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 讀
西漢末年，亦即公元前4年到前1年間，在《后漢書 ??.西域傳》稱為大秦的羅馬帝國的西班牙行省科爾多瓦的一個富裕家庭，誕下了一名男嬰，他就是本書作者—古羅馬哲學(xué)家、政治家、雄辯家、悲劇作家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又稱小塞涅卡，因為他的父親老塞涅卡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塞涅卡兄弟三人：哥哥加利奧從政，官至亞該亞行省總督，曾保護過使徒圣保羅，參見《使徒行傳》第十八章十二至十七節(jié)，不過中文《圣經(jīng)》中將其譯為“迦流”；弟弟梅拉性格內(nèi)向，是羅馬著名詩人盧坎的父親；塞涅卡排行老二，與孔子排行相同。有意思的是，中國人過去開口就是“子曰”，西方人則曾經(jīng)開口便是“塞涅卡說”。
此外，比孔子小五百多歲的塞涅卡和孔子一樣，也有過一段先輝煌后慘淡的仕途經(jīng)歷，所不同的是，孔子最后以周游列國結(jié)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塞涅卡則是被自己教過和輔佐過的尼祿皇帝賜死，以自盡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一年是公元65年。
塞涅卡幼年隨姨媽來到羅馬，學(xué)習(xí)修辭學(xué)和哲學(xué)，既得到了斯多葛學(xué)派（Stoicism）的真?zhèn)鳎�又受到了新畢達哥拉斯主義的感染。上學(xué)期間，塞涅卡就因善演講而名聲大噪，并招致羅馬帝國第三位皇帝卡利古拉的妒忌，險些小命不保，好在此時他身染疾病，隨姨媽去埃及休養(yǎng)康復(fù)，才躲過了一劫。公元31年，塞涅卡回到羅馬，開始了自己的法律和政治生涯。在羅馬法律界聲名鵲起的同時，塞涅卡在文學(xué)上也頗有建樹，成了一代悲劇和隨筆名家。
然而常言說得好，伴君如伴虎，元老身份外加過人的才情也帶來了禍端，他先是失寵于卡利古拉皇帝，后又得罪了臭名昭著的皇后麥瑟琳娜，結(jié)果克勞狄烏斯皇帝即位后不久，便以塞涅卡與公主有染這一莫須有的罪名將其流放到了科西嘉島。流放期間，塞涅卡潛心哲學(xué)與自然科學(xué)研究，寫出了《與赫爾維婭告慰書》等三篇以慰藉為題的文章。公元48年，克勞狄烏斯皇帝將放蕩成性的麥瑟琳娜皇后處死后，受阿格麗皮娜的誘惑而娶其為妻。次年，新皇后憑借其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克勞狄烏斯皇帝將塞涅卡從流放地科西嘉島召回，擔任她與前夫所生的兒子尼祿的老師。
公元54年，克勞狄烏斯皇帝不明不白地一命嗚呼后，年僅十六歲的尼祿即位登基。身為太子太傅的塞涅卡被非正式擢升為“首輔大臣”。尼祿統(tǒng)治伊始，施政可圈可點，可以說與塞涅卡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其間，塞涅卡曾撰本書中收錄的《論仁慈》一文，獻給尼祿。然而好景不長，塞涅卡犯了功高蓋主之忌，加上政敵挑撥，遂使其變成了聽信讒言的尼祿的心頭之患。公元59年，本性已暴露無遺的尼祿加害了把自己扶上帝位的母后。公元62年，塞涅卡的好友禁衛(wèi)軍首領(lǐng)布魯斯蹊蹺身亡，塞涅卡隱隱感到處境不妙，遂向尼祿請辭，未果，兩年后再次提出退隱，獲準。塞涅卡從此退出政壇，閉門謝客，著書立說，完成了包括《道德書簡》在內(nèi)的多部著作。公元65年，塞涅卡的侄子、詩人盧坎參與謀殺尼祿的事情敗露后，尼祿借機逼迫未涉此事的塞涅卡自殺。塞涅卡以高貴的姿態(tài)，割斷自己的靜脈，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也遂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尼祿的心愿。
塞涅卡興趣廣泛，才能非凡，著述甚豐，計有《特洛伊婦女》（Troades ）、《菲德拉》（Phaedra）、《俄狄浦斯》（Oedipus）、《美狄亞》（Medea）等九部悲劇，《論天意》（De Providentia）、《論憤怒》（De Ira）、《論仁慈》（De Clementia）等十四部問答體小品文，一部書信集《道德書簡》（Epistulae morales ad Lucilium），一部諷刺作品《神圣的克勞狄烏斯變成南瓜》（Apocolocyntosis divi Claudiia）以及一部七卷本的討論自然科學(xué)的著作《自然問題》（Naturales Quaestiones，本書中收錄的是該書的第六卷《論地震》），幾乎觸及了可以作為研究對象的所有領(lǐng)域。
