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選本所要介紹的辛棄疾,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詞人,而是一個有著多重身份的文化精英人物,是政治家、軍事家而兼文學(xué)家。因此,不充分了解這個人的非凡經(jīng)歷、特殊性格和鮮明的主體意識,就不足以知其人,也不足以談其詞。
一
辛棄疾,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中年后別號稼軒居士。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五月十一日,這位資兼文武的英雄出生于山東濟南郊區(qū)的四風(fēng)閘。他生而具有偉丈夫之相:膚碩體胖,紅頰青眼,目光有棱,背胛有負,有青兕之稱;迄至晚年,精神猶壯健如虎。他出生的時候,山東地區(qū)淪陷于金人之手已十三年。呻吟于女真鐵蹄下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熱切地盼望著有一批精英人物站出來,領(lǐng)導(dǎo)大家起而反抗,光復(fù)中原大好河山。正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時代氛圍中,辛棄疾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青年英雄。他的祖父辛贊是一個有愛國心的士大夫,金兵占領(lǐng)濟南時,他由于家中人口眾多,無法脫身南下,后來只好出仕金朝,但這不是他的本心。辛棄疾因父親早亡,幼年即隨祖父在其任職之地讀書。辛贊身在曹營心在漢,每逢公務(wù)之暇,常常帶著自己的孫兒登高望遠,指畫山河,說明何處曾經(jīng)是戰(zhàn)場,何處可作將來起義的憑借等;并曾兩次令棄疾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希望他能爭取機會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美芹十論》)。辛贊的教育引導(dǎo)在少年辛棄疾心中播下了愛國思想的種子,而游歷燕山所見到的淪陷區(qū)人民的痛苦生活,則加深了他對女真統(tǒng)治者的憎恨。
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舉兵南犯。由于南宋軍民的奮起抵抗和金廷的內(nèi)亂,侵略者招致失敗,完顏亮也被部下殺死。這期間,北方漢族人民紛紛聚眾起義,抗金的烈火在中原大地四處燃燒。濟南農(nóng)民耿京拉起了二十多萬人的隊伍,縱橫山東境內(nèi),給金人以沉重的打擊。二十二歲的辛棄疾毅然舉起抗金的義旗,在濟南南部山區(qū)聚眾兩千多人,參加了打擊敵人的斗爭。不久,辛棄疾率眾投奔耿京,被委任為耿京軍中的掌書記。任職不久,他就以奮力追殺叛徒義端和尚的果敢舉動,贏得了耿京和義軍將領(lǐng)們的器重與信賴。鑒于當時金朝新的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北方的局勢并開始調(diào)集大軍對義軍實行各個擊破的情況,辛棄疾力勸耿京決策南向,亦即歸附南宋朝廷,以便在它的節(jié)制下,與南宋官軍相配合,共同抗擊金兵。耿京采納了辛棄疾的建議,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正月派遣義軍將領(lǐng)賈瑞和棄疾一起奉表歸宋。賈、辛等一行到達建康(今南京),受到正在那里勞師的宋高宗的接見。宋高宗正式任命耿京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對賈、辛諸人也分別授予官銜,讓他們?nèi)曰厣綎|,去向義軍傳達宋廷的意旨。辛棄疾于北歸途中驚悉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的消息,迅即邀集忠義軍人五十騎,直趨濟州(今山東巨野),闖入五萬眾的金營,將張安國縛置馬上,并勸告營內(nèi)耿京舊部起義。當場便有上萬士兵起而反正。辛棄疾率領(lǐng)著這支萬人的隊伍,押解著張安國,不分晝夜地疾馳南下,終于渡過淮水和長江,把張安國押送到建康斬首。辛棄疾這一傳奇式的行為,轟動了南宋朝野,連皇帝也為之三嘆息。之后他被委任為江陰軍簽判,開始了在南宋的仕宦生涯。
