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主題的文化隨筆集,70篇,分“路·道”、“路·痕”、“路·影”三輯,約15萬字。著力寫上海特有的都市文化所形成的行為方式,即“上海路數(shù)”,包括其公序良俗、人與人之間的約定俗成、契約精神和生活態(tài)度。深入的史料剖析,當下上海、上海人的狀態(tài)觀察與描摹,文字樸實靈動詼諧。
馬尚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理事、散文報告文學專業(yè)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上海黃浦區(qū)明復圖書館理事長,上海評彈團藝委會顧問,馬尚龍海派文化工作室總監(jiān)。近年出版有《上海女人》《有些意思你從來不懂》《反調(diào)男女》《上海男人》《我愛相錯論》《上海制造》《為什么是上!贰毒硎终Z》等,其中“上海系列”多次重印再版。
題馬尚龍上海路數(shù) /馬振騁、俞立中、曹景行、王麗萍、高博文/1
代序:上海馬路培育了上海路數(shù)/馬尚龍/1
路?道
八小時以內(nèi)和以外的關(guān)系/3
路數(shù)是上海人的行能力/8
苦惱時代的笑/15
上海人長得有點像/19
學生意,學的不是生意/24
公寓房子是紅領(lǐng)巾大隊長的“搖籃”/30
租界文化不啻“繼母”文化/34
先做小赤佬,再做大老板/39
從“鄉(xiāng)下人”進化到“上海人”/44
上海人活法/49
上海女人頭腦/51
好好愛,上海/54
適宜兩個字/56
有北漂,沒有海漂/59
“新”上海人和上海人的楚河漢界/63
男子漢的定義/67能量守恒的面子工程/73
后手棋自有后手的殺招/77
逍遙派常常是三腳貓/80
上海男人之“男”/83
路?痕
“繁花”之外的繁花/89
大世界,連接市井和娛樂休閑的橋頭堡/103
東宮紅娘舞天鵝/106
萬體館生于“萬”時代/111
上海的“克里姆林宮”/116
飛地大豐的上海印記/121
十里洋場的“廢墟”拾荒者/128
思南公館的to be or not to be/132
重慶南路當當聲遠/136
盧家灣水塔,兒時的“東方明珠”/141
光明村還有儂不曉得的事體/147
感情跟著記憶走/151
喇叭口的“咒語”/154
老虎窗像是在“垂簾聽政”/159
且說市井之“長樂”/164
新場風味,有味還有風/168
下水道的味道/172
鎮(zhèn)倉之寶在腳下/175
大場與大腸/178
和平村的和與平/181
香港上海真感應/184
路?影
“獅子王”的領(lǐng)地意識/199
“大驅(qū)之父”很普通/205
修潛艇的林則徐之后林華卿/209
在鋼板上“繡花”的八零后/215
小梁,阿姐——梁慧麗/221
一條公交線的自白:我就是景觀/227
崇洋崇到了腳/232
騎老坦克的貴族/236
一生空守小洋樓/241
90年代上海人談戀愛的招數(shù)和把戲/245
百歲主編百歲宴/254大哥,你好嗎?/257
烤菜上了臺面/261
爭氣和爭氣的人/264
母親的諺語/267
我的站臺/271
先做小赤佬,再做大老板
民族資本家,尤其是大資本家,在上海立業(yè)是一種模式,但是不是唯一的模式,也不是最主要的模式。更主要的模式是另外一種人的創(chuàng)業(yè)史,是以一個“小赤佬”的身份赤手空拳打天下,有的以一個“大老板”的身份名震上海灘,還有的也是闖出一方小天地,還有的終生碌碌無為。
上海為什么會被稱作“冒險家的樂園”?長久以來,這句名言一直沒有被當作名言,而僅僅是當作貶損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外國人的口號,以至于誰都不敢以冒險家自居。事實上,更多的因為冒險成功而將上海當作樂園的是中國人,尤其是從鄉(xiāng)下到上海學生意的一文不名的小赤佬。
