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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曲吟唱的中國(九說中國·第二輯) 讀者對象:廣大讀者
本書作者陳建華現(xiàn)任復旦大學特聘講座教授、上海交通大學致遠講席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史。本書從詞曲創(chuàng)作歷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九位作者的九首詞曲入手,以考據(jù)、闡釋和比較為主要手段,講述了這九首最具代表性的詞曲所蘊含的中國人特有的審美意識、情感世界和精神面貌。本書篇章要言不煩,同時十分注重這九首詞曲在歷史發(fā)展中的內(nèi)部聯(lián)系,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部極簡中國詞曲史。作者陳建華是著名學者,兼及詩詞創(chuàng)作,學者的嚴謹與詩人的敏感在本書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結(jié)合,從中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與以往不一樣的閱讀體驗和精神享受。
自 序
算起來快要三年了,那天約好在番禺路上的皇冠大酒店里見到孫晶女士和張艷堂君。他們告訴我正在和文藝出版社策劃出一套書,主題是中國文化,從歷史、社會、文學到日常文化的方方面面,當然少不了園林、茶、酒等。每人一題,篇幅不大,隨筆風格,都要湊個“九”數(shù),比方說如果是文學可以選九個文本。我聽了很來勁,覺得現(xiàn)在講中國文化的觸目皆是,這套叢書卻獨具一格。他們的計劃很豐富周到,我們也聊得愉快,像酒店精致的下午茶。
連我的任務都想好了——寫“詞曲吟唱的中國”。我覺得挺爽,從前在復旦讀研究生的時候就寫過古典作品鑒賞之類的文章。答應爽快還另有原因,那時我剛好從交大中文系轉(zhuǎn)到復旦古籍所工作,想想這些年古典碰得少,可以乘機給自己補補課。
不料著手之后大費周章,一認真起來就繞不過自己這道關(guān)。
“詞曲”主要是宋詞與元曲,既是“詞曲吟唱的中國”,得先講宋詞。其實我從前學的專業(yè)是元明清文學,跟趙景深先生讀過戲曲史,對詞不是專家。不過宋詞也確是我的心之所愛,雖然沒系統(tǒng)學習,也讀過不少。少年卻多愁,特別喜歡那些軟玉溫香的作品,正值“靈魂深處鬧革命”的年代,把歐陽修、二晏和秦觀的詞抄下來,訂成一本小冊子。
本來想挑九首膾炙人口的詞曲講解一下,挑哪些呢?怎么個寫法呢?一時間各種想法紛至沓來。近些年宋詞挺熱火,也看到幾種流行的講宋詞的書,總覺得自己要寫的話,應當像自己寫的東西,要有點新意才好。在今天新舊交嬗變至為快閃,早晴晚雨如微信刷屏。的確,一代也有一代之思想,各人對時代的感應不一樣,對我來說,舊的不甘心,新的跟不上;蛟S還是因為一向在學院的圍墻里打轉(zhuǎn),離不開“文學史”那一套,文學批評啊,理論啊,宏觀微觀的研究方法啊,講多了不一定有人看。近年來我的一些朋友在做有關(guān)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研究,我好像蹭熱點,也寫過文章做過講座,這回越看宋詞就越是朝這方面去想,就越覺得十分的應該。
抒情文學離不開感性或性感,《詩經(jīng)》可說是“抒情傳統(tǒng)”的源頭。一般認為“三百篇”由孔子刪定,《論語》中也有些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話語,若把兩書合起來讀,有些地方讀不通,覺得好玩。如夫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币庵^沒有邪念,道德上“歸于正也”。(程樹德《詩經(jīng)集釋》,中華書局,2013,頁76)因此“小子何莫夫?qū)W詩”?要求弟子們讀詩,這就等于把《詩經(jīng)》當作情感啟蒙的教材,然而又說“鄭聲淫”,豈非自相矛盾?按照朱熹的解釋,“鄭風”與“衛(wèi)風”都有不少“淫奔”之詩,為什么孔子單單譴責“鄭聲”?他說不光因為“鄭風”的“淫詩”數(shù)量更多,而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詩集傳》,上海古籍,1980,頁56)說“鄭風”都是女性發(fā)聲,那大概是中國最早的女性文學了。“女惑男”惡莫大矣,而且“幾于蕩然無復羞愧之萌”,說明在表達愛情方面是很大膽的。朱熹有道學偏見,但讀書有不少灼見。
有一回孔子問他的兒子是否讀過“周南”與“召南”的詩,如果沒讀過就等于面墻而立——一無所見,寸步難行。歷來為《論語》作注解的都認為“二南”之詩最能體現(xiàn)周王朝的偉光正,寫男女愛情“皆無淫蕩狎褻之私,而有肅穆莊敬之德”。(《詩經(jīng)集釋》,頁1391)其實“召南”中《野有死麕》一詩寫“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關(guān)乎上古“野合”的習俗。近人高亨在《詩經(jīng)今注》中說:“這首詩寫一個打獵的男人引誘一個漂亮的姑娘,她也愛上了他,引他到家中相會!保ㄉ虾9偶,1980,頁31)這么說與“鄭風”相比“淫”意更甚。朱熹說《野有死麕》最后一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辭”,表現(xiàn)了“凜然不可犯之意”(《詩集傳》,頁13),這女子坐正立穩(wěn),可敬可佩。這當然出自維護“二南”的政治正確的立場。不過朱熹也很復雜,是他指出“國風”大多是表達男女之情的里巷歌謠,推翻了漢代以來政治性解釋,由是引起軒然大波。問題大了:孔子何以把這些“淫詩”收入《詩經(jīng)》?“詩無邪”又怎么理解呢?道學家們爭論不休。朱熹主張“存天理,去人欲”,但對于“人欲”的發(fā)現(xiàn)意義深遠,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稱之為詮釋學的“哥白尼革命”(《古今與跨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他的這一觀點一直影響到“五四”,當然一致反對“天理”而肯定“人欲”。
最近讀到周志文教授的《論語講析》一書,講解“詩無邪”時認為《詩經(jīng)》整體上“都是真心的創(chuàng)作,都是至情流露”,“寫詩的人純真而無邪”(北京出版社,2019,頁50),頓時眼前一亮。古人提到過這個“邪”字“非邪惡之邪也”(《論語集釋》,頁76),僅一閃而過,未成為主流意見,而周教授的解釋一掃舊見,我覺得似乎是更接近古意的?磥砜鬃釉谀承┑胤揭彩莻性情中人,這或許對《野有死麕》可作別解,據(jù)司馬遷的《孔子世家列傳》,孔子本人是“野合”出生,因此叫他的兒子讀“召南”也很自然——這有點像亂彈了。
《論語》由孔子的學生與學生的學生編撰而成,歷時既久,記載夫子的話七嘴八舌,難免出現(xiàn)矛盾。這正是這本經(jīng)典的可愛處,不僅孔子有立體感,而且?guī)頍o數(shù)詮釋空間。又如《論語》中孔子大談“孝道”,其中一條是“父母在,不遠游”。而他自己為何周游列國十四年?他自己幼年時父母已經(jīng)亡故,似乎問題不大,但跟隨他的眾多弟子們呢,豈不都成為不孝子孫了?
