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韓愈與柳宗元提倡古文運動,在文學史上影響深遠,其文章被后世奉為典范。林紓所著《韓柳文研究法》,遴選韓柳佳作一百四十余篇,逐篇剖解其文理與技巧,揭示謀篇立意、用字遣詞之妙,并重視同類文章的比較分析。與一般文學評論者不同,林紓本身即為古文名家,引領(lǐng)一時文壇,又曾翻譯外國文學百余部,深諳東西方文學之所長。故林氏評點韓柳文,能踵武桐城而后出專精,往往獨標新解、別具會心。其理念與方法,不但可助讀者一窺韓柳文心之奧秘,提升古文鑒賞水平,對于現(xiàn)代文的寫作也大有裨益。
本次整理出版之《韓柳文研究法校注》,在原書基礎(chǔ)上增添章節(jié),使其條理分明,并對疑難字句進行訓釋,以便現(xiàn)代讀者閱讀、理解。
古文看似很遠,其實很近
古文學來很難,卻也很美
想要學習、了解古文,要看看會寫古文的人怎么講
近代古文大師林紓,窮畢生所學
將“百代文宗”韓愈、柳宗元的文章抽絲剝繭,一一剖給人看
帶領(lǐng)讀者體味極致純粹的古文之美!
點校說明
林紓(1852—1924),原名群玉、秉輝,字琴南,號畏廬,別署冷紅生,福建閩縣(今福建省福州市)人,清末民初著名文學家、翻譯家。林紓為文,推重“左、莊、班、馬、韓、柳、歐、曾”,在古文評點方面,著有《左孟莊騷精華錄》《韓柳文研究法》《左傳擷華》《古文辭類纂選本》等。其中《韓柳文研究法》一書,精選韓愈、柳宗元古文近一百五十篇,逐一品評,剖析文理,可謂研習古文之津梁。
《韓柳文研究法》1914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全書以文言寫就,僅有句讀。我們以山西人民出版社“近代名家散佚學術(shù)著作叢刊”的影印本為底本進行標點、校注,主要工作有以下四個方面:
一、原書除馬其昶序言外,分“韓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兩部分,每一部分只分段落,不設(shè)章節(jié)。但實際上,每一部分內(nèi)部自有體例,均先以“總說”,而后大致按照韓、柳文集的文體分類及順序,對同類文章進行品評。我們據(jù)此為原書標點、分節(jié),并添加了小標題,如“韓文總說”“一 雜著”“二 書啟”等。
二、原書使用了許多異體字、古字、避諱字和不規(guī)范字,我們依據(jù)《通用規(guī)范漢字表》予以改寫,如“徧”改為“遍”、“沈”改為“沉”、“箸”改為“著”、“祕”改為“秘”、“諙”改為“話”、“駮”改為“駁”、“緜”改為“綿”、“邱”改為“丘”等,此類改寫不出注。
三、原書本有注釋,以雙行小字隨文注出,今移為頁下注,并附識“ 【原注】 ”;原書難懂、訛誤,以及其他需要注釋的地方,也以頁下注的形式注明,并附識“ 【校注】 ”。又林紓引文,或有省改,如非明顯錯訛,我們多仍其舊。
四、林紓在本書中未明言所據(jù)韓柳文集的版本,但文中提到“家貧,不能購書,三十以后始得濟美堂柳集”,故除通行本外,柳文部分我們參校以明嘉靖年間濟美堂刊《河東先生集》,而韓文部分參校以東雅堂刊《昌黎先生集》。
本書由陳小童負責韓文部分的點校,武曄卿負責柳文部分的點校、全書的注釋和統(tǒng)稿。點校者學養(yǎng)有限、識具不足,舛誤之處在所難免,尚祈方家有以教之。
序
今之治古文者稀矣,畏廬先生最推為老宿。其傳譯稗官雜說遍天下,顧其所自為者,則矜慎斂遏,一根諸性情,劬學不倦。其于《史》《漢》及唐宋大家文,誦之數(shù)十年,說其義,玩其辭,醰醰乎其有味也。往與余同客京師,一見相傾倒;別三年再晤,陵谷遷變矣,而先生之著書談文如故。一日,出所謂《韓柳文研究法》見示,且屬識數(shù)言。世之小夫有一得,輒秘以自矜;而先生獨舉其平生辛苦以獲有者,傾囷竭廩,唯恐其言之不盡。后生得此,其知所津逮矣。雖然,此先生之所自得也,人不能以先生之得為己之得,則仍誦讀如先生焉;久之而悠然有會,乃取先生之言證之,或反疑其不必言。然而不言,則必不能久誦讀如先生決矣。故先生言之也。人之得不得,于先生何與,乃必傾囷竭廩,唯恐其言之不盡?嗚乎!同類之相感相成,其殆根于性情,亦有弗能自已者乎!
