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我晚年最想認真讀一遍的書，主要是以前忙于古籍研究，無暇靜心品味，所以想在晚年補上這一課。魯迅先生說“朝花夕拾”，想必也會有不同于青年、、中年時的閱讀感受，更能體會曹雪芹對人生的感悟。
　　《紅樓夢》是曹雪芹記載家事之書，這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慣常規(guī)律是相符的，人們總是從描寫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開始，而后步入文學的創(chuàng)作。《紅樓夢》中那么細致的生活場景的描繪，自然就是曹雪芹親身的經(jīng)歷，書中的空間自然就是自家的府第和園林，不可能完全是藝術(shù)虛構(gòu)或博采眾長的藝術(shù)綜合，在這一點上，繼宗的研究倒是與我的觀感相契合。
　　古人年輕時志氣軒昂，鶴鳴九霄、鳶飛戾天，一旦碰壁而無出路，十有八九會遁入空門，領受佛法的洗禮。曹雪芹作為古人，也不能逃脫這樣的命運。所以后四十回拎出“真如福地”，讓寶玉出家于毗陵常州，貌似狗尾續(xù)貂，其實正合書名《紅樓夢》透出的“黃粱迷夢”之旨。古代再榮華顯赫之人，也難免勢敗沒落之時，其心境十有八九都會走上佛、道之途，古代不知有多少文學作品與小說故事，都是在描繪這樣的結(jié)局收場。后四十回這么寫，歷來認為有違曹雪芹本意，而繼宗拎出書首第一回“情僧”之名，以及第一回點明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24字全書總綱，打通了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佛學之脈，力證以佛門作結(jié)的后四十回是曹雪芹手筆，這倒與我?guī)资�年古書讀下來所體會到的古人的人生歷程，觀感相通。
　　程甲本是我們國家圖書館珍藏的善本，我也認真閱讀過書首程偉元、高鶚那兩篇序文，看不出一絲一毫后四十回是他倆續(xù)作的意涵。胡適先生認定二位先賢在說謊，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之前，便有厚誣古人之嫌了。胡適先生舉出的證據(jù)雖然不少，但都是帶有主觀性的證據(jù)，其客觀者只有張問陶‘《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這一句。但“補”字既可以理解為從無到有的續(xù)作，也可以理解為在殘稿基礎上的補綴，胡適先生認定是前者，但又無法排除后者，所以他認定程、高兩位撒謊，終究還是缺乏確鑿證據(jù)。后人承襲其說加之闡揚，其實也都是從自己的閱讀感受出發(fā)，缺乏真憑實據(jù)。而維護后四十回是曹雪芹所著者，也舉不出過硬的根據(jù)，遂使后四十回著作權(quán)之爭無法厘清定案。
　　王繼宗是我近年來收的一名學生，跟隨我學過一些版本目錄學方面的知識。他在常州市圖書館古籍部工作，因為常州市領導和文化局領導、侯滌館長對人才培養(yǎng)非常重視，聘我給他做指導而兩相結(jié)緣。繼宗喜歡研究常州的地方志文獻，一般很難有大的發(fā)現(xiàn)，好在常州當?shù)氐奈墨I在全國堪稱一流，繼宗鉆研下去，倒有一些收獲。比如找到了原本認為毀于八國聯(lián)軍而失傳的《永樂大典》中的“常州府”十九卷。當然，繼宗找到的是清抄本，但在原本已經(jīng)佚失的情況下，這一抄本也就拾補了舉世矚目的《永樂大典》十九卷。他的這一校注成果得到2015年國家古籍出版資助，由中華書局出版。繼宗進而又從這一大典抄本中輯出宋《江陰志》前后續(xù)三編十三卷，他的細心之處，便在于根據(jù)一般人都不知運用的缺頁與跳行情況，識破宋本行格，將此宋代方志從內(nèi)容到面貌全都復原于世，在方志輯佚上有新的突破，可惜無力刊行于世。
　　繼宗近年來整理民國《武進天寧寺志》，一般人也都認為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驚世文獻，其實又不然。繼宗細心閱讀書中乾隆朝常州天寧寺方丈“大曉實徹”的傳記，發(fā)現(xiàn)大曉居然是曹雪芹家廟南京香林寺的方丈，這就頓啟繼宗茅塞，恍然悟到：后四十回最后一回，出家的寶玉在常州“毗陵驛”拜別父親賈政，其根由豈非在此？大曉是曹家家廟的方丈，與高鶚沒有關(guān)系，豈非后四十回確是曹雪芹所著？由此深研下去，果有收獲，遂有此三本190萬字的鉅著行將問世。此事看似偶然，其實也是繼宗工夫積累使然。繼宗嘗對我言：他從初中開始便閱讀《紅樓》，至今已積三十年之功。繼宗又言：曹雪芹之書引發(fā)他對古籍的興趣，對他走上古籍研究道路有引領之功，所以他要對曹氏有所報答。秉承此志，繼宗便詳細研析《紅樓夢》的正文與脂批，悟到了脂批暗示《紅樓》空間乃真家鏡像之旨，于是取《南巡盛典》中的曹家“江寧織造府”圖，作南北不動、東西相反的鏡像處理，以之對照《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空間描寫，居然全部吻合；再以后四十回的空間描寫加以對照，居然又相吻合。至此無論賢愚，也都可以明白，全書120回在空間上是一個整體。