到漢代獨尊儒家,形成“三綱五!钡囊庾R形態(tài),這是符合一統(tǒng)帝國的需要的。首重孝道,有利于穩(wěn)固家庭與社會秩序,發(fā)展生產(chǎn)力!墩撜Z》與《詩經(jīng)》等都被列為儒家經(jīng)典,聯(lián)手打造了“詩教”!对娊(jīng)》以《關(guān)雎》開端,我們知道是一首情詩,而漢代《毛詩序》說:“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卑阉f成是歌詠周文王之妻的美好品德的,冠于《詩經(jīng)》之首,就是為天下家庭作榜樣的意思。又說詩歌要“發(fā)乎情,止乎禮”。因此“詩教”與“禮教”相輔相成!墩撜Z》中稱《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意謂表達悲喜之情不能過分,對于文學的感情表現(xiàn)也具有美學規(guī)訓的意味。
《詩經(jīng)》與《論語》中的文學話語幾乎主宰了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這不利于抒情文學的發(fā)展。最近在讀張愛玲。她一生寫愛情和家庭,對《紅樓夢》與《海上花》情有獨鐘。她說中國是“愛情荒”,“不但談戀愛‘含情脈脈’,就連親情友情也都有約制!保ā逗I匣洹Z海上花列傳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頁647)這是指中國文學長期受到“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約制”而言!皭矍榛摹笨此啤扒纹ぴ挕,寓意頗為深刻。雖然,從文學史看并不盡然,至晚明時期“情”潮奔涌,涌現(xiàn)了《牡丹亭》《三言》等大量作品,形成一次燦爛奪目的抒情文學的高潮,這為我們所熟知。
唐詩宋詞元曲,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各擅勝場,都代表中國文學的成就,這是現(xiàn)代看法。過去不同文學類型之間存在權(quán)力階序,詞曲是遭到正統(tǒng)階級排斥的。清代《四庫全書》說:“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81,頁1807)后面一句有意思!疤亍弊忠庵^“只不過”或“特別是”,指少數(shù)人,而稱得上“才華之士”的非同一般文士;所謂“綺語”,對詞來說即稱“艷科”,以表現(xiàn)男女之情為主。撇開正統(tǒng)歧視,與詩相比,詞不以“言志”為務,不夠包羅萬象,體大思精;與曲相比又不那么通俗大眾,卻朝抒情一路發(fā)展,具純文學傾向,在講究形式方面很有“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意味。
詞與詩的基本區(qū)別在于音樂性與長短句式,最初似是偶然的,為域外傳入的曲調(diào)配詞,在民間流行開來。而文學也見縫插針,總會找到自由的空間。偏偏像溫庭筠、柳永這類落魄文士,沉迷于城市生活,與歌女樂工打成一片,又從往昔的抒情作品汲取養(yǎng)分,于是創(chuàng)建了個人風格。也是他們的幸運,因為詞是“新體”,如入無人之境,且發(fā)揮了“長短句”的潛力,為情感表現(xiàn)帶來新的節(jié)奏,那是前所未有的,由是風靡一時而具范式的意義。
詩歌到唐代已是參天大樹,不料旁邊生出一株新苗,其生命力異常頑強,不斷發(fā)展與演變一直到近代,產(chǎn)生大量經(jīng)典之作,理論上也自成體系。其實詞的抒情特質(zhì)根植于生活與文學傳統(tǒng)之中,《詩經(jīng)》的“里巷歌謠”與《楚辭》的“香草美人”已啟其端,到晚唐如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或韓偓的“香奩體”等更對道德防線有所突破,開拓了“私情”表現(xiàn)的領(lǐng)域。有趣的是《毛詩序》硬生生把周文王及“后妃之德”套在《關(guān)雎》上,乃書生自作多情,首先是帝王們不買賬,如《玉臺新詠》收錄情詩達八百七十首,其中許多“艷詩”和“宮體”詩恰恰為梁簡文帝蕭綱所提倡,大多是王室后宮的唱和之作。這部總集對抒情傳統(tǒng)具里程碑意義,也對詞的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影響。尤其是南唐李后主,一個亡國之君卻以少數(shù)作品在詞史上彪炳千古,無可超越。歷史上不乏“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君主,他卻是不愛江山愛文學,得到王國維的傾情贊頌:“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上海古籍,2018,頁21),把后主看得比任何帝王都偉大,大約諾貝爾獎獎辭還沒這么夸張,但在當時中國語境里,這對于詞來說,不啻是對它的崇高文學地位的一種現(xiàn)代性確認。
