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古政治史論集》收錄的基本是作者在21世紀頭十年中所寫下的有關中國古代政治史的論文18篇,其內容涉及以宋代為主的政治傳統(tǒng)、臺諫制度、清官名節(jié)、官場黑幕,其中還有一部分以史為鑒的對現(xiàn)實社會的寫照,其文風犀利,切中時弊,且史料翔實,有大家風范。
王曾瑜(1939年-),著名歷史學家、宋史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漢族,上海市人,196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師從當代著名歷史學家、中國宋史研究泰斗鄧廣銘先生。大學畢業(yè)后長期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當時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歷史研究所)。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宋遼金史研究。
中國古代主流政治傳統(tǒng)淺談
——以宋代為中心
試論國史上的所謂“盛世”
中國古代臺諫政治的一些借鑒
從臺諫制度的運作看宋代的人治
中國古代賣官鬻爵的教訓
秦漢至隋唐五代賣官述略
宋朝賣官述略
遼金元賣官述略
憂國憂民啟深思
——讀《中國反貪史》有感
也談勸戒貪贓的《戒石銘》
“清官”考辨
回眸中國古代地方政治的貪腐與黑暗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士風和名節(jié)淺談
——以宋朝的士大夫為中心
三學生、京學生與宋朝政治
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
——中國古代哲人為官之道
北宋晚期政治簡論
——從腐敗走向滅亡
秦檜獨相期間“柔佞易制”的執(zhí)政群
——兼論“時勢造小丑,小丑造時勢”的歷史哲學
王曾瑜說遼宋夏金總說
附錄
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
——中國古代哲人為官之道
宋朝范仲淹有兩句很有名的格言,一是人們熟知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二是“作官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此語出自《晁氏客語》的記載,我是從著名的美籍史學家劉子健先生的作品中得知的。唐宋時,官員犯罪,分公罪和私罪。據(jù)《宋刑統(tǒng)》卷2,“公罪謂緣公事致罪,而無私曲者”,“私罪謂不緣公事私自犯者,雖緣公事,意涉阿曲,亦同私罪”。用現(xiàn)代的話說,政治上必須堅持原則,不怕得罪上級和皇帝,不怕受罪,而個人操守,則務求清白,決不能貪贓枉法。
中國古代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實行的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等級授職制。盡管如此,依照儒家的教義,是不能求利而不求義。義就是凡事須講究原則。據(jù)《三朝北盟會編》卷191載,有個低官楊煒寫信批評副相李光說:“某聞忠孝從義,而不從君、父!敝倚⑹枪湃说闹匾赖乱(guī)范,但忠孝須講原則,不能說絕對服從君主和父親的錯誤,也是忠孝。
在等級授職制的官場里,只有像范仲淹那樣的哲人,才能提煉和總結出“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的為官之道。一般說來,做官無非希望步步高升,得罪上級和皇帝,就無法指望升遷,甚至受懲罰,得死罪!读凝S志異》卷8《夢狼》說:“黜陟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說破了官場中阿諛奉承的真諦。堅持原則,不計較個人的升黜榮辱,當然是一種很高的情操和修養(yǎng)。
