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凱特
決定燒掉學校教堂的這晚，凱特·哈克既沒生氣，也沒喝醉酒。她實在是被逼急了。
燒教堂實屬無奈之舉；她打破過一個女生的鼻子，在宿舍里抽過煙，參加的首場考試便作了弊，還曾對三位修女出言不遜�？蔁o論她做了什么，圣艾格尼絲中學總會原諒她。這是天主教學校的通病。他們覺得她的靈魂需要拯救。
可凱特并不想被拯救；她只想離開這兒。
臨近午夜，她從宿舍窗戶跳到了下方的草地上。人們通常把此時稱作深更半夜 [1]，躁動不安的幽魂鬼魅一般會在這暗夜時分謀求自由。那些被關在寄宿學校、遠離家人的少女，往往也會在這個時段尋求自由。
凱特沿著一條路面規(guī)整、由宿舍通往“十字架教堂”的石板路前行。她肩上背了個背包，包里的酒瓶彼此碰撞，叮當作響，仿佛靴刺 [2]在隨著她的腳步節(jié)奏發(fā)出聲響。她把酒瓶都裝在了包里，除了手里拎著的那瓶從梅里莉修女的私人儲物室偷來的佳釀葡萄酒。
就在這時，柔和而低沉的鐘聲響起，不過鐘聲來自校園彼端的一座大教堂——“圣徒教堂”。那座教堂一直有人看管——女修道院院長艾麗斯，即本校的女校長，或者說本校眾修女的頭兒（管她叫啥），就睡在教堂旁邊的一間屋子里。雖然凱特很想連那座教堂一塊兒燒掉，但這樣一來就會在自己的縱火罪上再添一宗謀殺罪，而她還沒有蠢到這種地步。她十分清楚暴力行為的巨大代價。
小教堂的門到了晚上便會上鎖。但這天稍早的時候，凱特趁梅里莉修女就如何感受天恩的話題發(fā)表長篇大論時，搞到了一把鑰匙。她開門進入教堂，把包放在門邊。教堂內的光線比她以往所見要昏暗些，染成藍色的窗玻璃在月光下有些發(fā)黑。她和圣壇之間隔著十二排靠背長凳。有那么一瞬，想到要把這座古雅的小教堂付之一炬，她心中不由得感到一絲歉疚。但這兒并非學校里唯一的教堂——也談不上是最好的——況且圣艾格尼絲中學的諸位修女成天都在宣揚犧牲的重要性。
被父親送走的頭一年，凱特便連燒了兩所寄宿學校（這里說的“燒學�！笔窍笳餍哉f法），第二年又燒了一所。她希望如此一來，自己的流放生涯能到此為止�？伤�父親毫不動搖（她一定遺傳了這股倔勁），總能為她找到新學校。第四所學校——一所管教問題青少年的少管學校，堅持了快一年才認輸。第五所學校是一所男校。為了獲得凱特父親的巨額資助，該校破例接收了凱特，但也只堅持了短短數(shù)月。不過，她父親一定早已把這所該死的女修道院預備學校的電話號設為了快速撥號，這地方一定早就為她預備好了，因為她連真理城都沒能回去，就被直接送了過來。
五年之內，六所學校。
但現(xiàn)在是時候結束了。必須結束。
凱特蹲在木地板上，拉開背包的拉鏈，隨即開始行動。
鐘鳴過后，夜顯得無比安靜，教堂里靜得出奇。她一邊哼著圣歌，一邊從帆布包里取出東西：兩瓶杰克丹尼威士忌，一瓶幾乎滿瓶的五分之一加侖裝伏特加，都是從一個沒收物品存放箱里拯救出來的。此外還有三瓶店酒 [1]，一瓶從艾麗斯院長的酒柜里偷來的數(shù)十年陳釀威士忌，以及梅里莉修女的那瓶佳釀葡萄酒。凱特將酒瓶并排放在最后一排長凳上，然后穿過過道，來到放置祈禱蠟燭的桌子前。三排淺口玻璃碗旁放著一盤火柴，是那種老式的長木棍火柴。