如果說這本小書有什么特別,“形式”是個關(guān)鍵詞,是我對詞史探究的切入口。手頭有一些詞的選本,如朱祖謀的《宋詞三百首選注》、龍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等,而引起我思考的則是胡云翼的《宋詞選》,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偏重“豪放”一派與反映民間疾苦之作,而對“婉約”派頗多批評,尤其說姜夔代表“形式主義”而加以貶斥,那時強調(diào)“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故不足為怪,F(xiàn)在我們知道文學批評十分重視“形式”,理論上還得歸功于俄國“形式主義”學派。不過批評歸批評,胡云翼還是選了姜夔的代表作《暗香》與《疏影》,并做了認真的箋注。我早年就喜歡這兩首詞,不大能領(lǐng)會其妙處。這些年來自己比較關(guān)注“記憶”與文學關(guān)系的討論,因此重讀姜夔這兩首作品便浮想聯(lián)翩,覺得實在是好。
有意思的是,王國維差評姜夔,說他的詞“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又說《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人間詞話》,頁40—41)。從近現(xiàn)代思想變遷的大背景看,甲午之后出現(xiàn)一種簡約中國文化遺產(chǎn)而使之進入“現(xiàn)代”的傾向。王國維的“隔”與“不隔”之論,是基于一種科學的“眼見為實”的“寫實”標準。胡適的《詞選》也如此,更強調(diào)白話。胡云翼的“形式主義”另加了意識形態(tài)的內(nèi)容,其實也是沿著“簡約”的思路而來。當然王國維和《人間詞話》是非常復雜的,我只是強調(diào)他的“寫實”觀,在這一點上他有別于晚清詞派,對于詞史來說意味著古今之間的斷裂。我先是在《書城》上發(fā)表了《〈人間詞話〉的現(xiàn)代轉(zhuǎn)向》一文,講得較簡單,后來在華師大作了題為《王國維〈人間詞話〉與視覺現(xiàn)代性》的報告,講得比較明確些。但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我至今在不斷思考。
我想應該從“形式”方面重新考察詞的發(fā)展史。不禁想起有一次回上海謁見章培恒師,他給我一套新版的《中國文學史新著》,并說起“形式即內(nèi)容”的問題,認為應當加強“形式”研究。他也在著作中指出對于文學史的現(xiàn)代“斷裂”問題應當在整個發(fā)展過程中加以考察,才合乎歷史的真實。
詞屬另類,在溫庭筠、柳永之后,繼續(xù)在民間發(fā)酵,且成為達官貴人的后花園、科舉失意之士的避風港、才子才女的競技場,遂日益茁壯。至蘇軾“以詩為詞”,意味著詩詞之間出現(xiàn)一種新的關(guān)系——老大哥不能無視小弟弟了。至南宋“豪放”興起,“婉約”也不示弱,姜夔起了關(guān)鍵作用,其“清空”風格也與蘇軾有親緣性,為詞學開出新局,感情表現(xiàn)含蓄而節(jié)制。至清代詞學仍然發(fā)達,講究詞的形式是保持其獨立發(fā)展的前提,姜夔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
本書開頭兩篇有關(guān)詞史及其批評的一些反思,后面選了溫庭筠、歐陽修、柳永、李清照、蘇軾和姜夔,大致上在中國“韻文”大傳統(tǒng)中著重“抒情傳統(tǒng)”的發(fā)展線索,顯示詩詞之間的關(guān)系,而凸顯個別詞家的特殊風格及其貢獻。本是“札記”,涉及的這些詞家很有限,不能涵蓋整個“詞史”。記得原先遞交的名單里好像還有納蘭性德、龔自珍和黃摩西的,結(jié)果興之所至,匆匆打住。既云“詞曲”,以關(guān)漢卿壓軸,作為“曲”的代表,顯得頭重腳輕。受時間限制,另一方面也是沒想周全。寫法也屬老式的評傳,既突出“形式”,總要作名篇細讀。寫到姜夔,得細讀《暗香》與《疏影》,典故多,要與諸家商榷,不覺寫了近萬字,太長,便換成他青年時代的《揚州慢》了。
寫作過程不免辛苦,卻十分愉快,得到好些朋友的鼓勵和幫助,也有些趣事。這些文章題為“詞史札記”在《書城》雜志連載發(fā)表,得到齊曉鴿女士的一路支持與編輯。李慶西先生是詞學專家,第一篇題目《抒情傳統(tǒng)的典律轉(zhuǎn)換》就是他起的,十分妥帖。還有顧紅梅女士邀請我在《書城》的“知本讀書會”作了《宋詞與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美學發(fā)展》的講座,竟一氣講了兩個半小時——多虧聽眾的包容!
