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沒有信念的陪伴，是沒有意義的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一家規(guī)模較小的精神病院工作，門診病人非常少，醫(yī)生不需要按常規(guī)坐班。有一天，輪到我值班，門診有一個新病人需要我出診。一對外地來蘇州打工的年輕夫妻帶著八九歲的女兒來看病，主訴是孩子不愿意上學。我按照精神科的常規(guī)流程做了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病理性的情緒和行為問題。我告訴那對夫妻，你們的女兒沒有什么問題。一個小孩不愿意去上學，那肯定是有問題啊，我們該怎么辦呢？那對夫妻顯得非常著急和無奈。當時，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對呀，困擾這個家庭的問題怎么解決呢？我有些心虛：我也不知道怎么幫助你們，這不屬于精神科的就診范圍。我一直記得那對年輕夫妻焦急無助的眼神，還有我內(nèi)心的不安。
這份不安促使我開始關注疾病之外的部分。
蘇是一位繡娘，她的老伴在60歲時突發(fā)腦出血，雖然被搶救過來了，但是永久地失去了意識，成了植物人。她幾乎每天都會去醫(yī)院陪老伴，給他翻身、拍背、洗澡、料理大小便等。忙完之后，她就會拿出頂針和一小塊綢布，打開收音機，坐在老伴的病床邊開始繡花。蘇的到來，給精神病院的老年病房增添了許多生機。但是，她似乎不太受醫(yī)生、護士的歡迎，原因是她比較挑剔，今天這塊床單有點硬，老伴睡了會不舒服，要求換一塊；明天那個菜有些不合口，希望醫(yī)院能重視特殊人群的健康需求。她總是有很多建議和反饋。醫(yī)生和護士看到她，都盡量保持距離，生怕一不小心被她告狀。
我到老年病房時，蘇的老伴已經(jīng)在那里住了十多年。同事們說起過她家的故事，建議我查房時要小心這個老太太。但是，這個與眾不同的繡娘總有一股吸引我的力量。一個戴著老花鏡的銀發(fā)老婦人，頭發(fā)油亮油亮的，挽成發(fā)髻掛在腦后，絲線隨著右手上下翻騰，穿過潔白的綢緞，她哼著蘇式小調(diào)，收音機里不時傳來昆曲，陪著她的是沒有意識的老伴。我覺得這個畫面很美！
我經(jīng)常到病房聽她講她和老伴的故事。蘇不愿意相信老伴失去了意識，她覺得他只是睡著了，他還有喜怒哀樂，能感受到周圍的一切，她甚至認為老伴還會醒過來。我嘗試理解和共情她：你們的故事真感人！你是一個好妻子。她笑了笑，慈祥地看著我：你將來會是一個好醫(yī)生。
我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和倔強，總想搞清楚蘇是否真的不知道老伴不可能恢復意識了。我想告訴她接受現(xiàn)實，不要那么執(zhí)著和難過了。那天，蘇有點嚴肅：陳醫(yī)生，我是相信他能醒過來的。沒有信念的陪伴，是沒有意義的！她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來質疑和修正她對老伴的態(tài)度。一年后，蘇的老伴在肺部感染后生命體征不穩(wěn)，她和家人簽署了拒絕有創(chuàng)搶救的同意書。蘇握著老伴的手，唱著昆曲，看著心電監(jiān)護儀的數(shù)字逐漸下降。那些曲子是蘇年輕時丈夫經(jīng)常唱給她聽的，丈夫用昆曲陪伴著夜間刺繡的妻子。
蘇給我上了一堂非常生動的醫(yī)學人文課，任何人的存在都不僅僅是個體的表達，疾病之外的意義有時候比疾病本身更重要。與信念（理解）、陪伴（互動）和意義（功能）相關的臨床實踐豐富了我的精神科知識體系，讓我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過往的經(jīng)歷會使癥狀具有超越疾病本身的功能和意義，這些意義比治療疾病本身更具有價值。蘇讓已經(jīng)是植物人的丈夫在這個充滿美好情感的世界中離開，這遠比把他看成一個無法醒來的、冰冷的人要高級許多。這種高級讓我在日后的工作中，更多地看見了疾病治療過程中的陪伴者，更愿意了解患者背后的家庭故事，這也讓我的工作不那么枯燥乏味了。后來，直到我到上海師從趙旭東教授研習家庭治療，才知道這叫系統(tǒng)式思維。
經(jīng)過多年的專業(yè)訓練，系統(tǒng)式思維讓我具備了與傳統(tǒng)線性思維不同的理解以及干預疾病的經(jīng)驗和視角。系統(tǒng)式思維的核心是互動，在交互影響的人際系統(tǒng)中理解每個人，建構不同的意義，其中重要的人際系統(tǒng)是家庭。在治療每個患者的過程中，我都會詳細了解他們的家庭故事，從家庭系統(tǒng)的角度來理解和干預。我將這些感悟、體驗和理解整理成書，分享給諸多需要了解和理解自己，尤其是需要從家庭心理意義層面了解和理解自己的讀者。
本書的部分主要從家庭心理理論中的基本概念出發(fā)，結合臨床個案闡述家庭如何塑造和影響我們的心理狀態(tài)。第二部分著重分享帶著心理困擾前來尋求幫助的來訪者的家庭問題，以及他們的改變歷程，幫助你更進一步地理解家庭如何通過問題影響人、這些問題又是如何影響家庭建構的，從而達成對健康家庭的理解。第三部分介紹新組建家庭的常見議題、困難和沖突，著重介紹一些具體的、可操作的建議和方法，讓每個人從新家庭伊始，學會健康地進行家庭互動。
本書所述僅僅是我個人的一些經(jīng)驗和看法，難免有疏漏和不當之處，請各位同行和讀者批評指正。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家人、我的老師、我的患者和來訪者，是你們的陪伴讓我的生活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