桐城馬其昶序
林紓(1852—1924),字琴南,號畏廬,別署冷紅生,福建閩縣(今福州市)人,近代著名文學家、翻譯家。1882年中舉人,1900年在北京任五城學堂國文教員,所作古文為桐城派大師吳汝綸推重,因任京師大學堂講席。從19世紀末開始,林紓借助他人口譯,以文言潤色轉(zhuǎn)寫,翻譯外國小說一百余部,產(chǎn)生巨大影響。新文化運動中,林紓發(fā)表《論古文之不宜廢》《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等文,極力闡揚中國古文傳統(tǒng)。
林紓一生著述宏富,尤致力于古文評點與寫作。古文評點類著作有《左孟莊騷精華錄》《左傳擷華》《韓柳文研究法》《古文辭類纂選本》等,其他作品有《畏廬文集》《畏廬詩存》《畏廬瑣記》《技擊余聞》等,譯著有《巴黎茶花女遺事》《魯濱孫飄流記》等。
導(dǎo)讀
整理前言
序
——————韓文研究法——————
韓文總說
一 雜著
《原道》《原性》《原毀》《原人》《原鬼》
《對禹問》
《說馬》《獲麟解》
《進學解》
《諱辯》《伯夷頌》
《釋言》
《張中丞傳后敘》
《畫記》
《新修滕王閣記》
《鄆州溪堂詩序》
《爭臣論》
二 書 啟
《上宰相書》《后十九日復(fù)上宰相書》《后二十九日復(fù)上宰相書》
《與孟東野書》《答竇秀才書》《答尉遲生書》《答崔立之書》《答胡生書》《答馮宿書》
《上留守鄭相公啟》
《答張籍書》《重答張籍書》
《答李翊書》《與馮宿論文書》
三 序
《送孟東野序》
《送許郢州序》
《送齊暤下第序》
《送李愿歸盤谷序》
《送董邵南序》
《送浮屠文暢師序》《送廖道士序》
《送幽州李端公序》
《送區(qū)冊序》
《送高閑上人序》
《送楊少尹巨源序》
《送湖南李正字序》
《送石處士序》《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送鄭尚書序》
《石鼎聯(lián)句詩序》
四 祭文
《祭河南張員外文》
《祭柳子厚文》
《祭鄭夫人文》《祭十二郎文》
五 碑銘
《考功員外郎盧君墓銘》
《唐故江西觀察使韋公墓志銘》
《唐銀青光祿大夫守左散騎常侍致仕上柱國襄陽郡王平陽路公神道碑銘》
《烏氏廟碑銘》
《魏博節(jié)度觀察使沂國公先廟碑銘》
《劉統(tǒng)軍碑》
《曹成王碑》
《貞曜先生墓志銘》
《平淮西碑》
《南海神廟碑》
《柳州羅池廟碑》
《司徒兼侍中中書令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銘》
《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
《南陽樊紹述墓志銘》
《故太常博士李君墓志銘》
六 雜文
《毛穎傳》
《送窮文》
《鱷魚文》
七 表
《論佛骨表》
——————柳文研究法——————
柳文總說
一 雅詩歌曲
《平淮夷雅》
《方城之什》
《貞符》
二 古賦
《佩韋賦》
《解祟賦》
《懲咎賦》
《閔生賦》
《夢歸賦》
《囚山賦》
三 論 議 辯
《封建論》
《六逆論》
《晉文公問守原議》
《桐葉封弟辯》
四 碑?行狀?碣?誄?志
《箕子碑》
《道州文宣王廟碑》
《段太尉逸事狀》
《國子司業(yè)陽城遺愛碣》
《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公誄》
《故連州員外司馬凌君權(quán)厝志》《故襄陽丞趙君墓志》
五 對