有一回老友賀圣遂見我說看了談王國維《人間詞話》那篇,說好,敢批評王國維。他說研究王國維的“境界說”汗牛充棟,而我的“新見”觸及了帶有根本性的問題。我欣欣然有得色,然而回頭想,當時清華國學院的王國維、陳寅恪和梁啟超諸先生是何等氣象,雖然學術(shù)乃公器,有不同意見可商討,但他們所建立的現(xiàn)代學術(shù)范式至今仍具垂則的意義。有人貶低陳寅恪先生的學問,卻出言輕狂,似乎很了不得的樣子,我只覺得好笑,如果想要刷存在感的話,也屬下策吧。
去年11月里受邀在古籍書店的博雅講壇作了題為《才女不累——李清照與抒情傳統(tǒng)》的講座,先是我在微信圈里發(fā)了海報,有點評說:“踢館艾朗諾!蹦鞘抢贤瑢W的戲言,使我自警。前兩年艾朗諾教授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中譯本出版,我的題目看似來意不善,但我無意成為那類專踢海外大咖學者的勇士,沒有那種上綱上線的本領(lǐng),其拙劣踢法令人掩面失笑。我與艾教授并無交往,但很欽佩這位哈佛前輩,讀過他的關(guān)于歐陽修、蘇軾的著作,這本寫李清照的也非常扎實,給我很多啟發(fā)。因此我的講座開場白就特意致敬艾先生,說“才女不累”只是從文學角度出發(fā)別作一解,指出明清以來李清照受到詞家們一致而高度的贊揚,對其改嫁問題的爭論限于歷史與道德領(lǐng)域,說明學科界限更為專業(yè)化,而抒情傳統(tǒng)更具文學的自主性,對女性文學的發(fā)展也起到促進作用。
有點像臨時抱佛腳,一家一個案,需要看很多材料,手頭有的不夠用。特別注意龍榆生、唐圭璋、夏承燾諸先生的著作,都是朱祖謀的學生,通過他們也稍能明了晚清至現(xiàn)代的詞學傳承,同氣連枝,風義相尚,令人感奮。近年來他們的詞學著作重新整理出版,泱泱大觀。中華書局的郭時羽女士給我寄來她編輯的龍榆生的《詞曲概論》等四種,于是根據(jù)新版我把書稿的引文審核了一遍。夏承燾的《唐宋詞人年譜》及續(xù)編、《白石詩詞集》等都是從孔夫子網(wǎng)上購得的,兩三天就能到手,比跑圖書館便利得多。不少書如唐圭璋的《詞話叢編》、宇野直人的《柳永論稿》等,是通過我的博士生韓小慧,常常立時三刻從微信傳來電子版,更節(jié)省時間和空間。我想他能獲得這些,也一定是付費的。
在本書即將出版之際,對于策劃選題與給予幫助和鼓勵的朋友們,對于文藝社和本書責編胡曦露女士,謹表誠懇的感謝。自知無論在立論與詞家研究方面尚有不少值得細究與展開的地方,諸如對于柳永作品的“類型”分析、把一些謠傳八卦的批評當作史料以及蘇軾的自我“虛構(gòu)”等問題,這里就不啰嗦了。畢竟這是個“急就章”,難免有思慮欠周、言不達意之處,萬望方家賜教為祈。
2021年1月25日于海上興國大廈寓所
陳建華,復旦大學、哈佛大學文學博士,香港科技大學榮休教授,現(xiàn)任復旦大學特聘講座教授,古籍所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中國江浙地區(qū)十四至十七世紀社會意識與文學》《“革命”的現(xiàn)代性》《帝制末與世紀末》《革命與形式》《從革命到共和》《古今與跨界》《文以載車》《陸小曼•1927•上!贰蹲狭_蘭的魅影》,另有詩文集《陳建華詩選》《去年夏天在紐約》《亂世薩克斯風》《靈氛回響》《凌波微語》《午后的繁花》《風義的懷思》等。 自 序 / 001
一 傳統(tǒng)抒情與典律轉(zhuǎn)換 /
二 王國維:《人間詞話》的現(xiàn)代轉(zhuǎn)向 /
三 溫庭筠:美女的妝臺鏡像 /
四 歐陽修:詞的桃花運 /
五 柳永:詞的厄運與榮耀 /
六 李清照:優(yōu)雅的反叛 /
七 蘇軾:“以詩為詞”與抒情的節(jié)制 /
八 姜夔:“艷詞”傳統(tǒng)的內(nèi)在裂變 /
九 關(guān)漢卿: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 一、傳統(tǒng)抒情與典律轉(zhuǎn)換
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
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的自序劈頭第一句:“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保ㄖ苠a山編《王國維集》第3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頁3)與此相似的表述有不少,如清初的李笠翁說:“歷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保ā堕e情偶寄》,《李漁全集》第3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頁1—2)對各朝文學的選擇與王國維不盡相同,但“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成為“世人口頭語”。講多了就好像天經(jīng)地義起來,頗像二十四史的改朝換代。的確,中國人最富“革命”思想,如《易經(jīng)》的“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這句話是漢代人說的,到后來卻不幸應驗,皇朝循環(huán)如走馬燈一樣。難怪外國人要把《易經(jīng)》翻譯成The Changes,視之為中國哲學的寶典。但是,兩千年前的中國就有《詩經(jīng)》《楚辭》,代表詩歌的輝煌成就,那么為什么要突出“唐詩”,為什么被“宋詞”取代,又被“元曲”取代?
