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憶
東格林斯特德，薩塞克斯
那是1950年。那一年，6歲的我在祈禱著和平，因為沃爾博特修女告訴全班同學，盡管戰(zhàn)爭在幾年前就已經結束，但我們還要繼續(xù)虔誠地祈禱，這樣就不會有下一場戰(zhàn)爭。那時的我對“二戰(zhàn)”還一無所知。如果有人提起那場戰(zhàn)爭，父母便會向我投來焦慮的目光，搖搖頭然后轉移話題。但是我知道，我的禱告并沒有奏效，因為我看到了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人，還有他們可怕的面孔。他們在小鎮(zhèn)的車站登上巴士，在醫(yī)院下車。我敢肯定，他們在布萊克威爾谷地那兒一定有一個秘密基地。鋪滿苔蘚的陡峭石壁將那里與外界隔開，茂密的枝葉懸在上空，將其永久地遮蔽在一片潮濕且神秘的黑暗之中。當某天，媽媽帶著我等候巴士的時候，那些人會從背后的石墻里跳出來抓住我們。我皺起眉頭，祈求上帝不要有下一場戰(zhàn)爭。最重要的是，我求他把他們帶走，或者以一種萬不得已的做法，我希望沃爾博特修女和爸爸能夠向警察舉報他們。我每天都這樣祈求上帝，但他卻對我置之不理。某些日子里，當我對自己無聲的禱告失去信心、感到絕望的時候，我會走到屋后的那片空地，大聲地向上帝呼喊，祈求他能聽到我的聲音。


每周三的課后時間，母親會送我去上珀金斯小姐的舞蹈課。我們穿著緞面的束腰練功服，做著屈膝和阿拉貝斯克舞姿；珀金斯小姐的一頭烏發(fā)打著卷兒，嫣紅的唇膏將上唇完美勾勒，活像愛神丘比特的那張小弓，她用手杖輕輕地敲打著節(jié)拍。她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腳踝上的鞋帶還綴著紅色的緞面蝴蝶結。我看過電影《紅舞鞋》，見過莫伊拉·希勒在火車道上舞蹈至死，于是擔心同樣可怕的命運也會降臨在珀金斯小姐的身上。好在媽媽告訴我，由于骨質疏松，她已經放棄舞蹈家的事業(yè)了。舞蹈課結束以后，媽媽會帶我去克拉倫登咖啡館，在那里喝下午茶、吃巧克力手指泡芙。顧客們都輕聲細語的。女招待穿著褪色的黑裙子，圍著上過漿的白圍裙，頭上還戴著一頂小小的白帽子，它們硬錚錚的，倒像是一些小小的王冠。我們的座位靠著菱形格子窗�？諝庵谢祀s著茶葉、科蒂牌香粉和4711號古龍水的味道。我喜歡克拉倫登咖啡館里那種老式的氛圍：人們都在低聲絮語，帽子上的羽毛和假花在顧客頭上微微晃動，在他們的悄聲交談中有一種互換心事的真誠。


“你今天跳得很不錯，”媽媽說，“尤其是手臂的動作。上星期僵硬得像個風車，但今天表現(xiàn)得非常優(yōu)雅。”
我的母親曾經是一名舞蹈老師，所以她對我的舞蹈表現(xiàn)要求很高。對我來說，這個下午簡直是天堂般的享受：吃著巧克力手指泡芙，聽著媽媽的表揚。這是我每周最開心的時刻——直到搭車回家的時候。


車站旁邊，那些人騎坐在圍墻上，他們的皮膚是一種發(fā)烏的紫紅色，嘴唇像球一樣掛在臉上，沒有耳朵，鼻子不成形狀，有手卻沒有指頭。他們就在那兒，喘息著，像一場無聲的示威：他們藏在我臥室門外的樓梯上，躲在我的床底下，潛入我的夢里。他們是戰(zhàn)場上的英雄。我當時對“英雄”兩個字還很懵懂，但我知道，他們把戰(zhàn)爭帶到了東格林斯特德小鎮(zhèn)上�？吹剿麄兇髶u大擺地走在街上，搭乘巴士，甚至在車站和媽媽搭訕，我是如此的害怕和震驚。


“不，傻孩子！”我的母親笑著回應我。她聽見我說，希望爸爸能喊警察來抓他們。“那些人是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英雄啊，而且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
我不信。那些人會禮讓我們，讓我們先上車。他們的嗓門很大，而且經常會放聲大笑。有一個穿著一件皮質的飛行服，上面有一圈毛毛領；有一個穿著奶油色的棱紋板球毛衣；還有一個肩上搭著一件閃著銀光的藍色皇家空軍大氅。


