比,但這個“哀”字卻正是這詩 的傳神之處。那么壯士這一去又豈可還乎?“一去”正是寫一個“勁”字,“不復(fù)還”豈不又是一個“哀”字?天下巧合之事必有一個道理,何況都是名句,何況又各不相關(guān)。各不相關(guān)而有一個更深的一致,這便是藝術(shù)的普遍性。我們每當(dāng)秋原遼闊、寒水明凈,獨立在風(fēng)聲蕭蕭之中,即使我們并非壯士,也必有壯士的胸懷,所以這詩便離開了荊軻而存在。它雖是荊軻說出來的,卻屬于每一個人。 “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我們?nèi)伺c人之間的這一點知, 我們?nèi)伺c自然間的一點相得,這之間似乎可以說,又似乎不可以 說,然而它卻把我們的心靈帶到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去。那廣漠的 原野乃是生命之所自來,我們在狹小的人生中早已把它忘記,在文藝上乃又認(rèn)識了它,我們生命雖然短暫,在這里卻有了永生的意味。 專諸刺吳王,身成;荊軻刺秦王,身死而事敗,然而我們久已忘掉了專諸,而在贊美著荊軻。士固不可以成敗論,而 我們之更懷念荊軻,豈不正因為這短短的詩嗎?詩人創(chuàng)造了詩, 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它屬于荊軻,也屬于一切的人們。 試讀二:漫談庾信《昭君辭應(yīng)詔》 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 冰河牽馬渡,雪路抱鞍行。胡風(fēng)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調(diào) 琴上曲,變?nèi)牒章暋?“昭君怨”是個傳統(tǒng)的主題,本詩的特點在于并沒有從這個“怨”字出發(fā),而是寫了昭君出塞途中越過胡漢邊界時的一段心情。這里有與祖國家園的永訣,有茫茫前途的難卜,有范夫人城所喚起的對一個巾幗女子故事的追思。 范夫人城本事見《漢書·匈奴傳》應(yīng)劭注:“本漢將筑此城。將亡,其妻率余眾完保之。因以為名也!笨墒钦丫某鋈c范夫人的守邊畢竟又是不同的。范夫人率余眾保全了祖國的邊城,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昭君出塞,等待著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個四顧無援的異域,一個一切由他人支配的陌生天地,一個孤零零的弱女子要有多大的勇氣來面對這未可知的命運!何況范夫人始終身在祖國,而昭君的出塞則是注定了一去不復(fù)還的, 相形之下,這里將產(chǎn)生多么復(fù)雜的矛盾心情。這既非一個“怨” 字所能概括,而這首詩也并沒有把這些復(fù)雜矛盾鋪開來寫,卻突 然地把這千言萬語凝結(jié)為一個無言之美,讓昭君的血肉之軀升華 到一個通明透徹的光輝形象,化為無盡的言說,這便是全詩 精彩的幾句:“冰河牽馬渡,雪路抱鞍行。胡風(fēng)入骨冷,夜月照 心明! 全詩的前四句“斂眉”“還望”“紅顏落”“淚眼生”,感情的徘徊歷歷可數(shù);“冰河牽馬渡”而后,這些字面就都不見了,突然加緊了步伐直上征途!氨訝狂R渡”,寫馬要人牽了渡河,還仿佛是在于馬;而“雪路抱鞍行”則雖然也寫了人與馬的共同命運,卻顯然已把從馬轉(zhuǎn)移到了人。但這兩的說來還只是停留在冰天雪地外部世界的描寫上;到了“胡風(fēng)入骨冷”, 馬已不在話下,形象也開始從外部世入到人的肌體的內(nèi)部,通過胡地刺骨的寒風(fēng),仿佛是一把解剖刀,要穿透這血肉之軀,于是“夜月照心明”終于一剎那間把昭君的內(nèi)心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在那晴空萬里、皓月高懸、冰雪無垠的原野上,一切晶瑩潔凈,一個弱女子,形影相吊,向著未來的命運發(fā),這時只有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才成為她寂寞中的專享相知,才能揭開她那美好無私的單純心靈,來面對一切而無愧!這便是“夜月照心明”句所以力透紙背,成為全詩高峰的緣故。 這一步緊似一步地飛躍到全詩的高峰,猶如跳高的好手在飛躍橫桿的一剎那之前要有一段助跑;助跑是必要的,但還只是過程,決定性的乃是那令人凝神屏息的飛躍橫桿的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