王國維講“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不一定含有那時開始流傳的進化論,不像后來的文學史到了唐代就大講詩,到了宋代就大講詞,到了元代就大講曲,到了近代當然就大講小說,有了所謂文學“發(fā)展”的觀念。如果從詩、詞、曲到小說可看作文學形式上的演變的話,終究不像皇帝的新衣可以換了又換。事實上,文學也在不斷“革命”,卻有其自身的順昌逆亡的法則在。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論出現(xiàn)得較遲,有人說可追溯至金元之際劉祁的《歸潛志》:“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边@畢竟是個別的,到明末清初講的人多了,涓涓細流催生一種通識。如陳繼儒說:“先秦兩漢詩文具備,晉人清談書法,六朝人四六,唐人詩小說,宋人詩余,元人畫與南北劇,皆自獨立一代。”或如尤侗宣稱“楚騷、漢賦、晉字、唐詩、宋詞、元曲”。(參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93,頁26—31)講法各異,有一點是共通的,即把文學看作活力不竭的長河,形式上新陳相替,各時期產(chǎn)生某種如雅各布森所說的“主導”氛圍,釋出無限空間,聚集創(chuàng)造能量,涌現(xiàn)了大量作品,而作者是關(guān)鍵,楚辭有屈原,漢賦有司馬相如、枚乘,晉字則數(shù)二王,若把各種體式比作星座,那么唐詩猶如北斗,李杜之外有韓愈、李商隱、李賀、白居易等,其他宋詞、元曲與小說的代表作家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
中國人向來尊奉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首先是由儒家“四書五經(jīng)”建構(gòu)的傳統(tǒng)。正是在明清之交產(chǎn)生某種文學傳統(tǒng)的新觀念,其間少不了思想推手,李卓吾的《童心說》一文具象征意味。他把《西廂》《水滸傳》稱為“天下之至文”,意在提升戲曲小說,同時把《論語》《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懟為“糟粕”。其實,李卓吾并非不崇拜孔孟,只是指出他們的著述用當時的口語寫成,是時代的產(chǎn)物,而把它們奉為萬世不變的經(jīng)典并教人從小誦讀,是一件荒唐的事。從這一點看,李卓吾頗有點歷史唯物主義的意思!锻恼f》以挑戰(zhàn)姿態(tài)對儒家經(jīng)典傳統(tǒng)造成內(nèi)在顛覆與轉(zhuǎn)移,為文學傳統(tǒng)的重構(gòu)拉啟了閘門。
其后,金圣嘆把《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西廂》列為“六才子書”,與李卓吾一脈相承,而維度不同!耙淮幸淮膶W”是縱向思維,而“六才子書”則是橫向的。在“經(jīng)史子集”的知識體系中,《莊子》屬于“子部”,《史記》屬“史部”,《離騷》與《杜詩》屬“集部”,金圣嘆打通分類,像今天的跨學科時髦作派。其實把《莊子》、《離騷》、《史記》與《杜詩》列為一起問題不大,都歷經(jīng)淘洗,是公認的經(jīng)典,但《水滸》和《西廂》還屬當代文學,其經(jīng)典性還缺少時間的磨洗與士人的認同,因此從李卓吾嗆聲到金圣嘆呼應,憑的是怎樣一種先鋒的嗅覺?事實上他們已自任為新興市民階級的代言人,在東南沿海一帶城市經(jīng)濟與文化愈趨發(fā)達,小說、戲曲表達了大眾的情感與欲望,按照王陽明“滿街皆圣人”的說法,皆出自人的“心源”,本無貴賤之分,而且新的文學形式與新型的文學市場鏈接在一起,不僅在出版與傳播方面迅速擴展,而且給士人帶來另類發(fā)展與謀生的機會,李卓吾、金圣嘆兩人便不同程度地染指涉足其中。小說、戲曲所展示的文學空間,在人性表現(xiàn)的鮮活性、文學價值的公共性與批評的當代性都是史無前例的,這些給他們的新批評提供了依據(jù),或者說文學經(jīng)典傳統(tǒng)的建立是經(jīng)由當代價值返照的結(jié)果,由于過去被照亮,傳統(tǒng)遂得以重生。
當代批評帶來爭議。李笠翁為金圣嘆辯護:“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閑情偶寄》,頁24)這里為“戲文小說”鳴鑼開道,是針對“天下之小視其道”而言,而新傳統(tǒng)必以逆襲方式得以建構(gòu)。他又說:“《西廂》非不可改,《水滸》非不可續(xù),然無奈二書已傳,萬口交贊,其高踞詞壇之座位,業(yè)如泰山之穩(wěn),磐石之固!保ā堕e情偶寄》,頁29)所謂“萬口交贊”多半拜賜于這兩部作品在流通傳播中的“票房”業(yè)績,包括大眾的閱讀參與,這是過去的文學難以比擬的。如他認為,湯顯祖的“詩文尺牘,盡有可觀,而其膾炙人口者,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后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使湯顯祖確立其文學地位的不是“尺牘詩文”而是《牡丹亭》,而“膾炙人口”基本上指的是市場效應的檢驗指標。
僅列出“六才子書”似過于簡約,但是確立了“大傳統(tǒng)”的原則,首先是文本,不消說金圣嘆以“評點”著稱,是文本“細讀”的先行者;另外是作者,如不言“唐詩”而稱“杜詩”,也不言“漢賦”“宋詞”之類,這樣就突出了個人文才。某種意義上如英國詩人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所闡述的,傳統(tǒng)猶如給經(jīng)典排座次,作家以創(chuàng)新為天職,在天才的行列中辨識自己,其能否完成繼承與超越也必然留給世人來評定!傲抛訒迸c各種“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說法相輔相成,皆試圖擺脫經(jīng)史的主宰而確定文藝的自身及專業(yè)價值,含有歷史變遷的法則和人文精神、審美特性和經(jīng)典評定的標準。隨著人類社會結(jié)構(gòu)愈趨復雜,生活形態(tài)愈趨豐富,新的形式應運而生,作家如天縱之圣,在銀河中群星燦爛,為各時期完成難以逾越的形式的極致,說到底,體現(xiàn)了文學的追求自由與創(chuàng)新的歷程。
經(jīng)典的確立并非一帆風順。有清一代把戲曲小說看作洪水猛獸,禁止銷毀不遺余力,上述李卓吾等人的論調(diào)全被打壓屏蔽。乾隆年間編纂的《四庫全書》可說是一部朝廷欽定的經(jīng)典化著作,其中看不到小說戲曲的影子。雖然這部巨著迄今不失為重要歷史文獻,卻鐫刻著專制的印記。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論并非顛撲不破。錢鍾書說:“王靜安《宋元戲曲史》序有‘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之說,謂某體至某朝而始盛,可也!保ā墩勊囦洝,頁29)雖表示同意,卻不以為然:“元詩固不如元曲,漢賦遂能勝漢文,相如高出子長耶?唐詩遂能勝唐文耶。宋詞遂能勝宋詩若文耶?”(頁39)王國維酷嗜宋詞,有其《人間詞》與《人間詞話》為證;而錢鍾書偏好宋詩而作《宋詩選注》,《談藝錄》中幾乎不談宋詞,所謂“宋詞遂能勝宋詩若文耶”?對“宋詞”頗有殺傷力,或者說壓根兒有點瞧不起。有趣的是,我在這里講宋詞,不幸夾在王國維與錢鍾書之間。不過錢鍾書的看法也不無可取之處:確實中國文學的體量極其龐雜,在經(jīng)典的體認方面很難做到一致。特別明清之后諸體兼?zhèn),更要求我們對文學史作全面深入的觀察,盡量避免盲見。在宋代,詩、文、詞都很發(fā)達,這么看宋代文學比以前更加多樣,文學形式愈趨復雜,也必然發(fā)生不同類型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如果專講“宋詞”,反有見木不見林之弊,而在不同形式的比較中更能揭示“宋詞”的特點。
詩詞分途
長期以來詞的身份閃爍不定。什么是“詞”?從何而來?