《漁者之對智伯》
《愚溪之對》
《天對》
六 問答
《晉問》
《答問》《起廢答》
七 說
《天說》
《鶻說》
《捕蛇者說》
《說車贈楊誨之》
《謫龍說》
《羆說》
八 傳
《宋清傳》《種樹郭槖駝傳》《梓人傳》《蝂傳》
九 騷
《乞巧文》
《罵尸蟲文》《憎王孫文》《宥蝮蛇文》
《哀溺文》
《招海賈文》
十 吊 贊 箴 戒
《吊萇弘文》
《吊屈原文》
《霹靂琴贊》
《三戒》
《臨江之麋》
《永某氏之鼠》
《黔之驢》
十一 銘 雜題
《劍門銘》
《鞭賈》
十二 題 序
《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
《柳宗直〈西漢文類〉序》
《楊評事文集后序》
《送薛存義之任序》
《愚溪詩序》
《序飲》
十三 記
《監(jiān)祭使壁記》
《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
《零陵郡復(fù)乳穴記》
《道州毀鼻亭神記》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永州龍興寺西軒記》
《游黃溪記》
《鈷潭記》
《鈷潭西小丘記》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袁家渴記》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
十四 書
《寄許京兆孟容書》
《與楊京兆憑書》
《與韓愈論史官書》
《與友人論為文書》
《與李睦州論服氣書》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十五 祭文
《祭呂衡州溫文》
《祭弟宗直文》
韓文總說
韓氏之文,不佞讀之,二十有五年。初誦李漢之言,謂公之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謂雄偉不常者矣”,心疑其說之過。既而泛濫于雜家,不惟于義法有所未嫻,而且韓文之所不屑者則煩絮而道之,韓文之所致意者則簡略而過之。有時故作興會,而韓之布陣不如是也;有時謬為拗曲,而韓之結(jié)構(gòu)不如是也。實則韓氏之能,能詳人之所略,又略人之所詳。常人恒設(shè)之籬樊,學韓則障礙為之空;常人流滑之口吻,學韓則結(jié)習為之除。漢所謂“摧陷廓清”者,或在是也。
蘇明允稱韓文能“抑絕蔽掩,不使自露”,不佞久乃覺之。蔽掩,昌黎之長技也。不善學者,往往因蔽而晦,累掩而澀。此弊不惟樊宗師,即皇甫持正亦恒蹈之。所難者,能于蔽掩中有“淵然之光、蒼然之色”,所以成為昌黎耳。雖然,明允能識昌黎為蔽掩,而明允之文固非蔽掩者也。吾思昌黎下筆之先,必唾棄無數(shù)不應(yīng)言與言之似是而非者,則神志已空定如山岳,然后隨其所出,移步換形,只在此山之中,而幽窈曲折,使入者迷惘;而按之實理,又在在具有主腦。用正眼藏,施其神通以怖人,人又安從識者?
淮海文字,亦饒有風概,顧終不能成為大家。其論韓文,謂能“鉤莊列,挾蘇張,摭遷固,獵屈宋,折之以孔氏”,其論去李漢遠矣。韓文之摭遷固,容或有之;至鉤莊列、挾蘇張,可決其必無。昌黎學術(shù)極正,辟老矣,胡至乎鉤莊列?且方以正道匡俗,又焉肯拾蘇張之余唾?淮海見其離奇變化,謬指為莊列;縱橫引伸,謬指為蘇張。詎知昌黎信道篤、讀書多、析理精,行之以海涵地負之才,施之以英華秾郁之色,運之以神樞鬼藏之秘,淮海目為所眩,妄引諸人以實之,又烏知昌黎哉!