塞涅卡的思想不僅對西方哲學(xué)、戲劇文學(xué)等產(chǎn)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體現(xiàn)在其道德哲學(xué)著述中的許多思想還被《圣經(jīng)》作者吸收，對基督教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塞涅卡的哲學(xué)著作是在“中期斯多葛派哲學(xué)”的影響下寫成的。帕納埃提烏斯（Panaetius of Rhodes，約公元前180—前110，又譯彭納修）兩百年前將斯多葛派哲學(xué)傳入羅馬時對其進行了適當改造，經(jīng)由公元前1世紀波西多尼烏斯（Poseidonius，約公元前135—前50）的發(fā)展，形成了“中期斯多葛派哲學(xué)”。塞涅卡的七卷本《自然問題》主要就是受波西多尼烏斯著述的影響。本書所收錄的八篇問答體小品文均堪稱塞涅卡最優(yōu)秀的哲學(xué)著作。
塞涅卡的悲劇也許是其對西方文學(xué)最具影響的作品。無論是其斯多葛派哲學(xué)思想，還是其修辭及對陰森恐怖氣氛的運用，都對后世的悲劇，尤其是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悲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不過一般認為他筆下的悲劇都不是為了上演，而是供人背誦的。
塞涅卡的著作廣泛收錄于中世紀的各種文選之中，奧古斯�。�354—430）、哲羅姆（約340—420）、波愛修斯（約480—525）都研讀過他的著作，但丁（約1265—1321）、喬叟（1343—1400）、彼特拉克（1304—1374）對他的著作也都不陌生。塞涅卡的道德論文集的首個英文版出版于1614年，編者是中世紀著名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和神學(xué)家伊拉斯謨（1466—1536）。從加爾文、蒙田及盧梭等人的作品中可以窺見塞涅卡對16到18世紀作家的影響。19世紀，塞涅卡的著作遭到了嚴厲批判，但自從西班牙隆重紀念其誕辰2000周年（塞涅卡被列入“西班牙”首屈一指的思想家之列）以來，他的著作再次受到熱捧。
收入本書的前八篇著作皆為塞涅卡的經(jīng)典力作，所探討的皆是與我們的喜怒哀樂、為人處世息息相關(guān)的問題。只要看一看每篇的篇名，就會引起我們的好奇：
究竟有沒有所謂的天意？如果真有天意，那么為什么好人會屢遭不幸或磨難？人有時候為什么會氣不打一處來？我們該不該憤怒？怎樣才能不動怒？怎樣才能從悲哀中走出來？仁慈與憐憫究竟有什么區(qū)別？怎樣才能保持心靈的寧靜？生命短促，究竟是該及時行樂呢，還是該另有所求？這些問題哪一個不是我們苦苦思索而仍然沒有公認答案的？沒有公認的正確答案，并不意味著每個人就不能得出自己的答案。但是，在我們給出自己的答案前，不妨參考一下別人的觀點，這樣也許就會得出新的、令自己更滿意的看法。而塞涅卡早在兩千年前就對這些問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他的觀點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有沒有參考價值，難道你不好奇嗎？
那就靜下心來，聽聽他是如何娓娓道來的吧。
他在本書中闡述的第一個問題是“天意”問題。按照通常的理解，若真的存在天意，那么好人似乎理當受到垂青，而壞人理應(yīng)遭到懲罰。可是好人偏偏屢經(jīng)磨難，這又當作何解釋呢？我們相信，這個問題不單單是困擾著本文中的提問者盧齊利烏斯，也同樣會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面對這個問題，塞涅卡首先承認，按說應(yīng)該先論證天意確實存在，再來作答才更令人信服，可由于對方不希望他扯遠了，于是他也就“不自討苦吃，只往簡單里說，說一說眾神這么做的原因罷了”。盡管如此，我們發(fā)現(xiàn)，塞涅卡還是用一段簡練的文字闡述了貌似變幻莫測、不可思議的種種現(xiàn)象其實都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都是受永恒法則或者說天意支配的，接下來才觸及所謂“天意不公”的問題。
他首先回答的是“為什么好人會經(jīng)歷那么多的逆境”這個問題。答案是：逆境不應(yīng)視作上天的懲罰，而應(yīng)視為“歷練”。他以摔跤手為例說明了經(jīng)受“歷練”的重要性�！皼]有對手，功夫便會大打折扣：功夫的強弱、功力的大小，只有在展現(xiàn)其忍受力時方能顯現(xiàn)出來。請你相信，好人也應(yīng)該如此：他們不應(yīng)該一遇到艱難困苦就打退堂鼓，也不應(yīng)該抱怨命運；無論發(fā)生什么，他們都應(yīng)欣然接受，并使其朝有利的方向發(fā)展�！�
接著他把天意比作父愛，認為天意讓好人遭遇逆境，就好比做父親的嚴格要求自己的孩子一樣。“讓他們懂得勞累之苦、病痛之苦、失敗之苦，這樣他們才能獲得真正的力量。”這段論述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孟子的那句名言：“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繼而，他又指出，“那些貌似不幸的事情實則并非真正的不幸”，人們“斥之為艱辛、磨難及可惡的那些東西其實是有益的東西”。針對這個他自己都認為很難證明其成立的命題，他還是采用了打比方的論述方法：把可惡的東西比作外科手術(shù)、燒灼手術(shù)和饑渴療法。然后，他又從反面進一步加以論證：“有些世人交口稱贊和孜孜以求的東西對于樂此不疲的人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像暴飲暴食、山吃海喝，以及其他縱樂傷身的活動一樣�！边M而引出德米特里烏斯的一句名言：“最最不幸的人就是從未遭遇過不幸的人。”