清代劉熙載在其名著《藝概》中說:“樂歌,古以詩,近代以詞。如《關(guān)雎》、《鹿鳴》,皆聲出于言也;詞則言出于聲矣。故詞,聲樂也!痹娕c詞均與音樂有關(guān),古代先有詩而為之配樂,如《詩經(jīng)》便是;詞是“近代”產(chǎn)物,先有樂曲而據(jù)以配詞,故詞即“聲樂”。然而劉熙載又說:“詞導源于古詩,故也兼具六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頁106),所謂“兼具六義”即“風雅頌、賦比興”,包含音樂與修辭表現(xiàn)手法的方面,于是,詞與音樂的源起變得模糊起來,因此說“詞導源于古詩”,其實把詞隸屬于傳統(tǒng)“詩教”,就不免誤導。
含混中含有詩與詞不同類型的權(quán)力階序的焦慮與張力。詞即“聲樂”是歷來詞家的正宗說法,如南宋張炎《詞源序》:“古之樂章、樂府、樂歌、樂曲,皆出于雅正;涀运逄埔詠,聲詩間為長短句,至唐人則有《尊前》、《花間集》。迄至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diào),淪落之后,少得存者!保ā对~源》,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頁9)寥寥數(shù)語好似一部微型詞史。古詩可歌唱,不脫詩教“雅正”的規(guī)范,而“長短句”從格律詩衍生出來,類似今天的自由體,是隋唐以來為了配合曲調(diào)而產(chǎn)生的新形式,唐至五代的長短句被收入《尊前集》和《花間集》這兩部最早的詞選集中。宋徽宗喜歡詞,特別成立皇家音樂機構(gòu)大晟府,羅致當時著名詞人周邦彥和其他人討論古樂,似乎根據(jù)古樂來填詞更能提高詞的品位。
到了近代,關(guān)于詞的起源歷史愈益清晰,如李慶甲先生說:“詞,起初稱為‘曲詞’或‘曲子詞’,原先是一種配合音樂可以歌唱的詩體!保ā对~綜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頁1)簡潔了當。而講得最清楚的莫過于龍榆生,在《詞曲概論》中明確說:“詞和曲都是先有了調(diào)子,再按它的節(jié)拍,配上歌詞來唱的。它是和音樂曲調(diào)緊密結(jié)合的特種詩歌形式,都是沿著‘由樂定詞’的道路向前發(fā)展的。”(中華書局,2017,頁3)這里“詞曲”并論,宋詞與元曲同一淵源,然皆與詩分道揚鑣。在龍榆生那里,由于科學考古、搜證歷史文獻的便利與多民族文化交流的視野,對于詞的歷史形成的描繪遠較以前復雜。隋唐以來從域外傳入大量“胡夷里巷之曲”以及從敦煌發(fā)現(xiàn)的唐人寫本《云謠集雜曲子》,都顯示出詞源起“民間”的初始形態(tài),從而拆解了一向認為詞是由李白等文人創(chuàng)始的神話。不過龍榆生也指出,漢樂府中曹操等人的長短句“便是后來‘依聲填詞’的開端”(頁8),給文人創(chuàng)始留下余地,他也說到,隋唐以來的燕樂雜曲也有教坊和專家們的創(chuàng)作,可見詞產(chǎn)生于民間,即使在其初始階段已有文人的介入,而我們今天所面對的“宋詞”則是數(shù)量可觀的文人創(chuàng)作的文本主體。
龍榆生關(guān)于詞的起源的論述始終以音樂性作為核心特征——所謂“詞的正宗”以此為基礎(chǔ),在他之后這一點就不太講了。他的詞源起于民間的觀點以“勞動人民是最富于創(chuàng)造性”為認識基礎(chǔ),認為文人總是落后于民間創(chuàng)造,而且脫離了民間土壤的滋養(yǎng),反而導致形式的僵化。的確,在詞的發(fā)展過程中,“民間”是一道警戒線,不僅在曲調(diào)方面,廣義上也關(guān)乎現(xiàn)實生活的源頭活水,但不可忽視的另一端是詞與儒家“詩教”傳統(tǒng)之間的張力,即與正統(tǒng)文學觀念的交涉與協(xié)商。換言之,我們將以作者為主體考察其與形式之間的歷史運動,作為“詞家”的身份取決于音樂性,也造成抒情風格的基本趨向,在民間與廟堂的夾縫中,在他們不斷磨尖其焦慮中開拓新的形式空間,從晚唐至清末代代繼踵、生生不息,使這一新詩體得以成立。其個人情感表現(xiàn)與完美形式追求含有“純詩”的特色,并以音色韻味及其精致形式為中心建構(gòu)了美學理論體系,這些造就了詞的獨特品格而稱艷稱雄于中國韻文傳統(tǒng)與世界文學。
詞作的大量產(chǎn)生帶來批評與理論總結(jié)的需求,南宋時期先后有張炎的《詞源》與沈義父的《樂府指迷》,通過批評諸家優(yōu)劣與確立偶像的方式提出詞學法則。張炎獨尊姜夔,后者專美周邦彥,雖然推崇的風格典范有異,但各自打出“雅正”的旗號,看似合乎儒家的“詩教”原則,其實是舊瓶裝新酒。他們以嚴守樂曲音律為第一義,詞與樂曲仿佛是詩外受精的連體嬰兒,與詩在先天上隔了一層,因此,在他們那里許多源自《詩經(jīng)》的清規(guī)戒律不起什么作用。如孔子指斥“鄭聲淫”,而大量詞曲來自坊間流行的靡靡之音,據(jù)李清照說“鄭、衛(wèi)之聲日熾,流靡之音日煩”(《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頁194—195),但張炎等人不當它一回事,孔子似被置腦后。另如“詩言志”一向是詩人的金科玉律,這方面詞人甘心讓賢,把表達思想與志向的任務交給詩人們,由此詩詞分家,各走各的。詞人屬于表情一族,受制于柔曼婉轉(zhuǎn)的音樂卻使抒情內(nèi)容大暢其道,與樂工、歌妓一起分享感情,在道學家眼中不無頹唐的意味。