《原道》《原性》《原毀》《原人》《原鬼》
讀昌黎“五原”篇,語至平易,然而能必傳者,有見道之能,復(fù)能以文述其所能者也。宋之道學家,如程朱至矣,問有論道之文習誦于學者之口者耶?亦以質(zhì)過于文,深于文者遂不目之以文,但目之以道。道可喻于心,不能常宣之于口,故無傳耳。
昌黎于《原道》一篇,疏浚如導(dǎo)壅,發(fā)明如燭暗,理足于中,造語復(fù)衷之法律,俾學者循其途軌而進,即可因文以見道!包S山谷曰:‘文章必謹布置!恳姾髮W,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贈韋見素》詩,……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表氈闹粊y,恃其有法,始不亂也。昌黎生平好弄神通,獨于“五原”篇,沉實樸老,使學者有途軌可尋。故《原道》一篇,反復(fù)伸明,必大暢其所蓄而后止。
《原性》具萬古之特見,折衷于孟軻、荀卿、揚雄三子之論,獨標真蘊。其警快處,能使人首肯其說;其援引處,能使人堅信其說。
《原毀》則道人情之所以然,曲曲皆中時俗之弊。公當日不見直于貞元之朝,時相為趙憬、賈耽、盧邁,咸不以公為能,意必有毀之者,故婉轉(zhuǎn)敘述毀之所以生與見毀者之所以被禍之故,未嘗肆詈,而惡薄之人情,揭諸篇端,一無所漏。所贈序、與書多不平語,而此篇獨沉吟反復(fù),心傷世道,遂不期成為至文耳。
《原人》括,《原鬼》正,均足以牖學者之識力。
昌黎雜著,自“五原”迄于諸篇,體制皆類子書。而不佞所最心折者,為《對禹問》,為《說馬》,為《獲麟解》,為《進學解》,為《諱辯》,為《伯夷頌》。
《對禹問》
禹之傳子異于堯舜,故萬章一問,孟子委之于天。實則“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一說,意正而語尚未得根據(jù)。公獨曰:“舜不能以傳禹,堯為不知人;禹不能以傳子,舜為不知人!贝硕鴤,無論人也子也,惟賢而已。自有此語,立將公私畛域一語打通。而又防禹后之有桀,天下實受其亂,則又為之補義曰:“禹之后四百年,然后得桀;亦四百年,然后得湯與伊尹。湯與伊尹,不可待而傳也!辈豢纱鴤,傳啟亦等諸傳賢,初無二致。于文字則至明豁,于道理又甚切實。迨結(jié)束又聲明孟子所以歸本于天之故,實則文字到此,已志滿意得,別無剩義可求矣。
《說馬》《獲麟解》
《說馬》及《獲麟解》,皆韓子自方之辭也。《說馬》語壯,言外尚有希求;《解麟》詞悲,心中別無余望。兩篇均重在“知”字,篇幅雖短,而伸縮蓄泄,實具長篇之勢。
《說馬》篇入手,伯樂與千里馬對舉成文,似千里馬已得倚賴,可以自酬其知。一跌落“伯樂不常有”,則一天歡喜都凄然化為冰冷。且說到“駢死槽櫪之間”,行文到此,幾無余地可以轉(zhuǎn)旋矣。忽叫起“馬之千里者”五字,似從甚敗之中,挺出一生力之軍,怒騎犯陣,神威凜然。既而折入“不知其能”句,則仍是奴隸人作主,雖有才美,一無所用,興致仍復(fù)索然。至云“安求其能千里也”,“安求”二字,猶有須斯生機,似主者尚有欲得千里馬之心,弊在不知而已。茍有道以御馬,則材尚可以盡,意尚可以通。若但抹煞一言曰“天下無馬”,則一朝握權(quán),懷才者何能與抗?故結(jié)穴以嘆息出之,以“真無”“真不知”相質(zhì)問,既不自失身分,復(fù)以冷雋語折服其人,使之生愧。文心之妙,千古殆無其匹。
至于《獲麟》一解,格同而行文則微有不同。古有知馬之伯樂,無知麟之伯樂。且馬有群,伯樂不過于群中別為千里之馬;麟無群,可以不待別而知為麟。至于不待別而知者,而仍不知,則麟之遇蹇矣。此昌黎所由用以自方也。入手引《詩》、《書》、《春秋》、傳記百家之書,皆知為祥,用別于千里馬之徒賴一伯樂,似天下有普通共識之賢士,無可疑者。顧以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之故,凡賤眼中盼眄不到,其所宿知而素稔者,馬牛犬豕之屬。見得天下皆凡材,無殊特之彥,故雖有麟而仍不知。行文至此,為勢頗促,以下亦無余語。