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近蒙路新生先生電話惠示，其《歷史美學：理論與實踐》完稿，邀我為他的大作寫幾句話。我于美學素無研究，不過，歷史美學在路先生以前學界似乎還沒有人提出和使用過。路先生大作既有理論，也有實踐，這個題目很有新意，因此很值得我們閱讀和學習。

因時間緊迫，來不及拜讀路先生大作的書稿，但從路先生過去的著作可知，路先生乃績學之士，尤其在思想史、學術史方面，考證精當，見解獨到，可成一家之言。

2006年，我曾仿《楚辭》風格，為周曉陸教授《藝術考古》一書寫了下面一段文字，印在了封底，其文曰：

常羨考古學之善于求真兮，惜乎時見其真而少見其美。寧古人唯知求生之真而不知樂生之美兮？世焉有無美可樂之生而竟可求之理？！因知真美離則終難臻乎至善兮，必得其道而后始能究其所以。是道烏乎在又何以尋兮？斯其《藝術考古》之所緣起。

我當時提出了這樣的問題，那就是考古學的審美之道究竟何在？又如何可以尋得？我覺得曉陸教授的《藝術考古》一書恰恰是為此而作。現(xiàn)在，我想說，史學也有審美之道，也有怎樣尋得的問題，而路先生的這本書恰恰是為此而作。

從前，我曾經(jīng)寫過文章，討論史學的求真和求善以及兩者的關系。近年來，常和友人討論，對于史學的本質屬性又有了進一步的看法。其實，史學不但有求真、求善的屬性，還有求美的屬性。為什么呢？因為人是有理智的動物，所以要求真；人是有意志的動物，所以要求善；人還是有感性的動物，所以要求美。

真如何方能尋得？《荀子非十二子》有言：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信信，即以真為真，就是對真的肯定。用到學術研究的方法上，就是證實。證實當然是求真。疑疑，即對可疑者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如果作為研究方法，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常說的證偽。證偽也是求真！荀子在人類求真的認識活動中發(fā)現(xiàn)了相對的兩種做法，他的思想是深刻的。荀子的這個思想當然也適用于史學，史學的求真也可從證實和證偽兩個方面進行。

不僅如此，荀子的這一思想對于理解史學之求善和求美也具有啟發(fā)意義。仿荀子上面的說法，我們可以把史學的求善理解為：善善，善也；惡惡，亦善也。以善為善，是善；以惡為惡，也是善。孔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里仁》）仁者不是老好人，更不是鄉(xiāng)愿，而是肯定善人，否定惡人�？梢娙适怯猩茞簶藴实模�善善是仁，惡惡也是仁。那么，善與真有什么關系呢？善而不真，是偽善；善而真才是真善�？梢姡�善與真不可須臾分離。

同樣，我們也可以把史學的求美理解為：美美，美也；丑丑，亦美也。以美為美才是美；以丑為丑也是美。美與真有什么關系呢？美而不真是偽美，偽美就是丑；美而真才是真美。美與善有什么關系呢？美若不善，那就是惡美，就是真不善，也就是真惡；真不美，就是真丑�？梢姡�真善美是統(tǒng)一的。

過去，史學界對于史學的求真和求善曾經(jīng)做過若干研究，也取得了一定成績�，F(xiàn)在，路先生此書記錄了他對于史學求美本質所展開的專門研究，恰可彌補這方面的不足，以豐富和深化我們對于史學本質的理解，是值得祝賀的一件事。我把《非十二子》荀子言信的話加以發(fā)揮，用到史學求善、求美本質的理解上，以為本書所以緣起的說明。

以上所言是否有當，尚請路先生與讀者諸君批評指教。

劉家和

2020年9月17日于北京師范大學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