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
父親和我差不多走了一個下午,才從十八里外的黃土溝趕到了建湖城。我曾不止一次地回頭看看,我總覺得有人跟著我,結(jié)果我只看見了雪地上的一些腳印。不過這些腳印變得很小,小得都不像我們留下的,而是用一根棍子在雪地上胡亂點戳出來的。我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父親,但一看到父親張著嘴巴揮著拳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又發(fā)火了,他的手癢了。他的手一癢就要摑我的嘴巴,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像貼黃燒餅似的。我母親開始看著不說話,等我父親摑得差不多了,她會說,行啦行啦,把他打癱了打癡了你養(yǎng)他一輩子!
我沒有被我父親打癱,也沒有被他打癡,可我的耳朵還是被他打壞了。我的耳朵就像被他的巴掌安了一扇門似的。一會兒門開了,門外的聲音就涌了起來。一會兒門又關(guān)上了,什么聲音都會消失了。我早就知道我耳朵壞了,不過我沒有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了嫌煩。后來還是我的嬸娘告訴了我母親,小瓦的耳朵恐怕有問題了。我母親開始還不信。后來她就在我耳朵邊喊,小瓦,小瓦。我只覺得她在我的耳邊呼著熱氣。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對我的耳朵呼熱氣。熱氣把我耳朵上的凍瘡都呵癢了。后來我聽見了她張大了嘴巴,送出了兩個炸雷般的字:!瓦!我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哎喲媽呀!
我們村里那個喜歡穿紅拖鞋的赤腳醫(yī)生就更有意思了,他讓我坐在屋子的最里面,在我的身邊站著我的父親。然后赤腳醫(yī)生就退到了門口。我看見了他的嘴巴在動。但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甚至還看見了他牙齒上的一片咸菜葉子。我仰起頭看我的父親,我父親的左眼角有一粒綠豆大的眼屎,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目光里全是急躁與不安。他肯定聽見了赤腳醫(yī)生在說什么,可我聽不見。我耳朵里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赤腳醫(yī)生還在微笑著說話,嘴巴仍然動個不停。他說得很短。好像是兩個字,或者三個字。等到赤腳醫(yī)生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時,我終于聽見他在說什么了,他是在說:上海!我對父親說,他說是上海!我父親緊繃的臉就舒展開來。而赤腳醫(yī)生卻一臉的沉重,必須看!必須看!必須到建湖乘建湖班到高港,到高港后不要乘去上海的大輪船,而要乘輪渡去揚中看。父親說,過了年行不行?赤腳醫(yī)生說,不行不行,再不抓緊看就要成為聾子張定付了。張定付就是我們村里打更的那個老光棍。他總是在夜里狠命地敲鑼。咣。咣。咣。咣。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敲醒。而他自己一點也聽不見,他是板聾。赤腳醫(yī)生邊說還邊摸著我的頭,哪有你這樣做老子的,你是貧農(nóng)吧?我給你開個證明,開個證明可以免掉一些診費。父親說,我是下中農(nóng)。父親說得有些結(jié)巴。赤腳醫(yī)生說,行啦行啦,就開個貧農(nóng)吧,貧農(nóng)好說話些。
赤腳醫(yī)生說完之后又摸了我的耳朵,還打了一只電筒往我耳朵里面看。我指著父親說,是他打的,是他打聾的!赤腳醫(yī)生就抬起頭看父親。父親說,我可不是你的晚老子。我的眼淚就嘩嘩地流出來了。赤腳醫(yī)生說,要乘大輪船了,還不高興?