“不要盯著別人看�！眿寢屝÷曊f，那些人正要在醫(yī)院這一站下車，“這樣很沒禮貌。你也不希望別人盯著你看，對嗎？”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會介意被別人盯著看，但是我既不想看見他們，又忍不住想看。他們的臉令我感到害怕，然而我的目光卻像磁石上的釘子一樣被吸引了過去。他們中有一個人沒有鼻子，那里只有一個奇形怪狀的突起；還有一個人拿著一根白色手杖，他一只眼睛的地方是一個空空的洞。他們下了車，自由散漫地走向醫(yī)院門前的空地，其中一個轉過頭來，咧開紅臉上那條扭曲的裂縫，他在試著微笑；這笑容時�？M繞在我的夢里。他抬起那只纏滿繃帶的手，向我揮了揮。我緊閉雙眼，無聲地向上帝呼救，祈求他別讓這些英雄再靠近我。但上帝終究沒有聽見我的聲音，當時沒有，之后也沒有，因為很多年間那些人和他們可怕的面孔一直都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正當我掉以輕心的時候，突然會發(fā)現(xiàn)一個就站在我旁邊，瞥見幾個站在玫瑰皇冠酒店的臺階上，或者看到幾個正在和圣百利超市里切培根的店員閑聊。
東格林斯特德，薩塞克斯
這是2007年的5月下旬。這一年我63歲。當年的克拉倫登咖啡館早已被改建為寫字樓，于是我坐在鎮(zhèn)上一家書店的咖啡區(qū)向窗外望去。我能看到商業(yè)主街、“二戰(zhàn)”紀念碑、當年舞蹈課后我們乘坐的434路巴士，還有那些面目可怖的人經常出沒的圍墻——他們會坐在上面伺機綁架我和媽媽。當然那只是我的想象，而真實的情況是他們也在等候巴士，以便回到維多利亞女王醫(yī)院。他們在那里接受長期的燒傷治療。今天，“二戰(zhàn)”英雄的蹤影早已不見，但他們的影響仍在。盡管我小時候曾深深地懼怕他們，但英國皇家空軍和轟炸機機組的戰(zhàn)士們已經和這座小鎮(zhèn)建立起了長久而深厚的情誼。在戰(zhàn)場上，他們的臉被炸得面目全非，雙手沒了指頭、失去功能，自尊心也支離破碎、危在旦夕。就是在這里，皇家空軍的傷員們得到了醫(yī)學整形外科先驅——阿奇博爾德·麥克因多爾爵士的治療。他們是麥克因多爾的“小白鼠”。這些傷員還成立了全世界入會條件最為苛刻的俱樂部。要成為“小白鼠俱樂部”的一員，必須在空軍戰(zhàn)場上被“砸過、燒過或者煮過”。因為相似的遭遇，這些空軍傷員來到我的故鄉(xiāng)，在這里接受康復治療。


到“二戰(zhàn)”結束時為止，俱樂部里一共有649名成員。每年，大部分成員都會回到這里，參加他們一年一度的聚會。今天，由于年齡、身體以及距離上的障礙，俱樂部的規(guī)模在逐漸縮小。在世的97名成員如今分散在世界各地：9名在澳大利亞，其他成員有的在加拿大、新西蘭，還有的在歐洲的幾個國家。在英國居住的57名成員中，有一些住在東格林斯特德鎮(zhèn)上或附近，但一些住得更遠的成員卻因為健康原因很難再回到這里。今年，也就是2007年的10月，仍然在世的少部分成員會相聚在這里，慶祝他們的第65個也是最后一次聚會。俱樂部在戰(zhàn)時及戰(zhàn)后的日子里一直支撐著他們的生活。今后，俱樂部也將繼續(xù)為在世的成員和記錄在冊的56名“小白鼠”遺孀提供幫助和支持。