北宋蘇軾說:“平居必〔!秤小餐耻|犯顏之士,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jié)?”《東坡七集?東坡奏議》卷1《上皇帝書》;《皇朝文鑒》卷54。欲在官場中阿諛奉承,迎合上級和皇帝,就決不能說真話和直言。宋朝優(yōu)養(yǎng)士大夫,超過前朝后代,然而到北宋末的危亡時刻,那些稱頌“四海熙熙萬物和,太平廊廟只賡歌” 《揮麈后錄》卷2。的寵臣輩,一個個立即顯露出鼠輩的本色。面對金軍凌厲攻勢,當時主要有兩個屈沉下僚的李綱和宗澤臨危脫穎而出,敢于以大氣魄和大器識身膺救國重任,但宋廷從皇帝到群臣,卻容不得兩人施展抱負,而使他們淪為悲劇人物。這兩人正是按范仲淹的為官之道,而立身行事。李綱曾因上奏直言,“謫監(jiān)南劍州沙縣稅務”,《宋史》卷358《李綱傳》。貶為一個最低等的稅務所長。宗澤更是整整在官場屈沉了35年。宋徽迷信道教,宗澤卻因“建(道教)神霄宮不虔”,受很重的“除名,編管”處分, 《宋史》卷22《徽宗紀》宣和元年三月。他“半生長在謫籍中”。 《湖山集》卷4《哭元帥宗公澤》。他們寧愿受打擊,被貶黜,也要堅持原則不動搖。惟其如此,所以在國難當頭時,方能挺身而出。
朱熹《朱子語類》卷129說,“至范文正(仲淹謚號)方厲廉恥,振作士氣”,“至范文正時便大厲名節(jié),振作士氣”,“本朝惟范文正公振作士大夫之功為多”,他對宋朝士大夫名節(jié)觀的發(fā)展和振作,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但此種影響也不應估計過高。事實上,范仲淹的為官之道對少數(shù)優(yōu)秀士大夫,即真正是精英的人物,是產生影響的,對多數(shù)士大夫卻并未產生影響。宋仁宗時,包拯說:“官吏至眾,黷貨暴政,十有六、七。” 《包拯集》卷2《請先用舉到官》。宋哲宗時,李新說:“廉吏十一,貪吏十九! 《跨鼇集》卷19《上皇帝萬言書》。等級授職制的官場是個貪墨的大染缸,大多數(shù)士大夫經歷官場的染色,只能成為國家和民族的蠹蟲,他們貪污腐化有種,橫征暴斂有能,奉承拍馬有才,結黨營私有分,勾心斗角有術,文過飾非有方,妒賢嫉能有為。史實證明,他們是決不會受范仲淹的為官之道感化的,其為官之道只能是公罪不可有,私罪不可無。等級授職制的官場絕不可能培育人們高尚的道德和情操,在大多數(shù),以至絕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官場中代代相傳、無師自通者,無非是一套黑道,或曰潛規(guī)則,只能成為貪官污吏的大學校。從另一方面看,等級授職制的官場又是埋沒真正的精英和清官的墳場。如果沒有兩宋交替時的浩劫,如李綱和宗澤那樣的正人君子,就只能泯滅在眾貪官之下,絕不可能在史書上留名。
從如今的現(xiàn)實看來,也同樣如此。今日的公仆應與歷史上的清官有嚴格區(qū)分,進行公仆意識的教育,固然是必要的,卻不是主要的。除了孔繁森等很少數(shù)自覺自愿的公仆外,多數(shù)干部事實上覺悟不高!坝X悟不高”當然不是指他們的口頭或書面語言,如陳希同、陳良宇之流,難道不會說反貪的道理,做反貪的報告?沒有法治,沒有直接選舉制的驅迫,他們是難以成為公仆的,卻可能成為貪官或貪官的后備軍,特別是在貪官們已經將社會風氣和道德攪得相當糟的情況下。唯有積極地、逐步地以馬克思主義特別強調的直接選舉制取代等級授職制,由縣,由教科文單位,而省,而中央,這才是民族進步的必由之途,整治積弊的根本之舉。有人說,直接選舉就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是西方式民主,這是完全錯誤的,說明他們對馬克思主義一竅不通。難道堅持馬克思主義批判的、陳腐的等級授職制,反而是正理和正道?堅持自古相傳的等級授職制,將其視為所謂中國特色文明的、不得撼動的傳家寶,只能是阻絕中華民族的進步之途,使各種嚴重積弊,包括近二十年間愈來愈嚴重的教科文單位衙門化,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各種學術腐敗,得不到根本性的扭轉,其結果如何,自不待言。以直接選舉制取代等級授職制,方是按馬克思主義的教導行事。盡管如此,今天宣傳范仲淹的為官之道,也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可以使某些公仆們自省,古代哲人尚有“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的為官之道,自己又當如何做公仆?
。ㄔd《北京日報》2010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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