大家都知道，小說創(chuàng)作時的空間圖存于作者的腦海，或存于作者案頭，是不可能像接力棒般留傳給后人，這就意味著寫后四十回的人如果不是曹雪芹，那也一定是曹家人。繼宗又想，此書如果是一人所寫，則不光其空間為一體，其時間也能理出頭緒，于是詳排全書120回每一回的時間，理出全書的時間表，發(fā)現(xiàn)全書共寫19年故事。繼宗還發(fā)現(xiàn)前人未曾發(fā)現(xiàn)的奧妙，便在于書中年歲的更替有“虛、實”兩種。凡是明確寫到過年字樣者便是實年；而字面沒有提到過年，只是通過季節(jié)更替，暗示換了一年，這樣的年歲便是虛年。如果把虛年歸并入其上的實年，則全書其實是以“19年虛實參半的故事”來隱寫作者“14歲實年的人生”。這兩套時間體系從前八十回一直貫穿到后四十回，如果兩者是兩人寫就，第一位作者是不可能把自己隱蔽這么深的時間構(gòu)思交代給他所不知道的續(xù)書人。后四十回既然與前八十回在這種“雙軌制”的時間體系上相合，也就證明兩者只可能是同一人寫就，而此人在最后一年抄家時為14歲，則此作書人的范圍，便可由上文據(jù)空間推導出的曹家人，進一步鎖定為雍正六年（1728）抄家時14歲的康熙五十四年（1715）出生的曹雪芹。
　　繼宗于是繞開大家閱讀時的主觀感受，全從空間與時間這大家都可以查按的客觀無偽之物，來論證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相合，于是全書乃一人所寫便有了客觀的結(jié)論。這時再來讀前八十回的脂批與后四十回的原文，便會發(fā)現(xiàn)，后人如果帶了胡適那種前后兩人所寫的主觀感覺來讀的話，則處處看到其異；一旦據(jù)全書的客觀時空定其為一人所寫后，再來閱看前書與后書，便會覺得兩者前后呼應，無處不同。正如蘇軾所言：“以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以其不變而觀之，物與我皆無盡�！�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繼宗首次詳查曹家與常州的關(guān)系。先是挖出曹雪芹的佛學導師大曉實徹嘗在常州天寧寺任方丈；二是敦誠稱曹雪芹“無乃魏武之子孫”即曹操的后代，同為曹操后代的東晉右將軍曹橫的墳便在常州大林寺，其山因此得名橫山；三是橫山古名“青嶂”，后名“青明峰”，形如長埂，其山又為曹家先祖之墳，故寶玉歸宿的“青埂峰”便是此山；四是全書首末兩回、第五與倒數(shù)第五回，呈鏡像對照的格局。全書第一回寶玉出處為大荒山青埂峰，最末一回寫寶玉口唱自己“居青埂之峰，歸彼大荒”山，兩相結(jié)合，便可見全書寶玉的出處便是寶玉的歸宿，這就是第27回脂批所言的全書“歸源”之旨。而后四十回最后寫寶玉消失在常州城外一個土坡后面。常州一馬平川，城外只有一座山，即城東20多里處的橫山，所以書中寫明寶玉消失的土坡便是橫山，而寶玉又唱其歸居青埂峰，第一回寫其出自青埂峰，這便可證明橫山就是寶玉的出處也即歸宿地“青埂峰”。
　　以上所有這些曹家與常州相交集的常州元素，就是后四十回乃曹雪芹所寫的一重力證。對《紅樓夢》結(jié)束于常州的文化因緣的挖掘，非常州人的外地人、且非深諳常州歷史掌故的常州人，是難以做到的。這既是曹雪芹留給常州的榮光，同時也是留給常州人的艱巨使命，而常州人終于不負曹雪芹的厚望，將其緣由鉤沉出來，為家鄉(xiāng)常州摘得了‘《紅樓》圓結(jié)地”的桂冠。
　　胡適除了力證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著外，又主張程乙本優(yōu)于程甲本。記得當年我主持“中華再造善本”工程時，力排胡適之見，定程甲本優(yōu)于程乙本。今觀繼宗之書，凡引后四十回之文，皆以程甲本為底本，同時又與程乙本相對校，其校記全都排在腳注中，僅百分之一二是程乙本糾正程甲本形近或音近而誤之字，其余都是程乙本的臆改，為我們定程甲本為優(yōu)提供了判定依據(jù)。
　　繼宗畢業(yè)于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做學問以�？碑愇娜耸�，注重字詞句義的疏通，用的是最笨的辦法來治學，看起來和《紅樓夢》這種文學的研究有格格不入之感，其實又不然。本書便是繼宗以最傳統(tǒng)的文獻學的治學手段來治《紅樓夢》，處處以《紅樓夢》的原文與脂批為依據(jù)，未料居然也能別有洞天，發(fā)前人之未發(fā)。
　　我晚年想讀《紅樓》之際，也未曾料到能得繼宗之書供案頭參照。其《寧榮府大觀園圖考》一書，讓我讀《紅樓》時眼到足到，府第、園林了然目前。其《紅樓時間人物謎案》一書，讓我讀《紅樓》時，日月時間如年歷般清楚不亂。其《后四十回完璧歸曹》一書，可以讓我不帶任何偏見欣賞后四十回的味道。這三本書都是此前閱讀《紅樓夢》者未能讀到的必讀之書，給人以此前讀《紅樓》時未曾有過的閱讀體驗。要解曹雪芹《紅樓夢》所寫空間、時間與后四十回之味，恐離不開繼宗此書。
　　曹雪芹言其書“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今更有與曹雪芹一樣癡心之人為其書作解，曹氏亦可含笑九泉了。
　　序者并非紅學中人，聊置數(shù)言，全是一些膚淺之談，且言必有失。因感繼宗勤奮劬勞，筆耕不輟，成績斐然，特以此序勉勵之，恭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