在宋代,《詩經(jīng)》研究走俏,從歐陽修的《詩本義》到朱熹的《詩集傳》,貫穿著疑古革新而重建儒家經(jīng)典的精神。歐陽修身為一代文宗,也流連于詞這一新潮“艷科”,借以表達閑情逸致,如“擬歌先斂,欲笑還顰”之句是其當筵聽曲對歌女的同情寫照(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頁123),這跟他的《詩本義》從“人情”立場重新認識《詩經(jīng)》并無二致。朱熹的《詩集傳》提倡“存天理,去人欲”為近人詬病,其實正是基于“人欲”的發(fā)現(xiàn)才認識到鄭、衛(wèi)“淫奔”之詩無非表達普通男女之情,對儒家經(jīng)典神圣性卻有祛魅的意義。宋代被看作進入“近世”,思想領(lǐng)域的世俗化潮流可看作標志之一。這給士人帶來較多的選擇與新的自信,在此背景中發(fā)生的詩詞分途并非偶然。
詞人自立門戶,在詩人眼中看低一等。明代文學盛行“復古”,以“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為圭臬,詞被當作“小三”。后七子魁首王世貞說:“不作則可,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頁164)可見詞人地位被拉低,詞學萎靡。清代乾隆年間完成的《四庫全書》收入大量詞曲集子,但“提要”曰:“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保ā端膸烊珪偰俊罚腥A書局,1981,頁1807)寥寥數(shù)語把詞人打入另冊,而“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卻準確勾畫出詞的作者與作品特征。
“詩余”一詞從宋人開始使用,歷來聚訟紛紜,成為詩詞身價高下的角逐場域。一般把詞看作詩的“剩余”,與詩攀附,不失身價,又有點難為情。這是一種習慣用法,至近代仍沿襲之!霸娪唷笔窃~家的一塊心病,他們一般較為警覺,不作正面碰撞。但到清代常州詞派向詩靠攏,實際上不甘另類,如周濟聲稱:“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介存齋論詞雜著》),與詩分庭抗禮。清末著名詞家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開宗明義說:“曲士以詩余名詞,豈通論哉?”又說:“詩余之‘余’,作‘贏余’之‘余’解。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絃,往往聲希節(jié)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為詞。詞之情文節(jié)奏,并皆有余于詩,故曰‘詩余’。世俗之說,若以詞為詩之剩義,則誤解此‘余’字矣!保ㄈ嗣裎膶W出版社,1982,頁3—4)所謂“贏余”,比詩還高出一頭。
在錢鍾書的《談藝錄》中,“詩余”的爭論并未了結(jié)。晚明焦循認為“詩亡于宋而遁于詞”,詩在古代都是能唱的,晚唐之后這一傳統(tǒng)中斷了,因此“詩之本失矣。然而性情不能已者,不可遏抑而不宣,乃分而為詞,謂之詩余”。焦循對詞的本源不甚了了,認為詞是詩分派出來的。錢鍾書駁斥說:“理堂執(zhí)著‘詩余’二字,望文生義。不知‘詩余’之名,可作兩說:所余唯此,外別無詩,一說也;自有詩在,羨余為此,又一說也。”(頁27—29)他的兩種新解別有俏皮意味,仍是詩詞相混,多少帶有清末以來的認識。
詞別是一家
詞在宋代自成譜系,主要受一種集體意志的推動。關(guān)于張炎的《詞源》,夏承燾說:
當時主張復雅的一派詞人,一方面反對柳永、周邦彥的“軟媚”,另一方面也反對蘇軾、辛棄疾的“粗豪”;曾慥的《樂府雅詞》輯于南宋初年,六卷中竟無蘇軾一字;南宋末年以“志雅”名堂的周密,選《絕妙詞選》,只取辛棄疾三首,這可見這些雅派詞人的看法;張炎正是承受這派詞人的衣缽。(頁7)
不無吊詭的是,對柳永的批評似乎是例外,音樂反而不是焦點,他是宋代流行歌王,精通樂曲方面無懈可擊,更是“長調(diào)”圣手。他們視之為共同敵手,理由不在音樂,而指斥他用語粗俗,格調(diào)低下。另一方面他們也排斥以蘇軾、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派”,認為他們的作品縱有絕妙好辭,但不合樂調(diào),不便歌唱。因此他們所提倡的“雅正”并非從倫理道德出發(fā),卻以藝術(shù)風格或形式法則為鵠的,如張炎從姜夔的詞作生發(fā)出“清空”這一風格概念:“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蓖癸@出一種超乎倫理、抒情與音律的人格境界!扒蹇铡弊鳛轱L格學術(shù)語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司空圖的《詩品》,而把“清空”與司空圖的“二十四品”作比照,也頗有一覽眾山的氣度!扒蹇铡钡母裾{(diào)確乎高,畢竟與詞的抒情特性有所隔膜,但只有在與詩的競爭狀態(tài)中方能充分理解“清空”的調(diào)門有多高。相對于詩,詞是新傳統(tǒng),猶如大樹旁邊的小草,而詞人們刻意與詩保持距離,不斷開拓詞的新空間。
宋代以來詞人輩出,對詞的發(fā)展已形成一種集體意志,而《樂府雅詞》《絕妙詞選》之類的選本扮演了“清道夫”的角色,聚攏作品,去蕪存菁,指示“雅正”的方向。為張炎標舉的“清空”尤具象征性,十足高蹈飄逸,卻隱含面對壓力的巨大焦慮,凝聚為對他們的選擇——包括個人感情與新的藝術(shù)形式的探索及其生活方式的一種承認政治。