上海是一個值得冒險的地方。上海充滿了因為冒險而發(fā)跡的機會,上海充滿了追求冒險發(fā)跡的氣氛。還有一點很可能會被忽視,是上海有別于其他地域的冒險精神——上海的冒險富有更多的文化知識含量。即使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上海和其他地域的差別越來越縮小,甚至上海若干指數(shù)已經(jīng)落后于其他地域,上海人還是在個人資產(chǎn)上捍衛(wèi)了冒險家樂園的榮譽。上海這一個冒險家的樂園里,有外國人在冒險,有中國大老板在冒險,更有眾多的小赤佬在冒險。上海不僅是一個給女人提供做灰姑娘可能性的城市,也是一個給小赤佬提供做老板可能性的城市。
上海開埠的歷史有多少長,小赤佬的歷史也有多少長。第一代從鄉(xiāng)下到上海學生意的是第一代小赤佬,第一代鄉(xiāng)下人。直至當下,在上海的所有還沒有發(fā)達的非上海籍人,也都是小赤佬的身份,雖然他們被冠之以新上海人或者叫作農(nóng)民工,但是小赤佬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小赤佬的愿望也是一樣的,因為上海這一個冒險家樂園的傳統(tǒng)是一樣的,而且,如今的小赤佬翻身為老板乃至大老板的可能性還遠遠高于以前任何一個年代。
不禁使人想起20世紀三四十年代,甚至更早些的上海,云集了一個以“小”做頭文字的群體:小寧波、小蘇州、小紹興、小山東、小福建、小廣東;他們的職業(yè),同樣也是以“小”做頭文字:小裁縫、小剃頭、小皮匠。頭文字加一個“小”,是親昵,也不乏輕蔑,基本上屬于“小赤佬”“小癟三”的擴展名,也是對所有到上海學生意的鄉(xiāng)下人的社會定位。后來所有上海的大資本家小資本家,沒有一個不是被人家一聲聲“小赤佬”叫出來的,上海所有的名牌名店,沒有一家不是沿馬路吃西北風吃出來的。
上海老字號食品“小紹興”,得名也是如此而來。1940年,16歲的紹興小赤佬章潤牛和妹妹章如花隨父逃荒到上海,在西新橋附近棲身。后來兄妹倆在弄堂口擺了個小攤,賣賣白斬雞,還有雞頭雞屁股,還有雞粥?诒畟髁顺鋈,人家叫不出店名(因為沒有店名,只是弄堂口的小攤),只能說,就是那兩個“小紹興”那里買來的。后來小紹興成了上海老字號的食品——上海幾乎所有的老字號食品,最初都是“三無商品”。他們?yōu)槭裁磿䦶姆欠ń?jīng)營上升為老字號?因為這些當年的“小赤佬”,善良,努力,聰明。善良決定了他們的做生意本分,努力是因為起早摸黑,聰明則是他們看準了市場需要。小赤佬在上海學生意,學上海話,學上海人的腔調(diào),漸漸地像模像樣了。先是一口上海話很正宗了,這是最要緊的事情。其實在上海,也有許多人上海話不正宗,一直到老,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于是人們叫他們老寧波、老山東、老廣東……凡是這樣被人家稱呼的,都一定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或許還做著一份本分的小生意,那已經(jīng)是老皮匠、老裁縫了。從小寧波小山東小廣東,到老寧波老山東老廣東“從小到老”的生命流程,猶如一枚孵化過的雞蛋,沒有孵化為雞,而成為一枚喜蛋:凡是在上海生活了幾十年,而且還生兒育女,卻是一口濃重鄉(xiāng)音的上海老人,在心靈本質(zhì)上,沒有介入過上海的主流社會。
小赤佬的社會地位是低賤的,但是上海主流社會也要依靠小赤佬的穿流與傳遞,在穿流與傳遞中,小赤佬便與主流社會發(fā)生了聯(lián)系,于是小赤佬游走在主流社會的潛流中,小赤佬潛移默化地加入到了上海的本質(zhì)生活中。
漸漸就有人做了小生意,做了小老板,而后又有人開廠開店做了老板。即使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小赤佬,即使后來也不是做生意做老板,因為婚姻,從下只角打進了上只角,改變命運的機會是不可能輕易從指縫中溜走的,他們后來往往要比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上只角的男人有更快的進步和更大的發(fā)展。他們的忍受力、爆發(fā)力、攻擊力、持久力,都是公寓房子里的孩子不可比擬的。
沈先生當年就是這么一個小赤佬,因為名字中有一個“強”,所以人人都叫他阿強,乃至很有“立升”之后,家里家外和當年的兄弟,仍是阿強阿強的叫他。
小赤佬的第一桶金,是用來否定自己的小赤佬的貧窮,是用來對小開生活的追求,那么對感情呢?是保留還是放棄?尤其是當這份感情曾經(jīng)就是這一個小赤佬脫離小赤佬身份的救世主的時候?
