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銷書《科學的歷程》作者吳國盛弟子重磅新作,從多個角度解構技術與我們的關系。
在技術時代,我們需要知道什么?本書將在技術史與技術哲學之間穿梭,試圖理解我們這個“技術時代”的來龍去脈。
我們想要自由地“生活”,而不僅僅滿足于“活著”。如果說這本書有意義,前提是對理想的生活方式的思索與追求是有意義的。
技術=媒介?媒介決定了內(nèi)在意識的“表達方式”,也決定了外在對象的“呈現(xiàn)方式”。它不只是中立透明的傳遞通道,而是參與著一切內(nèi)外事物的塑造。
翌霖是一個寫作快手。他在讀本科的時候就自己開了一個學術博客,平均每天要寫5千字的學術文字。隨我讀博士期間,他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科學文化史話》(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博士后期間在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了一門《科學通史》課程,課程結束就出版了《過時的智慧:科學通史十五講》(上海教育2016)。到清華大學科學史系任教之后,又出版了他的博士論文《媒介史強綱領——媒介環(huán)境學的哲學解讀》(商務印書館2019)。眼前這本《什么是技術》是他的第四部著作了。
以寫書的方式表達思想、增進學術,在我們這個時代或多或少被認為有點落伍了,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學術評價講的是“論文”。這個評價標準,一來自理工科,二來自美國。不過,還在不久的過去,人文學科的學者都是以會“作文”而成為人文學者的。無論如何,擅長寫書勝過寫論文,不應該是一種缺陷。老一輩學者里,像北大哲學系的何懷宏教授,就自認為擅長寫書。胡翌霖也有這個傾向。我甚至有點擔心過多寫書會影響他未來的學術晉升。但是,從學術生態(tài)角度看,應該容忍甚至贊賞“著作等身”的學者。這些“印刷時代”成長起來的“思想者”,必得將思想訴諸筆端才行。據(jù)說,萊布尼茲就是一刻不停地寫,在寫作中才能思考。德國學者大多特別能寫,全集動不動幾十卷。翌霖有點德國古典學者的遺風,雖然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技術環(huán)境是“電子”而不是“印刷”。最近,他還從學理上分析說,德國式的“寫書”的治學風格不合時宜了,在“寫論文”的時代技術要求面前,歐陸哲學注定會邊緣化。但是,他還是堅持“寫書”,因為“寫書”是一種更全面更深入的思考方式。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tài)度是難能可貴的。
這本論技術的書,是一部技術史與技術哲學交相輝映的書,可謂史中有哲、哲中有史,讀起來相當過癮。我本來一直也想寫一本“什么是技術”的書,但近些年精力較多的放在科學史領域,技術哲學的工作推進不大。當他告訴我他又完成了一部以技術為主題的書時,我非常高興他的“領先”。讀到他的這些文字,我經(jīng)常能發(fā)出會心的微笑。有些地方,甚至感覺是我自己寫的;許多地方,把問題深入到了我本人尚未觸及的深度。
海德格爾說人的存在是一種“在世存在”,不是赤祼祼的存在!霸谑馈边@件事情很多人搞不清楚,以為就是如同一個物體置于牛頓的絕對空間之中。完全錯誤。“在世”之“世”,不是牛頓意義上的絕對時空,而是康德意義上的作為先驗感性形式意義上的時空。但也不僅如此,海德格爾的“在世”還有一層“有限性存在”的意思——你不能孤立的存在。胡翌霖把人的存在解讀成“媒介性存在”,繼承了海德格爾的思想,但卻是一個新的說法。人既不是上帝,也不是動物,不能與他者“直接”發(fā)生關系,而總是要“通過”“媒介”與事物打交道,這個媒介就是技術。因此,人的存在是一種技術性存在!凹夹g”對于人的存在有決定性的意義。人的世界首先是技術世界。
技術不僅規(guī)定了世界,也規(guī)定了人本身,胡翌霖把這一點概括成“技術即可學的東西”。俗話說“學以成人”,不學無以成人,揭示的也是這個思想。說“技術”就是“可學習”,這把科學、技術與藝術三者以某種方式統(tǒng)籌起來?茖W是一種特殊的“可學”,藝術則是一種“不可學”?茖W的“可學”是揭示人內(nèi)在既有的東西,技術的“可學”是擴展人外在未有的東西,技術的極致是藝術。我認為,這套說法有新意,值得進一步開發(fā)闡釋。
除了這些大的方向性的思想外,在許多技術史的細節(jié)問題上,他經(jīng)常有精彩的思考。比如瓦特,過去認為他的冷凝器的發(fā)明深受科學的影響,后來科學史家發(fā)現(xiàn),那時候根本還沒有科學的熱力學,談不上影響,瓦特的發(fā)明其實就是工匠修修補補傳統(tǒng)的延續(xù)。胡翌霖認為,瓦特當然受到了新興科學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不一定是知識意義上的,而可以是方法論意義上的,是精神層面的。這個說法我覺得合理。此外,他把技術史與進化史進行比較,得出了許多重要的結論,這是國際技術史和技術哲學界不曾有過的工作。他認為自然選擇與個體自主選擇并不矛盾的思想,對我也很有啟發(fā)。
雖然他稟承著印刷時代的治學偏好,但對電子時代卻一點也不隔膜。就像海德格爾說的,克服技術必先經(jīng)受技術,胡翌霖對前沿科技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說是弄潮兒。他從少兒開始就玩電腦,后來玩手機,現(xiàn)在玩VR,玩電子游戲——時至今日,還經(jīng)常在帶領學生和同好們一起讀書、啃經(jīng)典文本之余,一起打游戲。他還是比特幣愛好者。這些豐富的技術經(jīng)驗,使得他講的技術哲學有真切的內(nèi)容。他的確是有能力“面向技術本身”。
技術哲學是一個年輕的學科,與其它的哲學學科相比,中國和歐美在技術哲學方面的差異是比較小的:無論是起步時間,還是思考的深度。根據(jù)我對西方技術哲學家的閱讀,胡翌霖在當代世界技術哲學家中絕對可以成一家之言,雖然目前由于他的作品還沒有以國際通用學術語言面世,因而沒有產(chǎn)生國際性的影響。我希望他今后多寫一些英文論文,在國際權威期刊上發(fā)表,產(chǎn)生應有的學術影響。當然,作為哲學家,影響同行固然重要,影響自己的時代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是為序。
吳國盛
2019年7月22日于圣迭戈德爾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