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力量，來自醍醐灌頂?shù)撵`韻時刻。
　　從故事開始很容易。歷史、神話、傳說……都是從故事開始的。故事作為一個封閉的統(tǒng)一體的概念，不管是在竹簡、羊皮卷上記載的歷史，還是通過超鏈接與讀者交互的數(shù)字文本，長期以來一直在人類歷史時空中循環(huán)。而當被嵌進電影這套視聽系統(tǒng)中時，大眾傾向于認為電影故事就是為了娛樂而消遣的東西。然而我們錯了一一故事圍繞著我們，像流水般穿透我們的身體，偶爾停駐在我們的心里，偶爾又像一陣風似地吹走，什么都不留。故事的本質是我們與這個世界里的我們自己談判、交戰(zhàn)乃至最終和解的載體。
　　二十世紀后期以來文學研究的焦點從故事轉移到了其他方面，故事的力量被其他學科滲透、探索。在各種理論浪潮的起起沉沉中，人們的注意力從故事轉移到階級、性別、歷史、社會、種族、語言等許多其他問題上，特別是社會科學中敘事方法的研究。每一種理論實際上最終都成了一個“故事”：一個不斷拓展故事本質邊界限制的故事。
　　我在這本書里給大家擺出了五個故事。我想回顧的其實是這些故事背后的人生觀是如何穿越時空駐足在我們當下現(xiàn)實中的。羅蘭·巴特有句名言：故事就像生活本身一樣簡單。故事無處不在，但它們不是自發(fā)發(fā)生的。它們來自我們的經(jīng)歷和他人經(jīng)歷的逐漸積累，它們是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
　　所以，故事任何時候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如今我們被太多的信息包圍著，呈現(xiàn)出混沌的狀態(tài)。而通過選擇和安排事件，講故事的過程使意義從混沌中浮現(xiàn)。這就是講故事的基本力量：故事的意義會隨著故事講述的方式而改變，講故事作為一個過程是與正在進行的社會形成過程交織在一起的。包括觀眾或讀者在內，我們在故事中不再是被動地生活，而是主動地重構，講述自己的故事，講述自己的生活，而關于自己在世界中的地位可以幫助個人在更廣闊的社會和文化世界中獲得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我們應堅定地認為：一個人的話語很重要，一個人的想象可以改變世界，一個人應該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這便是現(xiàn)實主義。
　　雖然故事可能是由經(jīng)驗決定的，但它們并不一定代表經(jīng)驗。故事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意義。事實上，事實和虛構的邊界模糊時，故事的前景便明朗了。正如上面所提到的，我們講故事（敘事）是為了從混亂中找出意義。幾十年來，“敘事方法”在文學以外的學科中一直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甚至在諸如經(jīng)濟學、法學、歷史學或新聞學等科學或準科學的討論中找到他們的方法。敘事方法提供的不同類型的知識為這些學科的探索提供了富有成效的途徑。當然它也受到了批判，這種批判完善了我們對故事力量的理解。故事進入更廣泛的知識生產領域已經(jīng)對故事本身產生了影響，例如從宏大的歷史背景中提煉故事，讓歷史變得更像故事，而且歷史建構中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也緊緊擁抱故事的諸多形式，以最大化地擴展歷史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力。因此，現(xiàn)實主義不排斥講述歷史題材。因為現(xiàn)實主義敘事的要領是用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開啟“坦白”模式，使人們能夠重新講述故事，特別是與人生有關的故事，而歷史就是人生。用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講述歷史，是“改變世界”的力量�，F(xiàn)實主義不僅僅聚焦于“現(xiàn)實”的事實，更重要的是解釋的方式，即使圍繞在歷史事件周圍，也能用現(xiàn)實的解釋方式，通過故事重新書寫合法的歷史。
　　問題不是歷史或未來距離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有多遠，問題是它們用何種方式進入大眾的意識。這種方式?jīng)Q定了是不是現(xiàn)實主義。一種陳腐的或虛無的倫理或政治立場也可以參與構建我們的現(xiàn)實故事，這時我們考察的是創(chuàng)作行為的動機和目的。盡管包括這種故事在內的所有故事都是虛構的，盡管或許閱讀或觀影過程很抓人眼球，但我們不能忽視創(chuàng)作者的真實主張與受眾賦予故事的真實價值之間存在嚴重的脫節(jié)問題。這類故事脫離了現(xiàn)實主義的“軌道”，犧牲了珍貴的歷史真相和敏感的時代精神。然而，現(xiàn)實主義不會犧牲歷史，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空間來豐富歷史。因為通過故事的敘述實現(xiàn)象征性的返回，旨在增進受眾對歷史的理解。我的兩部“往事”電影故事通過圍繞著近代歷史“小時空”和現(xiàn)實觀念的結合來面對歷史敘事這個“大時空”，正是這種結合，可以實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與歷史題材的緊密結合。讓歷史人物——盡管可能是小人物——所扮演的令人驚嘆的角色，去追溯同一個歷史時期的、不同地點的、獨特而有趣的中國故事。
　　我對這幾個主題的關注是沉重的——因為用了故事的力量來蘊藏不成比例的真理價值——我仍堅持認為更奢侈的寫作自由是“現(xiàn)實主義”所提供給電影文學以流動的故事。故事是源源不斷的，千萬股相互交織得令人窒息的“故事流”就像一條錦緞，每一股都有不同的顏色，每一種顏色都代表著電影的一種底色，隨著光影變幻，隨著時間流淌，最終凝固在閃動的銀幕之上。流動提供視角，為敘事提供了無盡的潛力。每一個單獨的故事都是在任何一個地點和時間的潛力的具體表達。在任何一個時刻，都可以看到清晰的故事線索。
　　我們這個時代的文本閱讀是充滿了挑戰(zhàn)的，尤其是電影文學劇本的閱讀，更顯得“小眾”甚至“另類”。但電影文學劇本提供的是微妙的語境轉換，本質上仍是讀者在閱讀中回顧自己可能經(jīng)歷過的意義，通過對話交流建立起來的關系，也是讀者與電影角色之間建構的身份認同，這是讀者層面的“現(xiàn)實主義”，讀到的也就是現(xiàn)實的，任何故事都能達到這個效果，尤其是電影文學。
　　我認為自己是“學術型編劇”，我自覺不自覺地會把故事性和批判性融于創(chuàng)造性中。研究者的批評和批判總是在講故事之后，但作為研究者的我，卻把批評和批判放在講故事之前和過程中。我不認為嚴謹?shù)膶W術思維與閃亮的創(chuàng)作思維會相互排斥，如果無法統(tǒng)合二者，只能說明我們訓練不夠。文學研究可以是創(chuàng)造性的，而講故事則可以注入批判的能量。將批判性和故事性融合是“故事流”的一種效果。如果說“故事流”意味著故事可以在人們中間流動、流傳，跨越了時間，跨過了空間，那么“故事”便不是某個或某些特定的人所發(fā)明的，它就在“那兒”生生不息地流淌，而我們每個創(chuàng)作者只是不斷重寫它們，并參與其傳播。
　　所以問題來了，如何確保我們在莎士比亞之后還依然能講故事？我們應秉承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觀念來敘述愛情、描繪親情、揭示善惡乃至刻畫人性？如何才能確保我們在講述關乎人性故事的時候，能讓那個醍醐灌頂?shù)撵`韻時刻充滿了救贖的力量？
　　答案只有一個——現(xiàn)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