為辛棄疾始料所不及的是,他滿腔熱情地歸宋,傾其全力奮斗了大半輩子,卻未能實現(xiàn)其北伐中原、統(tǒng)一祖國的遠大政治理想。
辛棄疾是一位堪為國之棟梁的杰出政治家和軍事家,但不幸的是歸宋之后一直沒有找到大展宏圖的機會和環(huán)境。他南歸的第二年,宋廷在張浚的主持下出兵北伐,初期獲得小勝,繼則因軍隊內(nèi)部不和在符離(今安徽宿州)被金兵擊潰,轉(zhuǎn)而向金求和,與敵人簽訂了屈辱投降的隆興和議。從此主和派重新當權(quán),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宋廷畏敵如虎,對金一直采取守勢,秉國者無人再敢言戰(zhàn)。辛棄疾大半輩子的光陰剛好與這四十多年的抗金低潮期相終始,在那樣一種低迷、壓抑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的抗戰(zhàn)主張和恢復(fù)言論始終沒有被采納,他在政治上、軍事上自然不能有所作為了。不但如此,辛棄疾作為一位從淪陷區(qū)南下的歸正人,還不斷受到南宋官場中人的猜疑、歧視、排擠乃至誣陷迫害。當權(quán)者明知他才識超群,果敢能干,就是不肯重用他。在因平息內(nèi)亂或安撫地方而不得不利用他的時候,又對他嚴加防范,頻頻調(diào)動他的職差,以免他在某一地方待長了會樹立起威信和培植私人勢力。于是他只好發(fā)著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滿江紅》倦客新豐)的牢騷,很不情愿地在宦海的底層奮力泅渡。在南歸后的頭一個十年中,他就只能擔任著江陰軍簽判、廣德軍通判、建康府添差通判、司農(nóng)主簿等這樣一些無關(guān)輕重的佐貳之職。
但辛棄疾可貴之處就在于他位卑未敢忘憂國。在他沉淪下僚期間,他就敢于越職言事,對君王天下事貢獻自己的意見。此中值得注意的是他于乾道元年(1165)上給宋孝宗的《美芹十論》和乾道六年(1170)上給宰相虞允文的《九議》。這兩篇筆勢浩蕩,智略輻湊(劉克莊語)的政論全面深刻地分析了當時的敵我形勢和進取方略,并提出了自治強國的一系列具體計劃和措施,顯示了辛棄疾經(jīng)邦濟世的非凡才能?上У氖,當時正值宋軍北伐失敗、隆興和議簽訂不久,辛棄疾這些策論未能受到統(tǒng)治集團的重視。但它們在文人士大夫群中廣為傳播,獲得了許多愛國知識分子的共鳴和贊譽,并使人們更多地了解到作者的經(jīng)綸之才。
乾道八年(1172),辛棄疾出知滁州(今屬安徽),開始了他南歸后的第二個十年的仕宦生涯。從此他官位有所提高,連續(xù)擔任了好幾個州、府、路的行政長官。他是熱心事功的政治家型的人物,既然不能上抗金前線為國獻身,他就只好在地方官的崗位上盡職盡責(zé)。在這一時期中,他做了不少有益于地方、有益于人民的工作。他大刀闊斧地整頓吏治,摧抑豪強,舉辦荒政,訓(xùn)練新軍(湖南飛虎軍),取得了驚動朝野的政績。在江西、湖南任內(nèi),他受朝廷派遣,鎮(zhèn)壓過茶商、農(nóng)民的暴動。但他做這件事時,雖然態(tài)度堅決,手段狠辣,心情卻是十分矛盾的。因為他深深地了解老百姓被迫上山為盜的緣由。他在上給皇帝的《淳熙己亥論盜賊札子》中就直率地指出:田野之民,郡以聚斂害之,縣以科率害之,吏以乞取害之,豪民以兼并害之,而又盜賊以剽殺攘奪害之,臣以謂不去為盜,將安之乎?