雪路是快到建湖縣城時消失的,好像雪不敢進城了,而又轉(zhuǎn)身朝鄉(xiāng)下跑去了。水泥路可比泥路好多了,沒有了雪,有些路面都被吹干了。父親還在前面不停地對我揮著拳頭。我身上的汗水已把我的棉襖吸附在身上了。我終于聽見父親的聲音了,快,快,再不快就真的趕不上建湖班了。
快到輪船碼頭時,父親停了下來,對我說了一句什么。我猜是:快點快點。之后我就看見父親消失在涌向船的人流中了。我也拼命地往前擠,還差一點把一個穿軍大衣的孕婦擠倒了,她還一把抓住了我,差點把我也抓倒了。一個長了一嘴黃牙齒的人扶住了我,并把我拽開來。我回過頭叫父親,父親不理我。父親快要上輪船了。我還在大聲地叫,那個長有滿嘴黃牙齒的人已經(jīng)把我貼到了墻上的一條黃線處。我還在拼命地叫父親。我聽不見父親的回話,也聽不見那個黃牙齒在對我說什么。還是一陣長長的汽笛聲把我耳朵里的門轟地推開了。我捂著耳朵掙脫了黃牙齒。又一群乘客涌過來。我看到了我父親,父親正站在一張?zhí)迩暗任,他對我喊道,叫你蹲矮點,檢票時蹲矮點。我定定地看著父親,父親把食指和中指并攏,并給了我一記重重的“生姜”。我眼淚都疼出來了,我聽見父親說,你像你娘一樣笨,一樣蠢,一樣的二百五。
泊在岸邊的輪船一共有二十條。父親說這兩條都是建湖班。一條是有高高輪船頭的,一條就是有船篷的普通木船。我們真的是來遲了。前面的輪船頭已經(jīng)不讓我們上了,只剩下后面的一條木船可以上客了。父親肯定為沒有擠上前面的輪船而失望。他用力地拽著我,把我的手臂快要拽斷了。
上船的跳板上還留著積雪。每個走上跳板的旅客都走得小心翼翼的。下過雪的下官河變黑了。我不知道水為什么會變得這么黑。我不敢問父親。有個人手中的一只母雞突然掙脫開來飛了出去,不久就落到了河中,掙扎了幾下,就再也沒有冒上來。肯定被凍死了。父親見木船門口的人很多,還有人在檢票,父親就叫我站在船舷邊,他自己則用力擠了進去。我不知道父親擠到哪里去了,突然我身后的船窗戶被拉開了,父親拍著巴掌叫我,小瓦,到這邊來。我就從窗戶里跨進了船艙,船艙里一股暖氣、煙味和我說不清的味道一下子把我抱住了。我一進來,父親就想關(guān)窗,沒想到一個戴鴨舌帽的人也從窗戶跨了進來。
汽笛又鳴叫了一聲。船震動了一下。我從船窗戶里看到輪船碼頭在漸漸向后移。我們這條木船是被前面的輪船頭拖著走的。我還看見了那個黃牙齒,他對著我們在揮手。我還看到了建湖城里沿河的人家。這沿河人家的房子簡直像雞窩一樣差。我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父親。父親卻和那個鴨舌帽說了起來。這個鴨舌帽也是要乘船到高港的,不過他不是到揚中,而是要到上海的。得知我們不去上海,鴨舌帽還有點失望,他就問其他人,你去揚中還是去上海?那些被問的人好像都要到揚中看耳朵了。他們不說話。那個穿大衣的孕婦還厭惡地把頭扭過去。她的肚子實在太大了。最下面五星銅環(huán)紐扣沒有扣上,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建湖城一晃就過去了,窗外已是我熟悉的田野了,麥子和油菜都在雪被下睡覺。我們走過的那條路上的腳印肯定被凍住了。這時不知是誰放了一個臭屁,弄得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孕婦的眉毛都吊了起來,這個屁可真是臭。鴨舌帽實在忍不住了,剛才是誰?沒經(jīng)過大家同意就亂發(fā)表意見?還沒等大家笑他自己倒先笑起來。
我聞見了有人在嚼馓子的香味,我的肚子就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父親可能也聞見了,對我說,小瓦,吃不吃山芋,甜得很呢。我搖搖頭。鴨舌帽說,船到沙溝鎮(zhèn)停十分鐘呢,那時可以買一點吃的。父親說,你怎么知道的?鴨舌帽說,我怎么知道的——我經(jīng)常乘這個船的,我經(jīng)常到上海的。鴨舌帽真是要說話,他見父親不說話了,又轉(zhuǎn)身對那個孕婦說,咦,我好像見過你呢?那個孕婦對他斜了斜眼,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鴨舌帽就低下頭跟我說話,小瓦,馬上還有演戲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