凱特繼續(xù)哼著圣歌，回到了陳放烈酒的長凳前。她擰開各種酒瓶的瓶蓋，拔去瓶塞，然后把酒澆在長凳上，一排接一排，盡量澆遍所有長凳。她把艾麗斯院長的威士忌留給了教堂前方的木質講臺。講臺上放著一本翻開的《圣經(jīng)》，凱特忽然心生迷信，決定放過這本書，遂將其從敞開的前門扔到了外面的草地上。等她回到教堂，潮濕馥郁的酒氣撲鼻而來。她不由得咳嗽了一陣，將吸入的刺鼻酒氣從口中噴了出來。
教堂遠端，一尊巨大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像懸置于圣壇之上。雖然教堂內一片漆黑，但她舉起火柴時，還是能感覺到那尊雕像正注視著自己。
天父啊，請寬恕我的罪過。她一邊想，一邊將火柴從門框上劃過。
“這可不是私人恩怨�！彼�大聲補充道�；鸩袼查g點燃，發(fā)出了明亮的火光。凱特盯著燃燒的火柴看了良久，火苗緩緩爬向她的手指。眼看火苗就要燒及手指，她將火柴扔到了最近的那排長凳上�；鹧骓暱倘计�，伴著呼呼的聲音向四周蔓延，起先只燒著了酒液，隨后便吞噬了酒液之下的木頭。片刻過后，一排排長凳便著起火來，接著是地板，最后是圣壇�；饎莶粩嗦�延，越燒越旺，從一團指甲般大小的火苗變成了一片熊熊火海。凱特站在原地，著迷地看著火焰起舞，升騰，一寸一寸地吞噬教堂，直到高溫和濃煙將她逼入教堂外的寒夜之中。
快跑，有個聲音——一個輕柔、急切、發(fā)自本能的聲音——在她腦海中說道。教堂在她面前燃燒著。
凱特強忍住逃跑的沖動，在一張與大火隔著安全距離的長凳上坐了下來，雙腳在晚夏的草地上來回滑動。
倘若她瞇起眼睛，便能看見地平線上最近的那座屬城發(fā)出的光亮：得梅因。這是一個古老的名字，一座屬于大重建之前的古老城市。真理自治領周圍散布著六座這樣的屬城——但這些城市都對人口進行了嚴格的限制，人口數(shù)均未超過一百萬，而且在各方面都無法與首府 [1]相提并論。此乃人們有意為之。沒人想引起惡魔的注意，或者引起卡勒姆·哈克的注意。
凱特掏出一個漂亮的銀色打火機——開學第一周這個打火機就被艾麗斯院長沒收了——拿在手里不停翻轉，想以此來穩(wěn)住她那顫抖不已的雙手。但她未能如愿，于是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又是一件從沒收物品存放箱里偷來的戰(zhàn)利品——然后將其點燃，看著藍色的小火苗在橙色的熊熊烈火前舞動。
她吸了口煙，閉上雙眼。
你在哪兒，凱特？她問自己道。
自從了解了無限平行世界理論后，她偶爾會玩一玩這種游戲。該理論聲稱，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其實并非一條直線，而是呈樹狀分布，你的每一個決定都會產(chǎn)生一條分支，產(chǎn)生一個不同的你。她喜歡這個概念：一百個不同的凱特，過著一百種不同的人生。
或許其中有個世界沒有惡魔。
或許她的家庭依舊完整。
或許她和她母親從未離家而去。
或許她們從未回來。
或許，或許，或許——假如真有一百種人生，一百個凱特，那她只是其中之一。而這個其中之一，正是她命中注定要成為的那個凱特。說到底，倘若她選擇相信，在其他時空，其他版本的她可以做出其他選擇，可以過上更好的——至少是更簡單的——生活，她便能更從容地去做那些她迫不得已去做的事。或許她的所作所為能讓她們免遭不幸，能讓其他凱特保持理智，平安無事。
你在哪兒？她在心中問道。
躺在草地上。仰望繁星。夜很溫暖�？諝夂芮逍�。

背下的青草透著涼意。
黑暗中沒有惡魔的身影。
真好，凱特心想。她前方的教堂開始坍塌，一團余燼隨之飛揚而起。