因此他懇請皇帝深思致盜之由,講求弭盜之術(shù),無恃其有平盜之兵。由此可以看出,辛棄疾擔任方面大吏時所進行的雷厲風(fēng)行的諸項改革整頓,都是在對當時社會弊端深刻了解之后所采取的有針對性的政治舉措。然而他的一些舉措大大地妨礙了地方和朝廷的特權(quán)階層的利益,引起了不少官僚的不滿乃至嫉恨,他們紛紛通過諫官向朝廷告辛棄疾的狀,企圖把他搞掉。早在1179年他就感覺到: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果然,淳熙八年(1181)冬,他終于被人羅織罪名彈劾罷官,只好到江西上饒城郊的帶湖隱居起來。
辛棄疾在帶湖長達十年的隱居生活,表面上淡泊平靜,風(fēng)流瀟灑,實際上在他心田里卻時常烈火炎炎,塊壘難平。他青年時躍馬橫戈,斬將搴旗,壯年時理繁治劇,政績卓著,正思大有作為,了卻君王天下事,卻不料君王聽信讒言,給與他投閑置散的處分,迫使他成為僵臥孤村的隱士,你叫他如何不憤恨嘆息!在失意嘆恨之馀,總要尋求一點精神安慰和心靈寄托,于是辛棄疾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山水田園,轉(zhuǎn)向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自嘲說,自己是停息了弓刀事業(yè),轉(zhuǎn)而追求詩酒功名(《破陣子》宿麥畦中雉)。他雖然在南歸后的個十年中就創(chuàng)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詞,但只有在帶湖十年中,他專用歌詞作為心靈世界的陶寫之具,才真正從一個政治家、軍事家變成了一個文學(xué)家。他的詞作不但熱情謳歌了帶湖別墅的庭院樓臺、猿鳥花木、波光水色,而且廣泛描寫了上饒地區(qū)的奇山秀水、田野莊稼、農(nóng)夫野叟、村姑頑童及各種風(fēng)俗民情。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位稼軒居士從此只會流連光景、賞玩風(fēng)物,甘當消閑詞客而忘卻塵世。他的腦子里依然經(jīng)常思考著有關(guān)時事政局和國計民生的諸多問題,尤其是不能忘懷抗金北伐的大業(yè),并把這種政治情懷通過詞的創(chuàng)作表達出來。這類作品中感人肺腑而又在當時和后世傳播廣的,莫過于一些既感嘆功業(yè)無成,又執(zhí)著地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的抒懷之作。帶湖十年,是辛棄疾政治上次受挫而被迫無所作為的一個痛苦而寂寞的時期,但同時又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獲得大豐收,由此奠定他在南宋詞壇人地位的關(guān)鍵時期。
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春,已在帶湖閑居十年之久的辛棄疾,忽又被起用為福建提點刑獄。到福州上任半年之后,因原任安撫使去世,他便受命兼攝安撫使職,直至該年底。臘月間,他受召入朝,次年春到臨安,受到光宗召見。在奏對時,他就長江上游的軍事防御布置問題提出了自己的幾點精辟意見,但未受到皇帝和宰輔的重視。奏對之后,他被留在朝中做太府少卿。為期才半年,朝廷又派他重回福州任知州兼福建路安撫使。返閩后他立即開始了大刀闊斧地改革弊政的工作,并推行經(jīng)界之法;還開始了擴軍練軍,準備把福建地方軍隊建設(shè)成一支像他十多年前在湖南時創(chuàng)建的飛虎軍那樣的雄師勁旅。他這一系列舉措又招來了既得利益者們的反對和嫉恨,重回福州不到一年,以所謂殘酷貪饕的罪名罷免其所有官職的詔令就下達到福州,五十四歲的老英雄悲憤地吟唱著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水龍吟》舉頭西北浮云)的詞句,回到贛東北農(nóng)村,開始了為時八年之久的第二次退閑生涯。