這家書店的名字就叫作“書店”（“The Bookshop”），它位于一幢年代久遠的木架構都鐸式建筑內，旁邊的房子也是類似的風格，它們都坐落在小鎮(zhèn)的商業(yè)主街上。我看著窗外的街景，感嘆這個薩塞克斯郡的小鎮(zhèn)看上去竟如此尋常。東格林斯特德頗有一些歷史氣息： 一幢詹姆士一世時期風格的救濟院、一座16世紀的砂巖教堂、一座可以追溯到工藝美術運動時期的建筑——現(xiàn)由國民托管組織掌管，還有臨近的亞士頓森林，那里是維尼熊和克里斯朵夫·羅賓的誕生地。1913年7月23日的晚上，夜幕剛剛降臨，十名東格林斯特德婦女選舉權協(xié)會的成員舉著條幅走上街頭。六個星期前在德比市，婦女選舉權活動家艾米麗·威爾丁·戴維森葬身于喬治五世國王的馬車之下。爭取權利的婦女隊伍剛剛走上主街，就遭遇了反女權者的襲擊。1500多名狂暴的反女權者將熟透的番茄、雞蛋和草皮狠狠地砸向女權運動者們。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這家書店的位置原本是一家文具店。文具店的窗子下面有三座墳墓，埋葬著三位16世紀的新教殉道者，他們的墓碑就立在人行道上。后來文具店變成了銀行。幾年前銀行搬走，這里成了一家咖啡館。為了將人行道開發(fā)成咖啡館的戶外區(qū)域，這塊墓地被轉移到了教堂院落�？磥恚�即便是殉道者也要屈從于商業(yè)利益。


東格林斯特德的宗教背景也頗為有趣。除了英國國教、天主教、主業(yè)會以外，鎮(zhèn)上還有包括薔薇十字會、摩門教等其他宗派的存在。1994年，英國第四電視臺在一檔名為《見證》的節(jié)目中用一整集報道了這個可以稱作英格蘭“宗教首府”的小鎮(zhèn)。節(jié)目對上述的幾個教派都有所涵蓋，還包括了異教聯(lián)盟、占卜杖探水源者，甚至文不對題地對小白鼠俱樂部也有所描述。
圣山莊園是一座宏偉壯麗的宅邸，普遍認為它是薩塞克斯地區(qū)首屈一指的18世紀砂巖建筑。它歷來的擁有者也都不是等閑之輩，其中最為眾人所熟知的要數(shù)科學論派的創(chuàng)立者，已故的拉·羅·哈巴德先生。他于1959年從齋普爾王公手里買下了這座莊園。今天，這座莊園已經成為基督教科學組織派總部的所在地。然而，在一段重要的歷史時期，租住它的主人伊蓮和納威·布蘭德作為阿奇博爾德·麥克因多爾的朋友，曾敞開莊園的大門為他的病人提供康復治療的場所。


但東格林斯特德的主要成就還在于它與“二戰(zhàn)”英雄的關系。在這里，空軍傷員的燒傷嚴重程度超乎人們的想象。在這兒的醫(yī)院里，他們接受了醫(yī)療新技術的徹底改造。從戰(zhàn)爭爆發(fā)到戰(zhàn)后的十余年間，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這里完成少則三次、多則五十次以上的整形手術。維多利亞女王醫(yī)院的前身是東格林斯特德鄉(xiāng)村診療所，始建于1863年。在這里，現(xiàn)代整形手術得到了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今天的維多利亞女王醫(yī)院在皮膚創(chuàng)傷修復、重建外科和頭頸外科等領域皆占據(jù)全國領先地位。除此之外，作為獨立機構的布蘭德—麥克因多爾研究基金會也在創(chuàng)傷修復領域與醫(yī)院進行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合作。阿奇博爾德·麥克因多爾并不滿足于僅僅完成患者身體的修復與重建。他決意要幫助那些年輕的傷員重拾信心，讓他們看到，人們是可以忽略他們身體的傷殘，并且真正地認識他們、理解他們的。他以一種非凡的魄力在小鎮(zhèn)進行了一場實驗性的康復運動，讓全鎮(zhèn)的居民都貢獻出力量，幫助傷員恢復身心健康。他呼吁當?shù)鼐用裰泵婊颊叩纳眢w狀況，不要盯著他們毀容的身體看，也不要回避目光——要直視他們的眼睛，邀請他們去家里做客，和他們在酒吧里社交。他把東格林斯特德變成了“小白鼠們”安全的港灣，他的努力讓他們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坐在這里呷著咖啡。以前，我的母親會來這兒購買巴斯爾登·邦德牌信紙以及我上學要用的練習冊。我想要回到過去，從中找尋著手的方向。我想要撥開那些英雄主義、禁欲主義的面紗，繞過引人注目的整形手術，去挖掘被“二戰(zhàn)”英雄的神話所掩藏的東西。我想知道，對于英姿颯爽的飛行員來說，轉眼間變得面目全非、僅剩殘肢、孤立無援，成了即將被社會拋棄的怪物到底意味著什么；我還想知道，這一切對于今天已邁入耄耋之年的他們來說又意味著什么。我想更多地了解麥克因多爾這個人：在他高超的醫(yī)術之外藏著怎樣的動機，以及他是怎樣做到舉全鎮(zhèn)之力來重建這些即將傾頹的生命的。我還想了解更多關于那些護士的細節(jié)，她們一定有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故事。我相信，很多護士都是懷著飽滿的激情參與到整形手術這類新的醫(yī)學工作中去的。她們中的一些有丈夫或愛人在前線打仗，有的可能還很年輕，二十歲上下就被招來為緊張的戰(zhàn)時工作效力。盡管被招募時還缺乏經驗，她們滿懷熱情地進入這個開拓性的醫(yī)學環(huán)境當中。在這里，職業(yè)操守和社會規(guī)范可能會被顛覆。然而女性的故事常會遭遇歷史的沖刷，以突顯、紀念那些英雄。被遺忘在角落里的這些女性的歷史令我著迷。作為小說家，年邁女性的那些被塵封的往事也曾是我創(chuàng)作的主題�，F(xiàn)在我想要知道的是在麥克因多爾的診療前線，護理這些傷員的經歷對于這些女性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許多年以來，“小白鼠們”一直以一種特定的方式口述歷史，紀念那段集體記憶，使它具體、可感。但是那些未曾啟齒的故事呢——那些多半已被遺忘的記憶，那些或許不合時宜的段落呢？