作者忽從俗人眼中之知拈來,自己較量,謂汝所知者,我亦皆知;唯麟也,為我之獨知,不能盼爾之知。爾之所謂不祥,正我私心之所謂祥,亦《詩》《書》《春秋》之所謂祥;縱俗中指為不祥,亦復(fù)何害?用“亦宜”二字,似為收煞之筆,忽曰:“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贝耸ト思磳僦R之伯樂。然伯樂與圣人,皆不常有之人;而昌黎自命,則不亞麟與千里馬。千里馬不幸遇奴隸,麟不幸遇俗物,斥為不祥。然出皆非時,故有千里之能,抹煞之曰“無馬”;有蓋代之祥,抹煞之曰“不祥”。語語牢騷,卻語語占身分,是昌黎長技。
《進學解》
《進學》一解,本于東方《客難》、揚雄《解嘲》。孫可之比諸玉川子《月蝕詩》,謬矣!对挛g詩》既沉黑牽拗,讀之棘齒;《進學解》則所謂沉浸濃郁、含英咀華者,真是一篇漢人文字。李華有其氣,然微枵;蕭穎士有其韻,然微脆。昌黎所長,在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鉛,風采遂煥然于外。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為之發(fā)泄,為之不平,極口肆詈;然后制為答詞,引圣賢之不遇時為解。說到極謙退處,愈顯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樂天安命而已。其驟也,若盲風懣雨;其夷也,若遠水平沙。文不過一問一答,而啼笑橫生、莊諧間作,文心之狡獪,嘆觀止矣!
《諱辯》《伯夷頌》
《諱辯》一首,已見之《文章流別》,今不具論。唯《伯夷》一頌,大致與史公同工而異曲。史公傳伯夷,患己之無傳,故思及孔子表彰伯夷,傷知己之無人也。昌黎頌伯夷,信己之必傳,故語及豪杰不因毀譽而易操,曰:“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余;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币姷貌牟皇欠踩耍覟槿酥荒転,而名仍存于天壤。而己身自問,亦特立獨行者,千秋之名,及身已定,特借伯夷以發(fā)揮耳。蓋公不遇于貞元之朝,故有托而泄其憤,不知者謂為專指伯夷而言。夫伯夷之名,孰則弗知,寧待頌者?讀昌黎文,當在在于此等處著眼,方知古人之文,非無為而作也。
《釋言》
退之《釋言》篇,蓋取《國語》“驪姬使奄楚以環(huán)釋言”,謂以言自解釋也,昌黎用此釋讒者之言。然是時宰相為鄭,為李吉甫,二人非能貴退之者,亦非能禍退之者。退之此文,則敬慎茂密,意氣恬靜,無平昔崛強之氣。鄙見讒者設(shè)言,甚肖退之之自言,謂“相國豈真知我”,宛類退之平日口吻。讀昌黎與崔立之書,謂“肯與斗筲者決得失于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一語,則退之心中不必推服鄭,可想而知。顧讒者既有是言,置之不辯可也;既欲辯之,則不能不費周章。文敘左遷之先收用、同見之先賜坐、呈文之獨受知,以感恩之言,堅宰相之信己,不敢為傲也。又言傲者必有所恃,而己“族親鮮少,無扳聯(lián)之勢”,“不善交人,無相先相死之友”,又“無宿資蓄貨以釣聲勢”,純是一派俗話,冀宰相哀憐。蓋識鄭為勢焰中人,不如是不足以動之也。繼亦知讒者言工,肖己口吻,萬無可伸辯,則自信宰相之決不傾聽,用自慰藉。實則退之之文雖工,至此亦無可如何矣。累月之后,聞裴、李亦中讒言,心乃愈懼,又不知讒者之用何道,辯亦無術(shù),只有以譽鄭之言,進譽裴、李。究竟中心積忿,故歸而痛斥讒人;復(fù)防怒讒而傷及三賢,于是復(fù)綜言三賢之決不聽讒,以自解釋。結(jié)束處用空中樓閣,代宰相、翰林商量己事。實則此三人全非退之知己,方自營仕進之不暇,奚暇及此區(qū)區(qū)者?就文論文,極和婉有致,無中生有,微合于“邦無道,言孫”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