對詞的發(fā)展的共識形成過程中不能忽視印刷文化這一新因素,書籍的刊布與流通不僅加速觀念的傳播,某種程度上其技術(shù)力量也滲透到思想層面。所謂“依聲填詞”頗如藝匠作業(yè),多半是一種技術(shù)活。沈義父以周邦彥為榜樣,指出其創(chuàng)作關(guān)鍵在于“下字用意,皆有法度”。與張炎的“清空”不同,他定下四條準則:“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保ā稑犯该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頁43)如“用字”“發(fā)意”等,要求在情緒表達時須掌握尺度,做一番顯露高下的測量,反對“纏令之體”和“狂怪”跟排斥柳永與豪放派的態(tài)度同調(diào)。的確,在這樣規(guī)限下詞的發(fā)展路徑必然顯得狹窄,“法度”要求過濾粗放或低俗的表現(xiàn),實質(zhì)上對感情起規(guī)訓功能,與古代儒家“溫柔敦厚”的美學原則不謀而合,但不同的是,在“雅派”詞人的考量中,與其是道德倫理的完美,毋寧是形式先于內(nèi)容的基本取向,共同追求的是精致的形式與純粹的風格。
在詞的自成家門的歷史推展中,李清照的《詞論》殊為出彩,其先驅(qū)意義是被低估了的。該文收入南宋初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比《詞論》與《樂府指迷》來得早。文中批評柳永“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對于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稱贊他們“學究天人”,然而詞作“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何耶”?(《李清照集校注》,頁194—195)這已是“雅派”詞人的主張了。在李清照看來,詞須臾不能脫離音樂,她所講的唐代開元、天寶間某歌者李八郎為進士慶功宴獻歌一曲而震驚四座的故事,出于野史記載,是有關(guān)詞誕生于民間的一個傳奇段子。“自后鄭、衛(wèi)之聲日熾,流靡之音日煩,已有菩薩蠻、春光好、更漏子……等詞,不能偏舉!卑涯切┣涌醋鳌班、衛(wèi)之聲”,卻安之若素。后來從李后主以來文人紛紛加入詞的創(chuàng)作,與民間歌曲的關(guān)系逐漸變得曖昧起來,不光歐陽修、蘇軾等人不懂協(xié)律,像王安石、曾鞏,文章做得好,但是“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即謂他們作詞如作詩,不講究音律,被之管弦即出糗。因此她說:“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保127)李清照的這首《烏江》詩是其卓爾不群、敢作敢為的人格寫真,她對詞“別是一家”的斷言似也可作如是觀。從她對當世諸多名公才人的批評來看,已儼然以“詞家”自居,其口吻傲然自信。事實上她的詩很少,顯然盡心竭力投入詞的創(chuàng)作,且在詞史中自成星座,獨具異彩。那么我們不禁好奇:是什么動力使她選擇這一另類新樣式的?她的例子也可說明之所以詞能門戶光大,也正因其獨具魅力而能不斷吸引才藝之士的加入之故。
《詞論》曰:“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xié),如押入聲,則不可歌!保159)在音聲方面,詞比詩文更為復雜、更為考究。不消說李清照精通音律,然而當她論及晏幾道、賀鑄、秦觀與黃庭堅這些新晉才俊時,說他們對于音律“始能知之”,但是“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這就不是從音律,而從語言修辭方面對各人一一點評,所謂“鋪敘”“故實”等都屬于詩的形式術(shù)語,也就是說,作詞必須遵守音律,也須合乎詩的美學典律與修辭藝術(shù);蛞驗樵~是一門技藝更為復雜有趣、更能激蕩感官體驗的新詩體,她不憚才之“累”而接受挑戰(zhàn)。
這篇《詞論》涉及一些對詞史具普適性的問題。一是詩詞關(guān)系,在創(chuàng)作中觀察兩者之間的區(qū)別以及互文挪用、融化、換置等痕跡,李清照提供了一個窗口。理論方面,《詞論》中“故實”即詩學中“用事”或“用典”,在沈義父的《樂府指迷》中多有論及,如說周邦彥:“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jīng)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保45)周邦彥融化唐宋詩句屬于“故實”修辭,卻不像宋人喜歡融匯儒家經(jīng)典的“掉書袋”,當然合乎詞的抒情特性。沈義父以“冠絕”盛贊周邦彥,在鼓勵這種作派。這沒什么不好,向心儀通靈的詩人借取靈感或點鐵成金,這種互文游戲也是激活文學傳統(tǒng)的一種方式,雖然畢竟與鮮活的生活感受隔了一層,走到極端就不那么健康了。詞學常依仗詩學。譬如對于詩的美學造詣的表述,司空圖《詩品》說:“梅止于酸,鹽止于咸,而美在鹽酸之外。”或嚴羽《滄浪詩話》說:“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边@些話對詩人來說簡直像《圣經(jīng)》一般,劉熙載說:“此皆論詩也,詞也得此境為超詣!保ā端嚫拧,頁121)大約他自覺說不出更好的話,就這么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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