從我的幼年時期起，這個地方、這些人和他們的面孔就在我的腦海里陰魂不散。直到今天，他們仍然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魘中。在夢里，墻壁和屋頂都搖搖欲墜，要把我壓在礫石之下不得喘息，壞事將要降臨。幾十年以來，即使我很清楚“小白鼠們”是“二戰(zhàn)”英雄，并不是壞人，這仍無法驅散縈繞在我潛意識里的恐懼感，以及那些讓人汗毛直立的驚悚畫面。
一個夏日的夜晚，時鐘早已敲過小孩子應該睡覺的鐘點，我聽見父親在外面說話，便悄悄地爬到敞開的臥室窗戶前。借著余暉，我能看到兩個身著深色西裝的身影穿過花園。于是我抓緊我的小熊，踮著腳尖走到樓梯口，從那里我可以向下一路看到大門。如果父親進來看到我，他一定會上前給我一個晚安吻的。我屏住氣，等待著鑰匙轉動的響聲。父親先進來，后面跟著一位客人，客人抬起頭，看見了我。


“你一定是伊麗莎白�！彼�說道。他的臉是一團可怕的東西，布滿了紫紅色的傷疤，抻平了的皮膚泛著光，他的嘴唇又肥又大；他的眼睛一只高一只低，好像要去往不同的方向；他的額頭布滿了傷痕，但是沒有眉毛。“你爸爸正和我說起你，”他一只手搭在欄桿上，手光禿禿的沒有指頭，一只腳立在底層臺階上，“你要下來嗎？”
我向上帝祈禱過，求上帝別讓那些人靠近，但是上帝沒有聽見。我難以承受這一切，又受了驚嚇，于是向前跌倒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急診室里，父親和母親焦急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你暈倒了，小傻瓜，”媽媽說，“你徑直摔下樓梯了，頭磕在門上，劃了一個大口子�！�
那塊傷疤還在，盡管它現(xiàn)在已經很小了，卻仍然提醒著我對于毀容的過度反應可能會給那個人帶來怎樣的打擊。如果有一種比凝視毀容的臉更深重的罪，那一定是凝視過后暈倒在地。我還能找到那個人嗎？我能否在照片里找到他的臉，和他談談，告訴他我時常想起他并對自己感到羞愧呢？


我伸長脖子向戰(zhàn)爭紀念碑的方向眺望。我看到母親很多年前的樣子：39歲，高挑的身材，穿著一件方肩的藍色西裝配一條窄裙，一頂俏皮的小帽用一根亮閃閃的發(fā)卡斜別在頭上。她手上拉著的小孩怯生生的，像只小老鼠，齊刷刷的頭發(fā)用發(fā)卡攏住，頭戴一條紅白格子的絲帶。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點點把自己藏在母親身后，因為那些有著可怕的臉的人們正散漫地走向巴士車站。其中一個停下來向她鞠了一躬，說話間伸出一只殘手。但那個小孩向后退，把臉藏進母親的裙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