我們發(fā)現(xiàn)，塞涅卡的邏輯嚴謹，思維縝密，文筆細膩，旁征博引，妙語連珠，處處閃耀著思想的火花和智慧的光芒。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欣賞到很多生動的比喻、對比和掌故。
“我從來就沒信任過命運女神，即便在她表現(xiàn)出一副示好的樣子時也沒信任過；她好心賜予我的那些禮物—金錢、職位、權(quán)勢，我都存在了一個她不驚動我就可以收回的地方�！�…只要命運女神微笑時別上當，那么她皺眉頭的時候，就不會吃大虧。”
塞涅卡是一位靈魂的醫(yī)生，他對命運的反復(fù)無常和人性的弱點有著深刻的了解，看到世人所追求的那些榮華富貴是多么不可靠，而貧困潦倒、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中年喪偶、當眾受辱、疾病纏身等各種不幸可能突然降臨。
所以，他開出藥方幫助人們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提高內(nèi)力，把短暫的人生放在有意義的事情上，坦然面對生死，不至于在命運女神的擺布面前不堪一擊�！墩搼嵟�》《論仁慈》《告慰書》《論生命之短促》……塞涅卡的每一篇文章都像一帖溫熱的良藥，這些藥方所針對的病癥對于現(xiàn)代人來講也并不陌生，而是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的，下面就請讀者諸君自己去慢慢品味吧。
本書中收錄的最后一篇文章《論地震》與前面的八篇似乎明顯不同，所以這里不妨再多啰唆兩句。
說來也巧，這最后一篇文章和我們前面介紹過的第一篇文章一樣，都是寫給同一個人——盧齊利烏斯的。不僅如此，所探討的內(nèi)容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有共同之處，雖然人們傳統(tǒng)上認為這最后一篇是塞涅卡探討自然科學(xué)的著作。其實，嚴格說來，第一篇文章也可以說是在探討自然現(xiàn)象或規(guī)律，所不同的是“天意”看不見摸不著，而“地震”卻是屢見不鮮、真真切切的自然現(xiàn)象。
文章開頭描述了一場地震之后的種種慘不忍睹的景象。塞涅卡之所以要談地震，目的就是要想辦法安慰不幸的人，讓他們從極度的恐懼中擺脫出來，因為他聽說“有些人給震傻了，到處亂跑，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那么，他又是如何勸導(dǎo)人們從極度的恐懼中走出來的呢？
首先他指出地震這種死法并不比其他死法更可怕�！笆窃嵘碛谝凰�房屋之下，在它那一小堆塵埃下面喘完最后一口氣，還是腦袋為整個世界所埋，都沒有任何區(qū)別。”然后他論證了好運會相伴永遠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美好愿望，其實沒有一個地方真正安全，生活中處處隱藏著危險。這種安慰人的方式聽起來似乎很奇怪，但塞涅卡給出了他的理由：“如果你想無所畏懼，那就把一切都當成可怕的東西�！� “明知道一滴水就可以讓你死于非命，卻偏要懼怕大海，那是何等愚蠢��！”
這之后，他又分析了為什么越是罕見、越是非同尋常的現(xiàn)象，越能引起更大的恐懼，總結(jié)說：“既然愚昧無知是我們恐懼的原因之所在，那么擺脫這樣的愚昧，進而擺脫恐懼，豈不是相當有意義嗎？”于是，巧妙地轉(zhuǎn)入了正題——對地震原因的探析。
在做出解釋和分析之前，他先就應(yīng)該如何對待前人粗糙的理論闡明了自己的觀點。
“對于第一次嘗試的人來說，一切都是全新的；既有的理論后來都會得到完善。盡管如此，確實還是應(yīng)該承認后來的任何發(fā)現(xiàn)與前人的貢獻是分不開的。揭開自然王國中那些秘密之處，不滿足于了解其外表，而是由表及里、登堂窺奧，一探眾神的秘密，這樣就達到了一種偉大的精神境界。希望發(fā)現(xiàn)真理的人對真理的發(fā)現(xiàn)貢獻最大。所以我們應(yīng)該虛心地聽取前人的教誨�！�
然后，他花大量的篇幅，以夾敘夾議的方式介紹了各種各樣的理論，也闡述了自己的一些見解。塞涅卡對于地震原因這個問題的回答也許并不完全令我們信服或滿意，但他的思想方法和探索精神同樣是令人欽佩的。我們或多或少會從中得到一些啟發(fā)，促進自己對這些問題的思考。
最后，文章還是回到了開頭所關(guān)注的如何面對死亡的問題上。而這正是哲學(xué)所關(guān)心的核心和終極問題。塞涅卡以他超然的鎮(zhèn)定自若為我們提供了榜樣。
譯 者
2014年初秋于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