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草花年年在
1980年,汪曾祺發(fā)表《受戒》的時候,畢亮還沒有出生。2020年,汪曾祺百年誕辰的時候,35歲的畢亮先生已將他十年撰寫的讀汪文章整理成書,準備出版了。這世道,變得實在快。
這點感慨,生發(fā)于一個事實。汪曾祺1997年去世后,他的各種各樣的作品集陸續(xù)出了好幾百種,比他生前自編的文集多出好多倍。201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還重編出版了《汪曾祺全集》,賣得也很好。這些新書的買家,不會是最初讀《受戒》的那批人,他們?nèi)粝胭I書早就買了,應該是后來才接觸汪曾祺作品的年輕人,包括畢亮先生。老頭兒如果在世,一定會樂開了花。一個作家的作品,只有不斷受到年輕一代的喜歡,才有持久的生命力。
每個讀過汪曾祺作品的人,都會有自己的感受,但是,將這些感受訴諸文字,還能讓別人讀著有些意思,就不是人人能做到的了。寫作是一件費力勞神的事。畢亮先生寫了,而且還挺有水平。不容易。他的不少文章,都是在駐村工作期間夜深人靜時寫成的。遠離了繁華世界,遠離了親朋好友,獨自一人在孤村燈下弄筆,心中若無一點愛好,很難堅持下來。
畢亮的一些文章,“原始創(chuàng)新”不多。他只是圍繞與汪曾祺有關的一個人或一件事,將散見于各處的文章、資料,匯集整理,排布成篇,間或添加一些自己的看法。這樣做,要花費很多力氣,但到頭來只是為眾多“汪迷”更多了解這個老頭兒搭建了一座橋梁,對畢亮自身發(fā)展未必有太多助益。此人“傻”得有點兒可愛。
畢亮的這本書中,也有一些文章帶著“學術味兒”。比如他對汪曾祺當年的新疆之行,特別是在伊犁的活動進行了考證,訂正了不少流傳多年的錯誤,有的還被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汪曾祺全集》時所采納。這一點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因為他在伊犁多年,熟悉情況,又肯用心。汪曾祺碰上畢亮算是倒了霉了,因為畢亮通過翻檢《林則徐全集》,查出老頭兒畫作中引用的林則徐資料有幾處不準確。這一點我是相信的,老頭兒寫作引用資料時,往往只憑記憶,很少查閱原文,因此常有漏洞。
為了表示感謝,在此向祖籍安徽桐城的畢亮提供一個寫作題目——“汪曾祺與桐城派”。老頭兒對桐城派一直持肯定態(tài)度,并在不同文章中有所論述。他少時背過不少桐城派文章,老來還能隨口背出姚鼐《登泰山記》中的名句:“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边@是我親耳所聞,絕對保真。
畢亮將這本書起名《如看草花》,這與他手頭有一本老頭兒自編的《草花集》有關。在這本書的自序中,汪曾祺對草花有過解釋:“‘草花’就是‘草花’,不是‘花草’的誤寫。北京人把不值錢的,容易種的花叫‘草花’,如‘死不了’、野茉莉、瓜葉菊、二月蘭、西番蓮、金絲荷葉……‘草花’是和牡丹、芍藥、月季這些名貴的花相對而言的。草花也大都是草本。種這種花的都是尋常百姓家,不是高門大戶。種花的盆也不講究。有的種在盆里,有的竟是一個裂了縫的舊砂鍋,甚至是舊木箱、破抽屜,能盛一點土就得。”汪曾祺把自己的作品稱為草花,如此一來,畢亮讀汪曾祺的書也就不好說是名卉了。好在草花也有存在的價值,離了年年開的草花,這世界將會冷寂許多。
我與畢亮先生從未見過面,但他結識的不少人我是熟的,比如王干、金實秋、王國平,還有蘇北。蘇北當年便與老頭兒常有來往,這些年又寫了許多本關于汪曾祺的專著,名頭兒大得很。如今他要我為畢亮的新書說上幾句話,只能遵令而行。文中若有得罪之處,還望畢亮多多包涵。
汪朗
2020年5月
后記:十年讀汪
本書中,最早的一篇文章,寫于2011年。轉眼,就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間,一直在讀汪曾祺。今后的十年,大概也還會繼續(xù)讀下去。
寫那篇文章時,集中看汪曾祺作品才一兩年。說是集中看,其實并未成系統(tǒng),只是逮著什么就看什么。在舊書店,碰到汪曾祺的書,也是要買的!锻粼髯允觥贰恫莼返扰f書就是如此買到的。