這次辛棄疾回家不久,其帶湖住宅不幸失火,主要房屋全被燒毀。于是他舉家遷徙到鉛山縣瓢泉,從此一直居住在那里,直至去世。他在瓢泉的隱士生涯,與前此在帶湖差不多一樣,是在和一些鄉(xiāng)紳文人游山玩水賞花、飲酒賦詩填詞中消磨掉的。因而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的詞很多,其時間雖短于帶湖期,作品數(shù)量卻與后者大致一樣多。所不同的是,瓢泉時期他在政治上更加失望悲觀,借酒澆愁更為頻繁,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也更加沉郁悲慨。他本就好飲酒,在瓢泉時更因心中塊壘難消而常常一飲動連宵,一醉長三日,因而飲酒成。ㄒ娖洹恫匪阕印吩伨浦T闋)。他并非意志薄弱者,卻如此不能自持地酗酒,可見其內(nèi)心對現(xiàn)實社會怨憤之深。但他的抗金復(fù)國的愿望,老而彌篤,經(jīng)常深情地回憶自己青年時抗金的不凡經(jīng)歷,并一有機會便要借助歌詞把這種心理情結(jié)宣泄一番。比如一次有客人對他慨然談功名,觸動了他的心事,遂揮筆寫下了名作《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六十四歲高齡的辛棄疾被起用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他被起用的背景是,這時宰相韓侂胄正籌劃北伐,要啟用一些主張抗金的元老重臣以造聲勢。辛棄疾接到詔令后,不以久閑為念,不以家事為懷,單車就道,風(fēng)采凜然(黃榦《與辛稼軒侍郎書》),火速趕赴紹興就任,表現(xiàn)了寬廣的愛國者的胸懷。次年正月,他應(yīng)召入臨安,向?qū)幾谧嗍。他向(qū)幾谘越饑貋y必亡,愿屬元老大臣預(yù)為應(yīng)變之計。然而寧宗與韓侂胄召見辛棄疾,并不是真正信任和倚重他,而只是采其人望為北伐裝點門面。奏對之后,朝廷并不把辛棄疾留下來主持用兵大計,而是將他派往鎮(zhèn)江擔任知府。他到達鎮(zhèn)江之后,雖然積極利用這個對敵用兵的要沖之地做了一些建軍練兵和儲備物資的工作,但內(nèi)心深處對于自己未能被安排到指揮軍隊的重要崗位上是憤憤不平的;對于韓侂胄等人不作充分準備就急于要用兵感到十分憂慮,他甚至已預(yù)見到,如果韓侂胄無謀浪戰(zhàn),將招致和南朝劉宋元嘉年間草草北伐同樣慘敗的結(jié)局。他的這些思想情緒,都集中地反映在他登鎮(zhèn)江北固亭而作的那首千古名篇《永遇樂》中。
辛棄疾在鎮(zhèn)江任上才一年多,又因言官誣告其好色,貪財,淫刑,聚斂而被撤職。他由此更加明白了,韓侂胄之流是不可與共成大計的。開禧元年(1205)初秋,他孤獨凄涼地返回鉛山。歸途中他寫了好幾首抒憤之詞,其中一首《瑞鷓鴣》這樣譴責(zé)韓侂胄等人:鄭賈正應(yīng)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龍?
開禧二年(1206)五月,宋廷正式下詔伐金。不出辛棄疾所料,宋軍和金兵接觸之后,很快就全線潰敗。消息傳來,韓侂胄受到了朝野的責(zé)難。這時竟有人因辛棄疾曾接近過韓侂胄而攻擊他,辛棄疾嘆息道:侂胄豈能用稼軒以立功名者乎?稼軒豈肯依侂胄以求富貴者乎?山窮水盡的宋廷這時只好再一次向金求和。開禧三年(1207)秋,金人以索取韓侂胄的首級為議和條件。韓侂胄十分惱怒,竟想再次對金朝用兵,并要起用辛棄疾來為他分謗分咎和支撐危局,奏請皇帝任命辛為樞密院都承旨,令其立即到臨安供職奏事。這道詔令到達鉛山之時,辛棄疾已一病不起,他趕緊上章請辭。到了舊歷九月十日,這位杰出的民族英雄終于含恨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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