二十多年過后,阿強終于擺脫了“上門女婿”身份。他心里太清楚了,只要有一天他還是妻子的丈夫,哪怕他在外面前呼后擁,妻子不僅是心里想,而且也是嘴上講,當年是我的阿爸看中了你的勤奮和聰敏,你永遠就是阿強。
阿強讀書的時候,住在下只角,還是一個備受上海市井民風不屑的“蘇北人”,但是讀書讀得好。他的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學,不僅家境好,住在公寓大樓里,讀書也讀得好。就像所有富家女孩的父母都不贊同女兒與窮小子談戀愛一樣,阿強當時的愛情也面臨夭折,幸虧老丈人明智,相信女兒的眼光。于是阿強與妻子結(jié)婚了,婚房是在妻子娘家的公寓大樓里。阿強成了上門女婿。
上門女婿在上海不算少,和北方的招女婿、倒插女婿完全不同,上門女婿僅僅是婚房安在女方,作為丈夫的一切權(quán)利,比如日后孩子的姓,上門女婿一點也不損失,但是上門女婿的精神地位肯定是低的,沒有房子,而且還很窮,還是蘇北人……上門女婿要比別的做丈夫的男人勤勞。只不過阿強遇到的是很有文化的岳父岳母,才沒有受到人格上的侮辱。
結(jié)婚十多年后,阿強已然是家中分量最重的人,家里所有有難度的事情都是阿強在操辦。阿強沒有任何的埋怨,還想得很是周全,而且依舊一點不張狂,尤其是對岳父母的尊敬,一如和妻子戀愛的時候。岳父不僅是當年拍板同意女兒和他戀愛結(jié)婚的人,也是最早對他提出生活目標的人,要求他達到入黨、讀在職研究生兩大目標。阿強后來所有的發(fā)展都得益于黨員和研究生學歷,當然還有岳父的引薦。
誰都忘記了阿強當年下只角的出身,只有阿強沒有忘記。常常有人贊美阿強是老克勒,阿強倒是爽快:瞎講,阿拉哪能會是老克勒?屋茲(我是)小癟三鄉(xiāng)下人誒。
岳父過世了,岳母也過世了。
阿強要去北京了,這是公司高級干部的調(diào)整,去北京兩年,再升一級。阿強想去。妻子雖然不舍,還是贊成阿強去。
兩年到了,阿強仍舊留在北京,后來就越來越少回來,妻子竟然全信了阿強工作忙,還有一些事情需要他留在北京。妻子很不幸成為最后一個發(fā)現(xiàn)他私情的人。妻子用離婚來警告阿強,沒想到阿強答應了,并且像一切發(fā)跡了的男人同樣豁達:只求凈身走人。
其實,很多年來最想忘記而最無法忘記他當年鄉(xiāng)下人身份的,不僅僅是阿強,也包括阿強的妻子,甚至阿強的岳父母。只有睡在第二任年輕妻子身邊的時候,阿強才是成功的男人,成熟的男人。再也沒有人叫他阿強了,第二任妻子叫他的時候倒是也帶著一個“強”的,叫他“強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