買的第一本汪曾祺的書是《汪曾祺自述》,看過兩遍后開始看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文與畫》。《汪曾祺:文與畫》和其他幾本汪曾祺作品集,都是北京的一個朋友寄來的。一堆書中,先看的是《汪曾祺:文與畫》,字畫都很好,文章當然更好,于是寫下了《一彎流水和白云一片》。后來,因為幾篇讀汪的小文,認識了《汪曾祺:文與畫》的責任編輯段春娟老師,并得贈她所編的紀念文集《你好,汪曾祺》。至此一發(fā)不可收。一發(fā)不可收的是讀汪之路,邊讀邊做一點筆記,有時有所感悟,便整理成文。
也是在《汪曾祺:文與畫》中,看到了汪曾祺的兩幅與伊犁有關的畫,后來我又把他的《天山行色》找來看。這是一篇主要寫我生活的伊犁的作品。至此,我感覺跟我愛讀的作家之間,距離是如此之近。看汪曾祺的幾本傳記類書籍和年譜,對此行只字未提。我心想,這怎么能行呢,汪曾祺一生,除了國外,伊犁大概是他去得最遠的地方了,應該要留下一筆。于是動手寫下了《行色匆匆——汪曾祺的伊犁行》。也是因為這篇文章,結識了汪曾祺研究專家徐強老師。前兩年,徐老師的《人間送小溫——汪曾祺年譜》出版,我研讀過幾遍。
后來,看書就有了比較,發(fā)現(xiàn)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中所收錄的《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一文,不應該像文后備注中說的那樣是汪曾祺新疆行時在烏魯木齊的講座,于是找1983年的《新疆文學》雜志對照,發(fā)現(xiàn)果然不是同一篇文章,便寫了一篇《汪曾祺的兩篇同題文章》,經(jīng)蔣楚婷老師之手,發(fā)表在《文匯讀書周報》上。因為幾篇習作,又結識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劉偉老師,聽說劉老師一直在參與編輯新版《汪曾祺全集》,所以就有了我不時的催問。直至前幾日,看郭娟老師寫的《我們怎么編〈汪曾祺全集〉》,才知新版《汪曾祺全集》編選、出版之艱辛。
在短文《書架上的汪曾祺》文末,我如此寫道:“近一兩年,有幾個出版社都出了很不錯的汪曾祺作品集,我都沒買,是在等新版的《汪曾祺全集》!苯K于等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汪曾祺全集》出版,豈料還沒來得及出手,魯迅文學院學習時的同學楊虎已經(jīng)先行寄贈了一套。秀才人情書一套,值得一記。
閱讀汪曾祺之初,是沒想過會專門寫一本書的。當時,只是看汪曾祺的作品,看寫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時有所感,時有所記。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因工作要求,需要在單位值夜班,還需要去駐村,一住六七天、十幾天不等,于是汪曾祺的書、孫郁等人寫的關于汪曾祺的書,就一壘壘放在車上,想看時,隨時都能看到。車的后座成了流動的書架,專放和汪曾祺有關的作品。
其間,每有拙作寫成,便發(fā)給“天下第一汪迷”蘇北,請他指正。蘇北老師是我的安徽老鄉(xiāng),所以也常厚著臉皮打擾、請教,他也不厭其煩,多有指導。同時,一些文章的寫作,還得到了王干、金實秋、王國平等資深汪迷、研究專家的指導和幫助,是應該特別予以說明和感謝的。
2019年底,也是在駐村時。在住戶家的晚上,獨處一室,躺坐炕上,便將歷年來記下的和汪曾祺先生有關的文字歸攏至一處,沒想到竟小有可觀,便接著編為一冊。待小冊子編成,已經(jīng)跨過了一年,試著將書稿發(fā)給浙江的夏春錦兄看看,他近年來在研究木心之外,操持讀書民刊《梧桐影》的出版,并策劃了頗有品位的“蠹魚文叢”系列,形成了一道閃亮的閱讀風景線。春錦兄看過書稿后,說可以將拙作作為“蠹魚文叢”之一出版。于我,真是莫大的驚喜。
整理完書稿后,想著要是能請汪曾祺先生的大公子汪朗老師賜序就好了,可惜還無緣得識。于是,又厚顏打擾蘇北老師,請他將拙稿轉給汪朗老師看看。不想,沒過幾日,蘇北老師就轉來了汪老師的序。于我,這是更大的驚喜。
讀汪之路上,遇到了許多美好的人和事。讀汪之路,驚喜不斷。
2020年5月4日,于新疆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